短篇|阿生
01
天微亮,阿生上学去。
月光水一般洗着青石板,也把阿生小小的身影拉得长。村里没有路灯,可是阿生一抬头就望得到山顶那盏清灯,从悠悠岁月里飘出光来,亮了一个孩子的路和梦。
这么一个小小山村,孩子上学的只阿生一家。五更天,月亮还没落山,太阳还未现面,他早早地起床,走过长长的青石板,弯弯的街巷,穿过整个村子,翻过一座山去山的那边上学堂。
山顶有座寺庙,不诵经也不敲晨钟,静悄悄的,阿生每次路过总要偷偷往寺里望,没有香火香,看不到神龛佛像。只有一盏清灯,高高孤悬于庙中塔顶之上。就像一道信仰。
长长的长长的上学路,阿生很孤独。
可是,青石板上总会回响着苍老的声音,低低的童谣,唱出了让人心碎的苍凉与怀想。仿佛一柄剑伴他行。
这是米婆和阿生不成文的约定。
“阿婆,没有人陪我上学啊,我不想去。”当初,阿生这么和米婆讲,“阿爹阿娘非要我去,说什么,走出这个村子,赚大钱哦。我不想赚大钱。”六岁的阿生撅着嘴。
米婆笑得用力,像是努力证明她听得到,她一边揉着花眼织围巾,一边慢吞吞地讲:“阿婆老了,走不动了,不然阿婆陪你去哦。这样,阿婆早上起来给你唱歌,好不好?”
小孩的眼睛变得闪闪亮,米婆蓦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老人们用沙哑的声调讲起嫦娥、吴刚,她也是这样期待与向往。
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月光光,落门窗,
小儿郎,上学堂。
山路走得长,
阿娘挂心肠;
白发哟牵得长,
疑是地上霜;
青石板影长长,
阿爹回头望;
人生哟好漫长,
功成莫要忘家乡,
莫要忘家乡……”
阿生听这支无名曲,听了九年,他踩着月光下的另一个自己,和着曲子的音节,走出青石板,走出村寨,走出倾泻了一地的月光。
他没有走出家乡。
02
米婆是村子里最老最老的人,没有人知道她多少岁了,她自己都记不得了。至于为什么有这个名号,是她自己卖过米?之间有一段轶事?无人知晓,阿生只知道,自他能下河摸虾上树摘无花果,大人们就这么叫她了。
米婆总是用长,慢的调子告诉他,好好读书,可是个中意味,却和阿爹阿娘所说的不一样。
阿爹阿娘总会加上一句,以后有出息。
出息是个什么意思,阿生翻魏老师给的半旧第八版新华字典,没查出来。
阿生迷惑地问米婆,米婆掩上读了许多遍的金刚经,摸摸小饱黄兮兮的毛,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小饱呜咽两声,阿生便把这件事抛到田里,和小饱追跑起来。
他没注意到米婆看着他们的眼神沉而深,像寺庙里那盏遥遥的灯。
米婆爱念佛经,周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阿生爱埋在她怀里闻,细细地嗅,弄得她痒,平和地笑着把他轻轻推开。
她信佛,信普度众生。念经的时候,总焚着三根线香,烟雾缭绕小小的厅堂,阿生和小饱排排坐地上,懵懵懂懂抬头看着坐在老躺椅上神秘莫测的米婆,一人一狗倒是十分和谐。
阿爹阿娘进城打工了,走之前叫阿生好生念书,他一个人住在空落落的家里,也不孤单,有事没事便串到米婆家,蹭一碗葱花鸡蛋面。米婆不吃肉,却给阿生吃,说阿生呀,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魏老师说长大不好,阿生狼吞虎咽吃面,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来,长大了就不能做小孩了。
米婆想说什么,半晌又独自坐着。
阿生吃了面,抹抹嘴和米婆敬礼,今天有作业,早点回家。
米婆张嘴想问,阿生搂搂小饱的脖子,说再见,风一般吹走了。
阿生来米婆家的时节越来越少了。
自打过了十岁整头年,小孩的身形慢慢长开,小树一样拔起枝桠,问题越来越少,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阿爹阿娘每两年头春节回一次,语气间颇有些责怪米婆照看不好的意思。
十岁出头小娃子,怎么不爱讲话不爱笑呢?
米婆念了半辈子经书,搞不懂人世间的道理,也搞不懂一个分明好懂的小孩。
她依旧焚香祷告,世事不谙烟火不沾。
03
“吱呀——”今天的门格外笨重,阿生走进去的时候正看见玄因侍弄着一株绿苗,看不出品种。
“怎么样?”玄因拍拍手上尘土站直,表情很是满意。
“挺好的,只要这次你别忘了浇水。”阿生半挖苦地说。
玄因淡淡笑过去不在意:“我以为它自己能找到水。”
“这次又有什么问题?”他转过身走向宝殿,一双足走得平,缓,坚定有力。
阿生的脚步则显得年轻而冲动,带着一股血气一股劲:“我读了很多书,可是还是觉得自己无知和渺小,遇到问题还是会痛苦,我不明白,那么我到底为什么要读书?”
玄因的宝殿不放释伽牟尼,也没有蒲团、焚香炉,小小的寺庙被他布置成了一座书房,一架架书柜藏着他毕生所学,米婆看了一定会说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亵渎神灵不可饶恕。
玄因请他在书桌前坐下,一边沏茶一边慢慢地说:“这很正常,如果你开始思考意义,那正是意义开始的地方。”
阿生摇头:“我不懂,我已经快读不下去了,能读的我都读过了,可是还是一无所获。我想知道生死的价值,更想知道我活着的意义,可是书不能给我答案。”
玄因的书案上摆着一颗小松,他轻轻地捻去上面的杂枝,眼睛里平静无波:“书不是那把钥匙,钥匙在你心中。如果要开锁,靠的是锁匠的智慧,而不是钥匙形状本身。”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魏老师读得比我更多,可是我觉得她也不懂。我知道你懂。”阿生开始急躁。
玄因摇头。
“答案必须由提问者去获知。这是法则。”
“何为法则?法则何在?哪里有法则?”阿生狠狠饮下清茶,恨恨瞪着他。
玄因笑了。
“出门看看吧。”
阿生一头雾水跟着玄因走进后院,这里不知何时被玄因埋下一棵桃花树,他眼底映下浅浅的粉色海洋。
“春天到了。”他听见玄因这么和他说。
04
小饱老了。
这话听着怪,但着实是事实。它的毛发不再闪着柔的光泽,而是一绺一绺打着结,米婆用头梳都不顺;它的步伐越来越拖沓,像厌学的学生被逼去学堂,一步三停还要左右顾盼。有时阿生喊它,它懒赖洋洋贴在石板上,一双倦眼累极的模样,也不知听没听到。
与小饱的衰弱与日俱增的还有米婆的病。阿生已经不住家里,睡米婆家客厢,听她咳将起来便端了汤药推门进来。村里大半粗人,也没大夫,阿生翻过五座山替婆问诊,背回一袋药。大夫想和他说,没治了。看看少年稚嫩的肩和破草鞋,闭嘴垂眼写下一张方子。
米婆说,别管我了。
村人说,别管她了。
阿生抿紧唇,长期日晒得黝黑皮肤衬他目似烛火,他给米婆调药,擦洗身子,一双黑手骨节分明,脸隐在阴影里,沉默得像一棵橡树。
他终究开言,两个音节咬得比山重,千万斤。
我不。
他太忙,顾不上小饱。每天往食盆添些肉糜泉水就半刻不歇看着米婆。他甚至忘记小饱已经老了,以至于抱着冷透的浑身带红的老狗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做梦,模模糊糊回到多年前它摇着尾巴,金灿灿的毛天真无邪。
案不难断,小饱就睡在米婆门口不远的地方,身边落满尖尖的石粒,阿生认出那是村里小孩常玩的一种。
无端的恶意往往扎根在最年轻的骨肉里。
那天神智不清的米婆忽然睁开眼睛,坐起来轻轻地问,小饱怎么样。
阿生舀汤的动作一顿,脸上明暗不明。
我把它埋在后院无花果树下了。
米婆生咳许久,帕子沾上血,晚上终于解脱过去。
合柩的那霎阿生没掉眼泪,一滴没掉。正如他为小饱盖上最后一抷土,石子割得他手掌血肉模糊,他硬是没挤一滴水。
村人说,白眼狼啊,米婆的米喂了狗。
阿生瞪着太阳升起,空手上上山。
05
玄因圆寂的时候讲不出惊天泣地的话,他死时山河不惊,江海俱寂。他的骨头也没变成珍珠或舍利,只轻轻唤了句,照顾好我的兰草,然后阖上眼。
他灵魂下过雪,高不高洁不必骨头判。
不需铭刻于汗青,也不必以山川纪念。
又几十潮生,花开四月,春满人间。
玄生面前摊着本书,茶香烟雾般肆意挥霍氤氲,他几欲昏睡,又一字一句读下去。
空荡荡的殿厅蓦然回荡起门吱吱呀呀的声音,紧跟着一个少年清脆的嗓音:“请问,这里有人吗?”
他分明要起身去开前门的,不知怎么转头去看后院,玄因的树还坐在那,静悄悄的。
桃花又开了。
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