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
弟弟的名字是我八岁的时候起的。
我叫志雄他叫志伟。雄伟,在一个小学生眼里简直高大上霸气无敌。小学生十分得意,对自己的创意感到骄傲得很。
当我后来稍微有点文艺范了,就懊恼当初怎么想出这么一个平白大众而且俗套的名字。所以在向我后来的朋友们谈及弟弟的姓名时,我都会支支吾吾,免得他们笑我。
记得当时老妈从广州回来养胎,因为是二胎,在各方面都有些难以言说的尴尬。还好家里一个伯伯是计划生育办的主任,或多或少有些特殊照顾。
弟弟出生的那天跟往常一样,云淡风轻的大晴天。我跟大我一个月表哥在家里写家庭作业,家里其他人都陪着老妈去了医院,老爸在广州的工作太忙,离不开身。
小学生胡志雄对于突然多了一个弟弟是没多大感觉的。记得那时候家里的亲戚笑话,有了弟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就不会喜欢我了。小时候寡言的我只是给他们一个白眼,什么都不说。然而,心里还是会慌。现在想来,那些人真的是过分,他们用来取乐的笑谈,不知道伤害了多少怯懦不懂事的孩子。
弟弟出生了,家里人都从医院回来。我和表哥跑出去凑热闹,依稀记得那时候的他真的是黝黑黝黑的,像一坨炭。
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激动起来,跑去给老爸打电话,这是他之前交代的。
“爸爸,妈妈生了,是个弟弟。”
“哦,弟弟啊!也好,你妈妈还好吧?”
之前家里所有人都希望那个黝黑的小婴儿是不带把儿的,有我一个汉子了,再添个妹妹岂不是美滋滋?在生他之前老爸甚至托关系检查过一次,医生很肯定地说是个妹妹。不知道是医生技术差,还是医者仁心,让家里又多了个小汉子,不过看得出,他们还是美滋滋。
几个月后,弟弟跟妈妈去了广州。我升到了四年级,因为成绩优异的原因独得老师恩宠,但是跟一个女生竞选副班长的时候败下阵来,我哭得不能自已。
老师安慰我,说我这么优秀的孩子下次肯定能选上的,别说副班长,班长都可以。
爷爷笑笑跟我说,选之前要给班上的同学发点糖啊,那样不就都会选你了?
嗨呀,从小就给我灌输这种思想,叫我情何以堪。
不过那时候比起当班长,我更想当校园扛把子。小学也是弱肉强食的,高年级的总喜欢去抢低年级的玩物。比如弹珠啊,拍画啊等等。
我被抢过,很羞耻,所以我连本带利地抢了回来,在我成为高年级之后。
后来弟弟回来了,白得像雪,眉心还有途中喜欢他的阿姨给他用口红点了红痣。太可爱了,感觉比我可爱一万倍,我越发害怕家里人会偏爱他了。想起初印象里的那坨碳,我甚至怀疑弟弟是不是被调了包。
邻居说弟弟简直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我看了看弟弟又照了照镜子,是我眼瞎?
那一年他一岁,我九岁。
弟弟小时候淘气得很,晚上总是哭个不停。白天也是,谁打扰了他的美梦,他就要哭得让人崩溃。
姐姐来我家玩,和我还有表哥三个小牌鬼斗地主。还不会走路的弟弟非要捣乱,抢了我们的牌来个天女散花,还捡了地上的"花"放到嘴里用他刚冒出牙龈的小牙齿咬个不停。
打又不能打,更不可能跟这小家伙讲道理,我们就只能转移阵地。弟弟的决心远超我想象,他哧溜哧溜地爬着,攻陷了我们一个又一个的阵地。我看不下去,怕他伤了膝盖,只得缴械投降。
那一年他两岁,我十岁。
有了弟弟之后我发现小孩子的皮肤是真的好,自家的弟弟当然由我肆意蹂躏了。我特别喜欢摸他的小脸蛋,还有圆滚滚的西瓜肚。奶奶说脸蛋摸不得,会让他流口水的。哼,果然还是喜欢他多一点!流口水有什么,我就偷偷的摸。那时候我还发明了一项跟弟弟的独特的交流方式,脸跟脸之间轻轻的摩擦,我把这称之为"爱爱"。所以只要我跟弟弟说爱爱,他就会小碎步跑过来抱住我,给我一个"爱爱"。
后来我去了当时看来一个很远的地方读初中,初一初二的时候一周才能回一次家,初三的时候需要一个月。
我初一的时候弟弟就被送去读幼稚园小班了,刚开始也是天天哭,哭得接送的老师都想哭。
一次回家,弟弟跟我说他会背诗了,还学了几个单词。单词无非就是"peach,apple"之类的,至于诗,现在还记得背的是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说实话我不记得我有学过这首诗,但话都说不清的弟弟一句一句地背出来,那种感觉真的特别奇妙。
那一年他三岁,我十一岁。
青春期的我异常地叛逆,经常跟家里人吵架。弟弟就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我不说话,到现在才醒悟我当时真的是个彻彻底底的坏典型。
年龄慢慢变大的弟弟也变得愈发淘气起来,但任他怎么淘气不管他在干什么,只要我一个眼神,他就能立马乖得像只小羊羔。
他心里清楚得很,爷爷奶奶宠着他,爸爸妈妈惯着他。就只有我,发起火来谁也保他不住。所以在家里,他就只听我的话。
所以人真是恃宠而骄啊!小的时候爷爷奶奶还会打我骂我,初中之后就恨不能把我宠上天了。可他们对我越好,我脾气就越大。我也觉得自己很畜生,可臭脾气一上来就没了理智。
一年冬天,春节将近。
小孩子们都开始玩起了烟花爆竹,身为大孩子的我也不例外。
我和表哥买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爆竹,为此我还特地斥巨资买了一个当时觉得炫酷到爆炸的火机。弟弟见了眼红,没想到平日里对我唯命是从的他请来了爸爸做援兵。
"你这么大还玩那些东西干什么?你是哥哥你让让他,把那个给他。"
一段疑问句,一段陈述句。
我从小到大在家里一直都是无法无天,唯一怕的就是爸爸。我不懂,除了后来的某些事情,他跟我说话甚至没有一点语气的波澜。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是你从不,却偏偏企图用最单薄最平白的两句话来压倒我。对不起,这一次我忍不了。
"凭什么?他要你不知道去给他买?就非得来拿我的?"我只是心寒,心寒弟弟会这样,心寒爸爸会这样。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都叫我让,我退一尺你进一丈那我得退到哪儿去?
"你告诉我你拿着有什么用?这么大的人了!"
我看了一眼爸爸抱着的弟弟,眼巴巴地望着我,无辜地像只小羊羔。笑,终于有语气了?
我盯着爸爸的眼睛,把我炫酷到爆炸的火机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声巨响。
"我拿着没用,就不拿了!"我吼着,跑上楼。
那一天不知道哭了多久,不理解小时候为什么那么爱哭。妈妈奶奶还有很多人都来哄我我一个都不理。原来哭什么都解决不了,哪怕哭到沙哑,那个让你哭的人甚至不理解有什么好哭的,那么其他不相关的人的呵护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后来我尽量不再把情感寄托在眼泪上,不如烟和酒来得实在。
那一年他四岁,我十二岁。
那一年我下了一个定论。
所有的小孩都不值得被包容,所有的大人都不值得被期待。
时间总是越来越快,转眼我升了高中,弟弟也陷入加减乘除的折磨里焦头烂额。
刚开始我的成绩跟初中时的一样好,一分之差没进特训班让爸爸有些失望,但班级第一我倒是趾高气扬。弟弟不如我,他只继承了我的小聪明,成绩却可谓是一塌糊涂。
我这一生到如今有两个一见钟情的女生,我为了第一个跟班主任大吵了一架,十五岁的我一脚踢开他办公室的门,把他骂得找不着北。
老师没骂我没打我没请家长还让我如愿得到了我想要的,脑袋空白的我也没听清他那一下午给我讲了一些怎样的大道理。
只是后来文理分班,他跟我的下一位班主任说:这个人,志大才疏。
我记得一辈子。
下一位班主任是我生命中最扭曲最恶心最灰暗的灾星,而他经常以同学们的福星自称。
我这样的乖乖学生传到我爸妈耳中的基本上都是喜讯,到了他手里我已记不清因为犯错被请了多少次家长。记不清他收了我爸多少条烟吃了我爸多少餐饭。这些都是有保质期的保护费,饭前我是他仇敌饭后我就是他爹。
我不能理解,一个人民公仆怎么会如此势利。我亲耳听到他在酒桌上的话:这个班级我就是皇帝,我说什么他们都得听我的,你儿子想坐哪里告诉我都可以,我会帮他协调安排的。
笑容灿烂,满嘴油光。
一次犯错,他骂我没有人格。
虽然我也不知道人格到底是个怎样的东西,但是被一头畜生骂自己没有人格,而且还是在我连续的情绪低潮期,那么抱歉。
我动手打了他,我敢动手说明我真的累了倦了不想再跟他纠缠不休。换句话说,我不想读了。
他没还手,老规矩请家长。
爸爸在忙,妈妈大老远赶过来。
冬天,我站在校门口等。风很大,吹得我脸生疼,我有点想哭却哭不出来。
想想这些年我跟多少老师吵过闹过,难道真的是我自己不清事理,是我自己混账,还是这个小地方的教育已经腐烂成这样了?
看着我妈逆着风向我走来,风吹得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我有些心酸。
见面的第一句话,没有骂我语气里充满的是无奈:你说说为了你的事,我和你爸来了多少次了!
我深吸一口气,低着头不说话。
原来我所有的年少轻狂,最终还是要我爸妈来给我收场。
不久我放假回家,一整条街上的小孩都对我敬而远之。不夸张的是,哇哇大哭的小孩只要看到我,哭声戛然而止撒腿就跑。
我一脸懵逼,问我弟弟什么情况。
弟弟顿了一下,先是羞涩地笑了笑,说:"啊...就是我跟他们说我哥好凶,在学校还把他班主任给打了。"
我深吸一口气,捂着脸不说话。
后来我经常见到这种情况,街上有小孩大哭不止,我弟弟过去。
"你还哭我哥就来了!"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或者一群小破孩挤在我家看我弟弟玩电脑,我一下楼,全都四散而逃。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小时候,我会争取每个老师的好感,让他们觉得我是优秀的。所以在很多方面我都会努力做到最好,成绩也永远都是爸妈的骄傲。
而在我的叛逆期,我开始完全不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重要的是我对别人的看法,我觉得不该不爽的事,就不会忍。
这大概就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后来机缘巧合,我报了全国空军飞行员招生。那时候我也知道或许我尽全力也考不上我梦寐以求的厦门大学了。空军飞行员,或许是另一条路。
爸爸也同样清楚,以我当时的成绩,空军飞行员是最适合我的。他给我花钱找关系,又请我所有的科任老师吃饭求帮忙给我提成绩。
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路,可我也已经骑虎难下了。我也反抗过,我说飞行员只是我曾经的一时兴起,我爸质问我,那我想走的路是怎样的。我不想说,他步步紧逼。
"我...我想做一名有自己生活的作家。"
"你活在梦里!"
高考匆匆来临又匆匆而过,成绩出来那天接到短信通知,爸爸陪我去武汉参加最后的飞行员复检。
我记得那一天路上的云很美,让我觉得成绩连一本线都没达上仿佛没那么难以接受。
至于老师们期望我考的六百分,去他妈的。
然而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十有八九。
到了武汉的第二天,因为成绩不合格,通知的是我连体检的资格也没有。
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骂骂空军招生办,没资格你要我来干嘛?我时间多到没事给你来个跨省一日游了?
哪怕我万般不愿意我真的不再想我爸爸因为我有一丝一毫的失望了啊,早就够了。
"算了,收拾东西吧,先去吃饭。"
我爸给我点了两瓶酒。
"还好你没选上啊,我还怕你到了部队吃不了那个苦!"爸爸笑了笑,语气很平淡。
我望了他一眼,闷了一整瓶酒。
给朋友打电话。
"郭子,我..我没选上..."
一句话,我的情绪只承受的了一句话。其余的,不如交给眼泪吧。
泣不成声。
我不会原谅这座城市,我成年前最后一次流泪的地方。
那一年我十七岁,我爸爸三十七岁。
如今我在大学也已经混迹一年多,虽然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我会来到这里。
偶尔过节回家,爸爸会给我买我爱吃的基围虾大闸蟹,妈妈会给我做我爱吃的糖醋排骨牛肉火锅,弟弟会把他珍藏的各种零食拿给我。
这一年我下了个定论。
我十二岁那年的定论,只是因为年轻。
我喜欢用陈述句,因为陈述句里看出的感情,更深沉。
"伟,我好饿啊!"
"我给你去拿零食,哥。"
"好吃吗?我觉得蛮好吃。"
"还可以,你也吃啊!"
"你饿都给你吃,我要妈明天给你多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