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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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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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30日 星期一 天气晴
文/芩夏
01.
从我记事起，就与我阿婆生活在一起。
阿婆说，我的爸爸妈妈去了大城市赚钱。我问阿婆大城市有多大？阿婆也没见过，她思量甚久，说许是有十座大山那么大。
阿婆的村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槐花村。槐花村在大山脚下，山脚下还有一条流淌的小河，深不见底，里面有小小的虾米和游动的鱼儿。
阿婆说她们村子曾是附近方圆几百里最大的村子，有三百多户人家呢。
我自是不信的。我在村子里跑了几圈都没看到几个人，除了村子西头那几个坐在墙角处咳嗽的老头儿老太太。我用手指头数过，连同我阿婆加起来才六个人。
我在村子每天都很无聊，除了扑蝴蝶摘狗尾巴草，就是去山脚下的小河边看河里的鱼儿游来游去。直听到阿婆悠长的声音顺着绵延的大山飘来:“朵朵，朵朵，回家吃饭了……”我才拍拍身上的泥土与河里的小鱼挥手再见。
02.
小水是我在河边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
她头发没有像我一样扎成辫子，而是湿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已经是入秋的天气了，她还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裙子。我拉过她的手，冰冷冰冷，可是她却说一点也不冷。
我和她交往的事情，小水让我必须保密，她说如果说出去了，我就再没朋友了。我不愿再一个人对着小河发呆，于是答应她，连阿婆我也不说。
阿婆曾反复交代我哪里都可以玩，就是小河边不许去。我连连拍胸脯保证，阿婆才不再叨叨。
从那天起，我每天早出晚归。阿婆信了我的保证，从不管我。
她在屋子后面开垦了一块地，每天拿着撅头挖啊挖，刨啊刨，阿婆要种蔬菜。山脚下的槐花村到集市上太远了，阿婆出行全靠她那辆老式自行车，蹬起来异常费力，一来一回累得要歇上半晌。
阿婆种的蔬菜不仅自己吃，还要分给村西头的那几个坐在墙边咳嗽的人。阿婆是他们之中年纪最轻的，有力气，扛得动锄头。我听他们叫我阿婆“英子”，我偷偷地笑了好久。还把此事当做笑话说给小水听。
小水和我说，阿婆说得对，从前村子里到处都是人。
小水指了指山脚下大片大片荒废掉的田地，说那里从前是绿意盎然，瓜果飘香。还有那几条长满荒草的小路，小水把眼睛闭上，说你听，有小孩子奔跑的脚步声和欢快的歌声。
我把耳朵贴到路面上，学着小水的样子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听了又听，只有风呼呼地声音。
我把手放到小水的额头上冰凉冰凉的，她并没有发烧啊，怎么无端地说起了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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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晚上很晚才回家，阿婆见我满身泥土，问我去哪里玩了？我谨记小水交待我的话，随口说就在后山摘摘野花，拔拔野草。
阿婆不再追问，叹了口气:“张阿伯快不行了。”
噢，张阿伯，是经常靠在墙角仰天叹气最多的那个。
阿婆红了眼睛:“留守在槐花村的人又要少一个了。”
我不懂阿婆的悲伤，只觉得从此以后，排在村子里的人我一只手就可以数得下了。
两天后，张阿伯果然去了。阿婆扯了白色的麻布做成小花，让我戴在袖子上。
张阿伯的遗体摆了一周左右，我才在槐花村的村口看见一辆小轿车。村子里的路又窄又颠簸，小轿车刚开了不到两米就陷进了泥泞的大坑中。
车门打开，一个烫卷发涂着血红嘴唇的女人骂骂咧咧:“这老头子，死了都给我找不痛快呢。”
男人面色灰暗:“别说了，我爸人都去了，你就让他安生走吧。”
“我怎么没让他安生了。”女人狠狠跺了一下脚，皮鞋陷进了泥坑中。
我趴在草丛里，几乎要拍手鼓掌叫好了。
卷发女人气得飙起了脏话，顺便问候了男人家的祖宗十八代。
“我就不该和你来这破地方。”
“要是当初你同意把我爸接到咱家，他至于走得这么凄凉吗？”男人抱住自己的头。
“别给脸不要脸，要不是他夜里在咱家客厅里打地铺，能把我吓得流产吗？这都是他的报应。”
男人不再搭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小路上的泥土粘了他满裤子，他依然没知觉地向前走，剩那个女人在后面骂骂咧咧。
我从地上捡了块土疙瘩，想朝着女人的方向扔去。我并不是想砸到她，我只是想吓一吓她，她太讨厌了，我不喜欢她。
一双冰凉的小手按住了我，是小水。
“你别捣乱了，就让张阿伯安生地走吧。张阿伯就这么一个儿子，让他掏肝掏肺他都愿意。只要儿子过得好，他乐意一个人在槐花村终老。”
小水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她仿佛不是那个和我一起扑蝶捉鱼的小水，她说着像阿婆说过的话，那些话，我听不懂。
04.张阿伯的过世，在槐花村掀起了一股悲伤的风波。
靠在墙边晒太阳吹西北风咳嗽的只剩下了李婆婆、赵婆婆、刘阿公和王阿公。
我每天打路边跑过，都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悄悄地蹲在草丛里，听他们唉声叹气。
李婆婆:“张阿伯真可怜啊，这要是夏天，放在那里得变臭了，也没人收个尸。”
赵婆婆:“我哪天要是觉得自己快活不成了，我就喝一瓶农药，然后躺在棺材里。”
刘阿公:“躺在棺材里有什么用，谁能把你埋了呢？还不是在棺材里变臭？”
他们三个人说完齐齐看着王阿公:“王阿公，你还是让闺女把你也接到城里去吧，你比我们都有福气。不仅有儿子，还有个闺女。”
王阿公叹口气:“我不走，我舍不得我的大黑狗。”
我把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小水听。小水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头子儿侧着身子顺着河面扔出去。石头子儿在河面上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激荡出一层层水花。
小水的表情也和他们一样悲伤，眼睛里升出一层雾气。
“你和我说说他们现在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吧？”
“你也认识他们吗？如果你想知道，我带你去看就是咯。”
“不，我不能离开这条小河。我最多只能走到那片草地。”小水指了指那天我趴在那里看张阿伯儿子和媳妇吵架的那个地方。
噢，小水的家人管她管得那么严呢，简直比我阿婆管得还宽。
我阿婆平时教我规矩我不愿听，让我别来小河玩，我也不听。我在心里感慨还是小水乖，比较听话。
我把几个人的样貌细细说给小水听，说到王阿公的时候，我特地学着他一边弯腰走路一边如拉风箱般地咳嗽。
我以为小水听完会捧腹大笑，可谁知道，小水的眼圈红了又红，她说:“朵朵，你不应该嘲笑他们。你有一天也会老去。”
小水的话让我极不高兴，我噘着嘴转过身去，等小水来向我道歉。
我等得天都黑了，阿婆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朵朵，朵朵，回家了，朵朵……”我回过头一看，小水不见了，她坐过的地方只留下一片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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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在槐花村最开心的日子，是阿婆带我去镇上赶集。
阿婆不常去赶集，难得去一次就一定会带上我。每次去之前，阿婆会到那几个阿公和婆婆们的家中去一趟。问他们需求，帮他们带一些生活用品，再抄上几串电话号码。
阿婆在她的老式自行车的后座绑上了一块宽厚的木头，再垫上棉絮，看上去好高级豪华。阿婆说这样坐上去就不会颠到我的小屁股了。
我坐在阿婆做的豪华版后座上，果然没有那么颠簸了。走过河边的那块草地时，我看见小水站在那里。我忘记了之前我俩的不愉快，张开嘴刚要喊她，小水赶忙把手指放到嘴巴上，做了一个“嘘”地动作。
我已经喊出了“小”字，只好把“水”咽到了肚子里。
“朵朵，你喊什么？”
“没什么，阿婆。小心骑车。”
“神神叨叨的。”
还好，还好，阿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并没有看到草地里的小水。
阿婆到了集市上，先不着急置办生活用品。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让我拿着啃，就去了公共电话厅。
有了冰糖葫芦，我便不再闹阿婆，乖乖坐在一旁听她打电话。
“噢，鹏鹏吗？我是朵朵的阿婆……嗯李婆婆最近挺好的，让我给你带话儿一切都好着呢。”
“刚子吗……赵婆婆都挺好的，就是想孙子想得紧，你有空寄个照片回来。”
“小刘啊，刘阿公挺好，就问你啥时候回？噢，工作很忙啊，不缺什么的，要不……你给寄点咳嗽药过来也行。”
“喂，喂，喂，我找王小智。我是谁？噢，我是槐花村的……喂，喂，怎么挂了。”
“王小梅吗？我是朵朵的阿婆……王阿公最近挺好的，噢，好，我再劝劝他，让他跟你们一起住，你们两头都省心。对啊，现在村子里没人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条件好的都到镇上县里去住了。就剩我们几个了。嗯对，我再帮你说说，实在不行，大黑狗也能带着一起去……”
待阿婆把纸上的号码都打完，一串冰糖葫芦已经被我啃完了，只剩下竹签。阿婆帮我擦掉嘴角的糖渍，把纸条细细叠好收进了口袋中。然后又拨了一串电话号码。
阿婆熟稔的动作，我一看就知道是我爸爸妈妈的号码。只有这个号码，阿婆才会烂熟于心。
“喂，阿顺啊，我和朵朵都好着呢。放心，我会看好朵朵。好的，不让她到山上玩，也不让她去河边玩。要和朵朵说话啊？”阿婆拉了我一把，把电话筒递给我，我一把推开，我不认识他们。
“算了吧，朵朵只顾着玩呢，不肯讲电话。电话费贵，我挂了啊。”
阿顺是我爸爸的名字。阿婆挂掉电话后，抹了抹眼角。
06.
我把阿婆买回来的糖果拿了几颗在手中，到河边去找小水。
阿婆不让我再去河边玩，我是趁着她午睡偷偷跑出来的。
小水拿着糖果，紧紧地握住，舍不得剥开吃。
“吃吧，我家里还有呢，吃完明天我再给你带。我阿婆给我买了满满一罐子呢。”那个叫阿顺的，也就是我爸爸，每个月都给我阿婆寄很多钱，阿婆都会给我买很多很多好吃的。
“朵朵，你阿婆很疼你吧。”
“当然咯，我最爱的人就是我阿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很自豪。
“小水，你最爱的人是谁？”
“我，我最爱的人是我阿公。他也很爱我。”
我和小水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她给我讲了很多她阿公的事情。
原来小水的爸爸妈妈也是在外面赚大钱，把她扔给了阿公，要等小水上学了才能把她接进城读书。
我暗中和小水比过个头，她比我我高了大概一个头，应该快要到上学的年龄了。
我问她:“小水，那你爸妈快来接你去上学了吧？”
我很怕她肯定的回答，这样我就连唯一的朋友也没有了。但是也希望她能出去读书，阿婆说这个槐花村的人最终都会走的，一辈子留在槐花村是没本事的。
“不，朵朵，我爸妈不会来接我了。我会一直在槐花村，和我阿公在一起。”
小水和她阿公的感情真好呀。可是，这样她就变成没本事的人了呀，真替她着急。
“朵朵，你以后出去一定要好好学习。现在在槐花村，要多照顾那几个婆婆和阿公。他们都是被生活遗弃的可怜人。”
可怜吗？那我阿婆以后也要变成被遗弃的可怜人啊。不！以后我到哪里都要把我阿婆带着，不然我也绝对不会走，我也要像小水一样永远留在槐花村。
快要回去的时候，小水用她冰凉的手拉住我:“朵朵啊，糖好甜，你记得给那几个阿公和婆婆也送几颗去。”我点头答应。
我蹑手蹑脚地悄悄溜回屋子，被阿婆逮了个正着。
“是不是又去河边玩了？”阿婆拎着我的耳朵。
“没有没有啦，我去墙边陪婆婆和阿公们说话去了。我还要送糖果给他们吃呢。”
阿婆听我这么说，松开了手。我用手揉揉耳朵，真疼。
为了圆谎，我便每天都先去墙角边和几个阿公婆婆逗一会乐子，再去河边找小水玩。
我阿婆见我规矩又懂事，心下宽慰不少，对我的约束少了很多。
07.
这种悠闲快乐的日子在我过完六岁生日那年戛然而止。
那几年，两位婆婆和刘阿公相继离世，墙边只剩了王阿公和他家的大黑狗。
那个叫阿顺的我爸爸，终于从电话筒里变成了大活人，要接我回城里读书。
我只一个条件，去城里可以，要把我阿婆带着。阿婆不走，我就绝不回去读书。
爸爸见整个槐花村只剩了一人一狗，确实也凄凉，便应了我。
我高兴地跑去小河边与小水辞行。
小水先是替我高兴，然后听到我说整个槐花村只剩下王阿公与狗，又忧心忡忡起来。
“朵朵，你要走了，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什么忙？你说，我都答应你。”
“你带我去看看王阿公吧，也许只有你能帮我了。”
“要怎么带？你说。”
“你先别问那么多，你一直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就行了。”
我按着小水的吩咐，拉着她湿漉漉又冰凉的小手往村子里去。进了村子，越是靠近王阿公的家，小水的手就开始越发抖。
“小水，你怎么了？”
“朵朵，别管我，你再走快些。”
即将靠近王阿公的时候，大黑狗突然朝着我疯狂地扑过来。王阿公喝都喝不住！
大黑狗平时见我可温顺了，还喜欢让我帮它抓痒呢。今天怎么发疯了？难道是感知我要离开槐花村了？对我舍不得？
我突然感觉手上一松，回头一看，小水不见了！
真奇怪，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小水跑步的速度这么快啊，肯定是被大黑狗吓到了。
小水走了之后，大黑狗也不叫了，又老老实实地趴在了王阿公的脚下。
我再去回过去河边寻小水，等了好久她也没有出现。
爸爸带着我和阿婆从槐花村离开的时候，王阿公站在村口朝我们不停地挥手，大黑狗也不停地摇着尾巴。一人一狗离我越来越远，我终于理解了小水所说的那句“他们都是被生活遗弃的可怜人。”
路过那条河边，我把头伸出车外希望能最后一次看到小水，这一别，以后怕是再难见到了。这个在槐花村唯一陪伴我的小伙伴，我好舍不得她。
我眼睛都瞪酸了，也没见到小水。
车子摇摇晃晃地，颠得我昏昏欲睡，我趴在阿婆的膝盖上，听阿婆和爸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阿顺啊，你王阿公这么多年是有心结啊，所以才留守在槐花村。”
“是啊，王小智和他媳妇到现在都没原谅王阿公。听说王小智媳妇还要断绝关系，一辈子不再来往呢。”
“王小梅倒是个孝顺闺女，时常回来看王阿公，哭了很多回让他去城里一起住，他就是不愿意。”
“当年要不是出了那事儿，怎么会闹到如此僵？王阿公那小孙女怎么就那么命不好，马上都要去城里上学了，偏偏跌到那河里去了，当时捞上来就没气了。”
“也不能全怪王阿公，他平日里把小孙女当宝一样捧在手心里呢，出事后王阿公也是又悔又愧大病了一场。王小智他夫妻两个从来对闺女不闻不问，出了事倒是要来断绝关系了。”
“哎！所以我每次打电话都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不让朵朵去那河边玩耍。对了，王阿公那小孙女叫啥名字来着？”
阿婆想了一下，回答:“叫小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