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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9  本文已影响15人  奶茶七分咸

文/乔伊人

“走,到那边屋子烤火。”我记得外公的声音顺着针扎似静谧的冷空气灌进耳朵里。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屋子安静的只剩下外婆抖着手用葫芦做的瓢往锅里舀水的声音,后来锅洗好了,连舀水的声音也没了。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太阳已经消匿,好像今年都不准备在现身了。每个清晨的到来,都显得更为晦暗,其脸色也越发阴沉。北方刀片似得风,一天比一天猖狂了,带着暴怒的脾气从四面八方,毫不留情的拉锯在行人的每一寸皮肤。有时候雨会一起来,它像是一颗颗铆钉,借助风给的力,狠狠砸进皮肤的每一处毛孔。风是冷酷多情的,雨失宠的时候,它会挽着雪以天地为红毯,风姿飒爽或绰约的淹没整个世界,安静的让人难以呼吸。

很难想象那片透彻晶莹的夏日之蓝也在这里——在那样的季节,院子里总是坐满了人,有隔壁的刘婶,前屋的王妈,后院的雷胖奶奶……吃了午饭,搬着个小木凳,在太阳下面晾晒着耷拉着的腿脚。有人八卦隔壁家新娶的儿媳妇,有人手脚麻利的赶做着针线活,心里想着一定在冬天之前给全家做好棉鞋,有人抱着孙子,眉眼里都是笑意,我总是赖在读经文的外婆脚边吃着她兜里的零嘴。远处是满山遍野的绿,头顶是蓝汪汪的天。而现在,它是荒凉浑浊的,寂寥又愤怒的,甚至是痛苦的,方圆百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片皑皑的雪,雪下面是溃烂的木棍,发黑的石头,粉身碎骨的泥土。这就好像是一个自戕的季节,平静的雪面下是隐藏的,私密的,不被察觉的血液流失。

我和外婆在厨房里,外婆说话的时候,在捅着她炉子里的麦秆和木柴,她蜷曲着腿跪在地上,佝偻着背费力的伸长脖子,似乎要伸进炉子里,她的手抖到木柴已经完全不听指挥了,不过最终还是在一阵浓烟中把火烧起来了,火苗窜起的时候,我紧绷着的心脏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外婆很高,微胖,穿着深绿色,丝绒做的厚外套,灰黑色的棉裤,顶着一头银白色的短发。她的眼睛有些问题,总是不停的流眼泪,许是泪流多了,脸上大大小小皱纹的纹路倒像是长年累月被眼泪冲刷出来的。

外公则背对着我们站着,从厨房门口看着一阵又一阵风无声的卷起地上的雪,又无声的抛下。他的两只手在背后握着,肯定握的很紧,因为布满皱纹的手都泛白了,特别是左手,外公的左臂比右臂要健壮许多,他年轻的时候是远近出了名的厨师,菜下锅的时候,他定要左手端起锅翻炒,右手颠勺用的力度就相对少一点,但凡哪家结婚,丧礼,孩子百天,必要请他去做厨师,外公不喝酒亦不抽烟,常常也不要工钱,他说,“喜事人家请你去是让你沾沾喜气,丧事本就让人伤心不忍心要那个钱。”往往喜事,他只一句,“喜糖给我留着点,我那小姑娘家的女娃娃爱吃。”外公个子没有外婆高,同样微胖,头顶几乎没了头发,在灰暗的灯下泛着光。

外婆从结了冰的翁里掏出一块夹杂着冰渣子的豆腐拿到案板上切成小块小块,又顶着寒风从厨房边上的一小块地里,扒拉开雪,拔出一根蒜苗回来,在锅里放了油,把豆腐和蒜苗一起放进去,豆腐煎的微黄的时候舀起来,这时候外公突然转过身来,看着炒好的豆腐,对着外婆说:“炒菜不要把辅料和主菜一起倒进锅里,家里还有胡萝卜,应该切成块配个色的”,外婆没有支声的说:“去,去那边屋子里货架上你进的最好的鸡蛋挂面取来。”外公没吭声的向门外踱去,他走的很慢,很不稳,尤其是上台阶的时候,好不容易把一条腿架上去,另一条腿却隔了好一会才挪上去,就这一会看的我胆战心惊,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不愿意去扶他,就像他愿意相信忘记放盐或多放了醋的菜是他炒出来的。

锅里的水还没开,外婆又用铁棍子戳了戳炉子里已经很旺,极力四处乱串的火。水还是没开,外婆站起来,又坐下,停顿了一会。

“工作怎么样?”

“工作挺好的,老板人特别好。”

“那就好好干,别辜负了人家。”

“吃饭还是买的?”

“没,我现在自己做饭了,做的可好吃了。”我说的时候,有点心虚,在北京十几平的出租房里,是没有资格拥有厨房的。

“那就好,那就好。”又是一阵沉默。我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来打破什么。

“外婆,你和外公身体好着没?”

“都好着。”

“冬天天气冷,一定要注意保暖,烤火时注意安全。”我这些话已经在电话里来来回回说过很多次了,此时又拿出来说一遍,自己说的一点底气也没有。

这时,外公像是一个救星一样拿着一小捆挂面颤颤巍巍的来了,水也开了,外婆起身往锅了下面条,她的手抖到面条扔进去的时候,自己在锅里便散开了,外公站在一旁,说着,“在下点,在下点,娃儿一天没吃饭了。”外婆便扔进去一股又扔进去一股。很快,面便出锅了,端上来的时候,是很大的一个陶瓷碗,跟我小时候用过的一模一样,不过碗口上被磕出了三个小小的缺口,像是被漫长岁月啃食过的痕迹,碗里装着满到快搅不开的面,豆腐,何时外婆竟然放了三个荷包蛋进去。我推脱着想要倒下去一些,外公拦着不让,我只好作罢,在以前,我或许还能尽力吃上一半,可如今,我已经完全吃不进去饭了,医生说,到了这个阶段,吃不下去很正常。

心里总是觉得,可能我吃的多一点,他们就能开心一点,于是我佯装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咀嚼,然后拼命下咽,这也许是我最后能向他们表达爱的一种方式了吧。不过,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吃不到三分之一,我的肠胃已经嗷嗷反抗,我憋着一口气说要去卫生间,不吃了,迅疾放下碗,大步小步的往院子外的卫生间赶,刚走到水池边上,就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面,豆腐,蒜苗,荷包蛋,全部吐了出来,祸不单行,我的头也猛烈的开始痛,每次头疼来临之际,就像是有无数人拿着坚硬又尖锐的锤子,狠狠的从各个角度去撞击我的脑袋,疼的我额头都是汗,不知道疼了多久,稍微好一点,我便强撑着涂了口红,补了妆,走进屋里。

外婆外公什么也没说的坐在凳子上,我斜睨着眼,悄悄的看了下他们的表情,没看出来什么,但还是不放心的说了句:“公司老板打电话说了下工作的事。”他们没接话,过了一会,外公突然接了句:“长大了,忙点好,忙点好”,有点不像是回话,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夜晚来临前的天空是深灰色的。外婆洗完锅后,我们一同向另外一个屋子走去,踏出厨房门的那一刻,冷风迎面而来,像是狠狠的甩了我一巴掌。那个屋子是外公置办的一个小商店,一进门,两边放了一些蛇皮袋,里面是煤炭,正前方靠墙是简易的木质货架,中间那层稀稀疏疏的摆着两袋奇强洗衣粉,四袋做饭用的调料,两瓶醋,五袋盐,三捆挂面,一罐西瓜味的泡泡糖…上面一层是烟,寺庙用的香,插线板,剪刀…最下面一层则放着整袋的瓜子,干菜,花生…货架前放了一张木质的长桌子,桌子有些年头了,桌面已经被磨的发亮,桌子旁是一个有靠背的木质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算盘,那算盘应该也用了很久了,每个珠子的光泽光亮光亮的像是黑色的珍珠。我想象着,外公每次一定是坐在那个椅子上,戴着自己的老花镜,熟练的拨着算盘,收钱,找零钱。

货架的左边支着一张小小的高桌,桌子上放着一台旧式的小电视,高桌的左边是一个门,门上挂着素色的布门帘,门帘后还有一个小小的房间,打开房门是他们的卧室,卧室很小,里面放着一张床,床头放着一个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部座机,座机是鲜艳的红色,好像那是唯一一个和外界取得联系的希望。

屋子已经暖烘烘了,想是外公刚才取挂面的时候生了火,用灰微微埋着,现在用火钳拨开,在放点新的碳,便很快有绯红的火光出来。我们三人都围着火盆坐着,我坐在外婆和外公的对立面,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屋子比在厨房的时候更加安静,偶尔煤炭噼里啪啦的响一声就像是对这安静的救赎。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了,两岁的时候,妈妈为了生弟弟,躲计划生育,把我寄养的外婆家,那时候很热闹,外公常常下工回来,高高的抱起我,去蹭他有些发白的胡子,我便一边躲一边咯咯的笑,外婆信仰基督教,她有很多经书,我常常在她戴着老花镜看书的时候,在她身边捣乱,撒娇,撒泼要糖吃,夜晚围着火炉的时候,她总是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或吟唱在教堂里牧师教的诗歌,那些故事都来自民间,每每讲的我不愿意去睡觉,最后又在她的声音里进入梦乡,夏天的时候,我总能吃到冰冰甜甜的西瓜,我知道那一定是外公特意放在地窖里凉了后在拿上来的。

我五岁的时候,已经不在愿意听外婆讲故事了,因为她总是会重复讲,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了大部分字,这得益于外婆教的好,外公有一日带了一本旧的《格林童话》回来,记得那个夏天,我最喜欢躺在麦杆堆里一页页津津有味的翻看那本书,遇到不认识的字便连猜带蒙,有时候一觉睡醒,发现天黑了,赶紧从麦秆堆里钻出来,一抬眼,头顶闪着无数亮晶晶的小星星,空气是都是野花香,杂草香,耳朵里是各种虫鸣,交响曲也不过如此吧。

外公外婆为人朴实,大家都喜欢来家里唠嗑,我喜欢蹲在外婆脚边假装小大人,偷听他们八卦,然后悄悄跑回卧室,把床单衣服胡乱的设计,然后穿在自己身上,一人分饰几个角色,去演方才听的内容。

外公打破了寂静,把我从记忆里拉回来,他起身去货架下面,装了一盘子的瓜子,花生,又抓了一把泡泡糖给我,边拿边说:“真是老忘了,没给娃娃拿吃的,零嘴我娃娃最爱吃了。”外婆看着外公小声说:“娃娃现在都长大了,你还当小时候呢,这些东西她不爱吃。”我甜笑着大声说:“外公给的就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然后装出毫不客气的样子,大口吃着剥开的花生,嚼着西瓜味的泡泡糖,外公和外婆看到我这副样子,皱巴巴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点笑意来。外面的风声更大了,像是鬼哭狼嚎,也像是海边浪花对礁石猛烈的撞击。

我五岁半的时候,被爸妈接去加拿大,临走的那天,我一面舍不得外公外婆,一面又觉得欣喜,好奇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应该有更多好吃的好玩的玩意儿。后来就一直住在国外,研究生毕业后才回国在北京工作。中间回来看过几次他们,也都是匆匆来匆匆走。

我的肠胃又开始折磨我了,我赶忙停下来吃东西,想着找个话题聊,外公外婆似乎也想找些什么聊聊,可是一分钟过去了,我们除了把手翻过来翻过去的烤之外,没说出任何话。火盆里的火红藤藤的隔在我们之间,把一切都生生的隔开了。

这时,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上,不像是敲门,是哐当的砸门,外婆起身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感觉似乎瘦到快没了,一把就能攥在手掌里捏碎。来人呜呜咽咽的在门口和外婆说着什么,外公也起身走到门口,外面风声太大,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两分钟后,那老太太艰难的走了,外公外婆进来时,一脸痛愕,外公走路时,甚至打了个趔趄,扶住了墙才勉强站住。

“老李走了,庄子里怕是要剩我们一家了。”

“老李的婆娘肯定会被儿子接到城里去。”

外公外婆安排了我的住处后,就出了门,临走时,说庄子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桥那边李爷爷走了,儿子明天才能赶到,他们要去忙帮忙料理丧事。我不放心,要跟着去,他们不让,我只好放弃。

我第二天早上五点的车,我四点多起来,收拾妥当后,站在门口等车,天很黑,刀割般的风又吹来,其中又新添了几许哀怨,寂寥,它似乎要将我吹离地面,扔进无尽的黑暗里。身前的衣服被紧紧的压在身上,手脚已经冻的失去了知觉,凌晨的风更像是千万支穿肠破肚的箭,一齐射进身体里,拉扯着筋骨和血肉。只有稍微转过头或低着头背过风向,才可能稍微喘口气。

车还没来,雨先来了,大雨在冷风的裹挟下刺螫着全身。我往屋檐下缩了又缩,雨却穷追不舍,强势的层层逼近,它和风声交织在一起,我几乎成了一个不能动弹,不能呼吸的盲人,还好只是几乎,唯有我身后那一小块土地未经风雨掠夺,我也只能珍惜所拥有的那小小一块,我的脚趾下意识的蜷起来,好似它们正努力的抓住脚下的土地,不肯再妥协后退一步。

车子途径外婆家门口的时候,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人,是外公外婆,外公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举着伞,拼命的在雨里朝我的车子招手,外婆手里拎着塑料袋在不大的伞下站着。我赶忙叫司机停车,外婆塞进来一袋东西,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说:“你们还是不打算搬回城里和舅舅一起住吗?”他们在雨里摆着手算是回答了我。

车子越开越远,他们还站在雨里,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我打开外婆塞进车里的塑料袋,里面是两包锅巴,我的眼泪刷一下砸出来,这是我五岁最爱吃的零食啊。

坐在车里,我晕了过去,我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被插上了氧气罐,被抬上担架,听见医生说,得尽快手术,把肿瘤取出来,梦里,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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