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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生的四十五分钟

2022-06-16  本文已影响0人  麦翎

深夜里坐车,车内的灯光比外面的要亮,车窗成了一面镜子,可以清晰地倒影着乘客的脸,深夜的街灯和城市的招牌在镜子后面移动着。雨生想起了川端康成《雪国》中的那段文字,“镜面映现的虚像与境后面的实物好像电影里面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的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透明的幻象,景物是朦胧的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凡脱俗的象征世界。”

雨生就在那样的窗玻璃里发现了樱子,那张和邻家女孩一样普通的脸漂浮在不断流动的背景之上,虚幻与真实,飞速地转换,就像城市的幽灵,深深地吸引了雨生。爱情在那时候萌芽了。他一直都想知道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下面,收藏着怎么的内心世界。

雨生以为自己开始恋爱了。樱子应该也爱他,至少他是这么认为。

樱子在城南的大学,雨生在城北,小小的城市,四十五分钟的车程。距离近得可以不思念,近得可以忽略,近得值得等待。只是有时候,城北下雨,城南却依然阳光灿烂。

周末,雨生在城北上了22路公交,选了一个靠车窗的位置,用手肘撑在车窗下面的横梁上,手心托着下巴,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熟悉的车站,等待那个臃肿的司机发车。他一直都想和樱子一起坐一次这趟车,就像其他情侣一样。

车站开始渐渐地往后退倒,一些还在等车的乘客,一个两个五个地消失在雨生固定的眼角处。本来在前面的一些招牌,越来越快地映入眼中,然后又越来越快地消失在眼睛的余光内。

雨生呆呆地望着窗外,没有刻意地去记住哪些人或物或景从眼前掠过。他因为有足够多的重复,所以有资格,去对出现的事物失去兴趣,对重复的事物表示麻木。但对这趟同样重复的旅程,或许是因为目的地还有期待,而不至于麻木。

公交驶上立交桥后,视野变得开阔。雨生能看见林立着的高楼以立交桥为中心,像水圈一波一波地震荡开,起伏着连绵延伸到地平线处。六十多层全玻璃设计的大厦,鹤立鸡群一样地挺立在远处,逆着太阳,向车窗反射着刺眼的光。

雨生眯起了眼,继续看着这个城市。在这城市阴暗的街巷里,有着各种高贵的桥车堵塞着,有着各种谋生的小贩奔跑着。垃圾被掩埋在下水道的淤泥下,晴朗的天气与城市伪装的文明,会让人暂时遗忘雨天散发出的阵阵恶臭。

这座城市是活人的地方,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活着,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死去。有些人像游客来过,然后离开,有些人离开后又再回来。或许以后自己还会留在这里,最后死在这里,雨生想,或许樱子也会,或许不会。

在这个城市里,雨生看不见自己的房子,也看不见自己的车子,看见的只有迷茫的自己。他这种贫二代,樱子会跟他熬吗?他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给不了樱子,又有什么资格奢望樱子陪他熬?

记得上次他们走在步行街,雨生问:“做我女朋友好吗?”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自己给不了樱子任何东西,哪怕只是几句浪漫的话。

樱子:“你有钱么?”

“没有。”

“那你有什么?”

“有骨气。”

“骨气可以买房吗?”

“不可以。”

“那车呢?”

“不可以。”

“那我要骨气有什么用?”

“……”

雨生也不知道自己一身的骨气可以做什么,樱子却笑呵呵地挽起他的胳膊。雨生一直在想,这种牵手能维持多久。

离开了立交桥不久,车开上了景河桥。天气格外的好。天空清澈的蓝,透过微微青色的窗玻璃看,那蓝色显得更深了。玻璃上沾着的一些灰尘,让蓝色显得有点像经过岁月的洗礼,而这种略显旧去的颜色反而更容易被人记住。

天边,一列列分段的白云垂直汽车行驶的方向排列着,白云的形状是孩子的小手揉捏过的棉花糖的那种不规则,在这样的午后,让人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雨生打了一个呵欠,微睁的瞳孔里发现,一只硕大的灰色鸟单独地出现在白色与蓝色交界线之下。如果没留意观察,那更像是这幅寂静天空画作中的一个污点。但雨生反而觉得,灰鸟的存在是有价值的。那灰鸟使整幅画有了一个中心,以避免赏画的人不着边际。灰鸟的存在更像是单调中的点缀,纯洁的反衬。他原本固定的眼睛不自觉地随着那团灰色的轨迹慢慢地移动,直到它消失在车尾。

雨生在想,要不要跟樱子去描述刚才的那一幕。在自己看来那是一个绝好的话题,但樱子会感兴趣吗?无论是这一路的风景,还是车上发生的故事,每次樱子都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表情,也不作任何的评价。如果不说这个,那该说些什么呢?

樱子好像对自己的事都不感冒。或者他应该说一些他们之间的事,但相识不久的他们之间,却没有太多共同回忆。只是每一周的这一天,他们才生活在对方的世界里,而其他的时间,他们忙着各自的事,走着各自的路,看着各自的天空。两者的生活看起来没有任何的交集。雨生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本应该没有任何交集。”然后继续看着窗外。

车上,半瓶牛奶冷不及防地倾泻在雨生的裤子上。他条件反射地回头,看见一个男孩拿着一瓶带吸管的纸盒牛奶,惊恐地看着他。雨生还没来得及说话,男孩就躲到他母亲的脚边自顾自地哭了起来。那个母亲一只手护着男孩,另一只手在包里面摸索着什么东西,嘴里面不时地吐出一些抱歉的话。

雨生的耳朵几乎全被小男孩的哭声占据了,没有过多的空余去读懂男孩母亲嘴里的每一个字。看着男孩在母亲身后的颤抖和崩堤似的泪水,他忽然觉得倒泻牛奶的自己,而受害者是那个男孩。本应该生气的情节下,雨生却是一脸的无奈。他从男孩母亲手上接过半包纸巾,拭擦自己新买的裤。

牛奶已经渗透了棉质的布料,大腿能清楚地感受到一股粘稠的凉意。乳白色的液体在裤筒上扩散得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覆盖左边的整个大腿。在纯褐色的衬托下,那一片乳白色的污渍极其的夺目,就像刚才的那只大鸟,让人不可忽略。雨生无法认为这是画作的中心、单调中的点缀和纯洁的反衬。

在哭泣的孩子面前,雨生狠心买下的这条卡宾,对一个母亲来说是死不足惜的。男孩母亲只是一味地哄着孩子,而忘记了雨生的存在。从她嘴里嘣出的“叔叔不敢欺负钟钟”的这话,让雨生更觉尴尬。

男孩哭泣的分贝明显变小之后,男孩母亲又跟雨生说了些抱歉的话。即使有一万个发火的理由,雨生也觉得不好意思生气。他在裤的里面垫了一张纸巾,就继续看着窗外。

他想起樱子对小孩的那种喜爱,还有对待小孩的那种耐心、细心与亲切。他总觉得樱子给小孩的爱比给自己的要多。她会为小孩东奔西走,忙里忙外的,却从不主动为他做一些事情。哪怕只是发个信息或者打个电话这样的事,更没有给他买过或者准备过什么东西。而且每次都是自己去找她,樱子从来没有去城北找过自己。

想到这里的时候,雨生突然觉得失落。或许樱子并不爱他,一直都是他一厢情愿。樱子没有说过要自己去找她,可能自己每周的如期而至对樱子来说是一种打扰。可能自己每一个电话,每一条短信都是一种打扰。

这种想法蚕食着雨生本来满怀期待的内心。他的心情越来越压抑,男孩的每一下细微抽泣声都增加他的烦恼。男孩的声音就像炎热的夜晚那些闹人的蚊子。他已经无法静下心来欣赏窗外的风景了。

上车的人越来越多,整辆车看起来就像一个沙丁鱼罐头。有个很胖的女人被挤靠到雨生的身边。女人的上半身的重量大部分压在雨生的肩膀上,而且随着车子一路的摇晃,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女人因为肥胖而鲜嫩的皮肤隔着两层衣服,在自己的手臂上摩擦着。

雨生打量了一下那个胖女人,脂肪几乎要胀破了她身上那件粉红色的收腰连衣裙。一个画面出现在雨生的脑海中,那件连衣裙不断地缩小,而她身体不断膨胀,直到一个临界点,雨生没有勇气再想象下去了。雨生恍惚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他觉得那是胖女人身上发出的体味,自然地对那个胖女人心生厌恶。

男孩的抽泣声,后座情侣的私语,人群里面的嬉笑,统统混杂在一起,硬塞进了雨生的耳朵。他感觉那些声音在半规管处开始膨胀,然后在内耳爆炸,冲击着自己的听觉神经。

雨生脑海中不断地回放着那些樱子对自己爱理不理的镜头。樱子从来没有过问过他的生活,从来没有主动跟他说过她的想法,也没有说过一些爱他的话,哪怕是只言片语,更没有过什么让他感觉到爱的行为。

雨生不了解樱子的过去,他偶然会问起,但樱子却很少回答。樱子也不知道雨生有过怎么样的曾经,樱却子从来不问。雨生开始以为樱子只是不在乎自己的过去,但现在他觉得樱子是不在乎自己。

樱子有时候会说雨生不了解她,雨生终于是承认自己对她的不了解了。就连樱子是否喜欢他,他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樱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要去见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车上的人渐渐地少了,男孩和他的母亲在前几站已经下车,那个胖女人也下了车,那股奇怪的味道还在。雨生看了看裤上的牛奶,低头闻了闻,原来是牛奶发出的气味。

到车上只剩下三四个人的时候,城南总站到了,四十五分钟的旅程也结束了。雨生下了车,却走到对面的候车位。

或许他只是想回去换条裤,或许他只是想再欣赏多一次这一路的风景,又或许他只是想知道樱子是不是也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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