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
楔子
“于小曼？”
“嗯。”
“杀了母亲？”
“嗯。”
“害怕吗，下手的时候？”
“怕……”
“原因呢，杀人的原因？”
“因为害怕。”
“因为害怕？”
“是啊！因为害怕。”
“外面的人打算明天杀了你。”
“我知道。”
“怕吗？”
“怕……”
“不用怕，接下来的路我陪你走。”
“谢谢！”
“不客气！”
壹
这是一辆满载亡灵的列车，你能感受得到它的存在，但你看不见它，因为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降临。
就在昨天，也就是十六个小时零二十四分之前，他的升职调令刚刚批下来，两个小时之后，他开枪结束了自己载满荣誉和鲜花的十年从警生涯。
在他死后的第四个小时，局里连夜发了讣告，声称他在与恐怖分子的战斗中英勇牺牲，表示无限的缅怀。
托他的福，他所在的单位所有工作人员官升一级，他的未婚妻得到了一笔优厚的抚恤金，而他，则是在墓志铭上多了一枚英雄勋章、一笔光辉事迹。
他走的时候很平静，将钱包里面的钱都给了街边的流浪汉，喝完了酒瓶子里最后一滴酒，抽完了烟盒里面的最后一根烟，给未婚妻打了最后一通电话，告诉她所有银行卡的密码，又帮她叫了一份早餐，之后方才换下警服，将其小心叠好，然后，给枪上了膛。
开枪的时候他花了0.03秒，在此之前，他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去做准备。他喜欢谋定而后动，从来都不打没有准备的战，便是杀死自己也是如此。
他并没有留下遗书，因为这样会让他对尘世还心生留恋，但事实上他写了，只不过最后又让他给烧了。
在信中他是这样写的：
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做了一件永远也不会被原谅的事情。
我抓了一个没有罪的少女，她被当成恶魔处以极刑！
我害了她，也害了自己。
贰
“肚子饿吗？”
“不饿。”
“口渴吗？”
“不渴。”
“困吗？”
“有一点。”
“睡一会儿吧，接下来我们要走很长的路。”
“好。”
……
“什么时候到站？”
“快了。”
“还要多久？”
“五十八分零二十四秒。”
“哦。”
“放轻松一点，有我在呢！”
“嗯。”
“喝点咖啡吧！”
“好。”
……
“到了。”
“我知道。”
“怕了？”
“有一点。”
“我先下车等你。”
“不要。”
“什么？”
“不要下车，我们……一起走。”
“明白，等下一批亡魂来了我们再走吧！”
“谢谢！”
“不客气。”
叁
下车之后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这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赶赴边境抓捕跨国犯罪毒贩的场景，只不过那次是和一群人，现在是个一个导引亡魂的阴灵。
在上亡灵列车之前，他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小女孩，但他没能看清，因为亡魂实在是太多了。在这个年头，总有人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每一年他所在的辖区都会收到上千起案件，其中涉及到人身安全的刑事案件不算多，但总会出现那么几个想不开自杀的人。他以前看不起这些人，现在他看不懂自己。
在他离开人间的第二十四个小时之后，他开始想念她的未婚妻。那是一个从小漂亮到大的女人，以前他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在追她，但他并不在那个行列之中。因为他是一个十分自卑的人，在她面前，他甚至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他了解她，因为所有她去过的地方都留下过他的身影，便是她和初恋情人第一次接吻时，他也在远处安静地看着。
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心理方面的怪癖或是疾病，他只是单纯地想找一个人来陪陪他。尽管那个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但他感受得到她的喜怒哀乐，为她的喜而喜，也为她的悲而悲，虽然他们隔得很远，但在他心中，他们其实是一直在一起的。
他自认为这种默不作声的守护是最浪漫，因为这样他们的爱情会比别人更加长久。
嗯，是的，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的话。
肆
“想你的妈妈了吗？”
“嗯。”
“后悔杀了她吗？”
“嗯。”
“她对你不好？”
“很好，她是这世上最温柔善良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害怕。”
“因为害怕？”
“嗯。”
“害怕什么？”
“害怕失去。”
“失去什么？”
“失去陪伴。”
“那你以后不会再孤单了。”
“为什么？”
“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这是我的使命。”
“谢谢！”
“不客气。”
……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
“忘了。”
“忘了？”
“嗯，因为已经许久未曾有人问起了。”
“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好啊！”
“0512怎么样？”
“很好，但为什么是数字？”
“因为我们是在5月12号那天认识的。”
“那是一个美妙的日子。”
“你会一直记得我吧？”
“会的。”
“那你一定不会忘了这个名字。”
“一定不会。”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喜欢这么难听的名字。”
“那我也要谢谢你。”
“为什么？”
“因为你给我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
“早点休息吧！”
“再陪我说会儿话可以吗？”
“明天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
“就一会儿。”
“好吧，真是拿你没办法，你想说什么？”
“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
“对，你的故事。”
“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讲呢？”
“从你小时候吧。”
“让我想想……”
伍
过了沙漠是一座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山上有一条石梯，通向未知的云端之巅。
他一直很喜欢爬山，因为这是他未婚妻为数不多的几个爱好之一。直到现在，他依然清楚的记得他们第一次接吻时的场景。
那是一座早已记不清名字的山，山上有一片不知名的野花，他们就并肩坐在花草丛中，在那个美丽的黄昏，连落日也为他们祝福，他轻轻地抬起了她的下颌，将那一瞬吻成永恒。
他再一次想念他的未婚妻，在他们分别之后的第二十五天十一个小时八分零二十三秒，也就是他看到这座大山的时候。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但他知道，他的未婚妻会把他的后事都料理得很好，因为她就是那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唯一能难住她的，大概也只有爱情了。
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其实很简单，就像一包方便面只要泡上热水再等上三分钟就能吃一样。
那是她和男朋友分手后的第三十三天，她一个人在酒吧里喝得烂醉，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不怀好意地想要上前，但都被他亮出证件之后吓得落荒而逃。
他总是那样，在她失恋时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把自己灌醉，看着她一个人在那里嚎啕大哭，但就是什么都没做。如果有朋友来接她，他会跟着一起走，如果没有，他会在她不省人事之后，送她回家，然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么做的，从来都不越雷池半步，不打扰才是他爱她的正确方式。但事实上他只是害怕，害怕被拒绝，更害怕自己暴露之后，再也没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但是，那一夜，当他送她回到家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本已烂醉如泥的她却是突然醒了过来，问他爱不爱她，他说他爱，而她则是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她累了，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以为那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因为他已经踩了红线，谁知道就在第二天下班之后，他忽然在警局门口看见了她。
那天他们一起看了一场王家卫的电影，她哭得稀里哗啦，第一次靠在他的肩膀上，后来他们一起吃了她最常去的那家夜宵店的甜点，早早地送她回了家。
那一夜，他去而复返，在她家门口傻笑着站了整整一夜，他希望黑夜早点过去，那样的话，那天的一切就不会是梦了。
陆
“累吗？”
“还好。”
“休息一下吧！”
“我可以的。”
“那先喝口水吧。”
“谢谢！”
“不客气。”
……
“阴间使者都像你这样吗？”
“什么样？”
“对亡灵这么好。”
“不知道。”
“不知道？”
“嗯，没怎么说过话。”
“为什么，你们……呃……不是同事吗？”
“大概是因为我们很忙吧！”
“忙吗？也是……你们要忙着照顾我们这些被世界遗弃的人嘛！”
“你还好吗？”
“我没事。”
“我们还是歇一会儿吧！”
“好！”
……
“过了这座山是什么？”
“无情海。”
“过了无情海呢？”
“没有了……”
“没有了？”
“嗯，没有了。”
“就要到终点了吗？”
“嗯。”
“好快。”
“嗯。”
“我累了，可以多休息一下吗？”
“可以。”
“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好啊，上次我们说到哪儿了。”
“那个男人。”
“那个可怜的警察？”
“好像是的。”
柒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影，那个被他错抓，因为弑母而被判死刑的少女。
那是一起极为恶劣的案件，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女，因为不愿受其瘫痪在床的寡母所拖累，喂其服下大量安眠药，致其窒息而死。
这一事件在当时震惊了很多人，媒体们像疯了一样大肆报道，压都压不住。尽管他同情这个小女孩，但有些底线是绝对不能被触碰的，因为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所以他还是亲自给她戴上了手拷。
然而，就在女孩实行死刑的当天，他接到了一个举报，抓捕了一个放高利贷的犯罪团伙，在整理犯罪证据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条记录，上面显示着小女孩在她母亲死的那天以房子做抵押贷了一笔巨款，用途是——带母亲看病。
那是他自杀的两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随后他又去了一趟小女孩的学校，一个怯弱的男孩告诉他，小女孩有很严重的抑郁症，经常失眠，并不是为了杀人才买的安眠药。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个重病在床的母亲，不忍拖累自己的女儿，眼见她天天沉浸在痛苦之中，便偷偷吃了安眠药，结束母女两人的痛苦。
这是在他看来最合理也是最接近事实的可能，所以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开始不断质问自己，倘若他不是因为筹办婚礼的事情而草草结案，倘若在看到小女孩如此平静地就认罪之后他多问几句，倘若那一天他在接到那个举报电话之后早点赶过去，那么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答案显而易见，所以他知道自己该死，结婚的幸福于他而言反而成了一种讽刺，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手枪，像制裁杀人犯一样枪毙了自己。
现在，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女孩，在那片无情海前，她好像注意到了他，他觉得他欠她一个道歉，也欠另外一个她一个道歉。
但是，一切已经晚了，因为那个女孩已经踏入了无情海，而他，也永远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
尾声
“我们该说再见了。”
“我知道。”
“我以为你会挽留我。”
“留不住的，该走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回头的。”
“很抱歉，没能陪你一直走下去。”
“没关系。”
“还有时间，我们可以再休息一下。”
“还有多久？”
“一分钟。”
……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那瓶安眠药是我故意留在我妈房中的。”
“你是个好孩子。”
“真的吗？”
“真的。”
“真的？”
“真的。”
“谢谢！”
“不客气。”
……
“我好像看到那个警察了。”
“我也看到了你。”
“他是个可怜的人，还是不要告诉他真相吧！”
“我明白。”
“还记得我给你取的名字？”
“0512。”
“你会永远记住它吗？”
“会的。”
“还有多久？”
“七秒。”
“我们还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