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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小说】梦回水乡No.2纸师爷

2018-07-16  本文已影响11人  天河奔骁

(一)

      小洞大队的纸师爷仙逝了。

      冷雨连续落了几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封堵山里山外,小洞村蜷缩在厚雪覆盖的大山深处,冻得直打哆嗦。凛冽的夜里,纸师爷一觉不醒,安静安详,毫无征兆。

      出殡的日子,天突然放晴。全村男女老幼,走得了路脱得开身的,都来给纸师爷送行。八仙抬着棺材,表情凝重庄严,吹鼓手鼓起腮帮吹着唢呐,一丝不苟,子孙亲人披麻戴孝,一路哭丧哀号,乡亲们擎着花圈,举着祭幡,放着炮竹,撒着纸钱,在雨雪后的泥泞路上,迤逦而行,连绵几里。丧葬规格之高,礼仪之隆重,先前没有过。

      村里人说,纸师爷积了德,有福气,儿孙绕膝,四世同堂,八十四的高寿,无疾而终,走得值。

      坟地在大队部纸厂后山,纸师爷早年自己所选。

(二)

      纸师爷姓张,大名唤作张作桐,同龄人习惯叫他作桐,出生在庚子国难那一年(1900年),是土生土长的小洞村人。上世纪20年代初,身处在穷乡僻壤,家中人口多,生活艰难,二十出头的他走出家门,去福建拜师学艺,在山里做工,一呆十年。师傅看他而立之年未有婚配,长得结实,血气方刚,做事不惜力气,学艺专心,为人老实,做主将二丫头许配予他。这个丫头,长得熨帖,手脚勤快,蛮会过日子,小夫妻你恩我爱,夫唱妇随,日子过得皱皱巴巴,一晃又是近二十年。

      纸师爷回乡的时候,正逢全国解放。拖家带口地回到老家,大儿子正是当初他离家学艺的年龄,老二也是儿子,老三老四是闺女,小的只有十三岁。一家子人回到老屋,三十年过去,父母已年迈,多亏自己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照顾,身体状况还算健旺。只是母亲自他出门之后,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常常哭泣,以致哭坏了眼睛,迎风流泪。纸师爷觉得自己远走他乡几十年,未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亏欠生养之恩,自此蓄须明志,发誓从此落地生根,不再远离。原以为靠一技之长能养家糊口,没想到土改之后,一身造纸手艺却无用武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分得的一亩三分田,日子虽说清苦,还算凑合,日子就像他家门前的清泠河,波澜不惊。

      小洞的地名的由来已不可考。这里没有什么洞,有的是丰富的水资源和毛竹资源,造纸条件得天独厚。民国年代,曾有外乡人在此开办纸作坊,算起来有些历史,国难连年,民生凋敝,加上技术落后,经营也不善,地方上的人又排外,外乡人没干出什么名堂,关门歇业了。少年时代,纸师爷喜欢跟村里一帮孩子到纸厂玩闹,不知咋的,十几岁的纸师爷对造纸着了迷,抱定了学艺决心,后来出去拜师,终于落叶归根了。

    人民公社时期,大队响应县里和公社号召,筹划在小洞生产队办起个纸厂,作为大队的一份产业。铁树开花,扁担生桠,纸师爷算是盼到枯木逢春了。纸师爷能重操旧业,心里乐开了花。

      按纸师爷的规划,大队劳动力帮工,纸厂一天天建立起来,他又当师傅又做工人,筹办所有的设施,纸师爷没有一句怨言,反倒很骄傲,像战场上一位将军,发号施令,威风凛凛。只一个盛夏,纸师爷就晒得黑黑的,累瘦了一圈。当纸师爷叼着喇叭筒烟,袖着手,往纸厂前场地一立,凝视的目光全是满足,古铜的脸膛露出十分的得意。

      一个深山村庄的纸厂在头年建起来,次年就能造出草纸来,在地方上是了不起的大事。全公社的人都晓得纸师爷有古法造草纸的好手艺,他声名鹊起,不知始于何人,也不知从何时起,"纸师爷"的美誉震山响,传遍四乡八里,大名反而渐渐被人们淡忘。

(三)

      1959年,春末夏初。

      草木葳蕤,山林翠绿,山村早禾插完,稻田水色印着天光,交相辉映,布谷鸟催促着人们出工。

      农家没有闲人。大队从每个生产队调拨年轻力壮的村民上山砍"一年青"(生长期一年的竹子),不到一个礼拜,竹子堆成小山,垒在纸厂东侧高草岭半山腰的一片空地上。

      那段日子,冷清的高草岭半山腰是一年最热闹的地方。纸师爷指挥一拨青壮年架起木马,将竹子截成80公分左右,在石砧上用铁锤把竹节竹身砸爆,剖成3公分宽的竹片,然后集拢,小把捆绑;一拨青壮年就近挖塘,将一捆捆竹片放入池内,一层竹撒一层生石灰,最上面用大石压实,放水进池腌上两三个月左右。那几日,纸师爷忙得像陀螺,场地上可不能缺了他,每个做工的角落都能听见他的吆喝,嗓子显得有些沙哑。

      等待的日子总是显得漫长,纸师爷隔三差五要到高草岭转悠,不去走走看看,心里就憋得慌。他像那一片水塘的守护神,守护着它,如同产妇守护着襁褓中的婴儿。

      一个艳阳高照的晌午,空气里弥漫着太阳暴晒林子特有的味道,纸师爷行走在去往高草岭蜿蜒的山路上。拐过几道弯,远远看见山坡的红薯地里有个人影一闪,钻进林子不见了。纸师爷有些疑惑,心想,也许是哪个翻薯藤的人内急小解吧。巡视水塘回来,他忍不住望向刚才的那片薯地,什么也没有,却在坡下的一堆枕木旁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外乡人,大热天的,穿一件脏兮兮的圆领汗衫,外套一件皱皮皱甲的粗布衣裳,见了外人,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纸师爷询问后,才知道这个邋里邋遢的人是个哑巴,伸手拉他,外乡哑巴怀里掉出几只红薯。纸师爷明白了,默默捡起地上的红薯,放进哑巴衣兜里,又在自己裤兜里摸摸索索,掏出几张块票角票,塞在哑巴手里,对他说,莫到山里来,有狼,你哪里来回哪里去吧。哑巴有些意外,疑惑地接了钱,也不致谢,起身就走,红薯跌落,捡起来又跑,好像怕纸师爷反悔,哑巴一会就不见了踪影。纸师爷摇摇头,一声叹息:"唉,作孽哦,不晓得哪里的哑巴,可苦了爷娘了!"

(四)         

      1960年仲夏,天气晴好。

      三个月的腌竹接近尾声。纸师爷翻看通书,选出良辰吉日,招呼青年村民把浸泡好的竹麻取出来,在山涧小溪中搓揉,把清洗掉竹麻上残留的石灰,堆放回塘中,盖一层稻草,引山涧活水入塘,不断地换水,捞起,晾晒到半干,斩成10公分左右的小段。

      一大早,纸师爷带着几个徒弟挑着箩筐行走在山路上,他们把山腰的竹把挑到山下到碾坊里去。碾坊在大队部纸厂斜对岸,清泠河畔,只需走过一架木板桥,沿河岸溯流而上两百米就到了。

      纸师爷穿一件深蓝棉纱粗布衣,下穿一条黑色半长裤,腰间系一条长长白布带,这个老汉,结实孔武,宽宽的脸膛,厚厚的脊梁,挑担行路,步步沉稳,大气不喘,一天来回十几趟,累了解腰带拭汗,饿了收工回家,老婆贤惠,家务是不劳他费心的。

      纸师爷指挥徒弟们把那些挑来碾坊的竹把放进水碓里,反复舂碎、舂烂,直至竹纤维碎断,然后又一担一担挑回纸厂,堆在屋子里用细篾织成的竹编上,沤上数日。

      纸师爷踩竹麻的时候,会引来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学着他的样子,光着脚丫,跳上麻堆,用力踩踏,尽情地在麻堆上欢呼、雀跃,纸师爷从不责骂驱赶好奇的孩子们,只要孩子们不把竹麻弄出竹编就行。大人们也一边踩着竹麻,一边哼着小调。竹麻一筐一筐倒在竹编上,一遍遍踩压至松软如棉。

      孩子们好奇玩闹一阵就重新穿好了鞋子,因为他们试过了就知道这项工作不好玩,很辛苦。天气阴冷时,赤脚长时间浸泡在山水里,有些发红。纸师爷累了,就坐在石墩子上卷上一颗喇叭筒草烟,深深吸上一口,你等着眼瞅身后成垛的纸浆,美美地悠长地喷出两道烟来。

      待到准备好的原料放在造纸作坊的浆槽中,配上适量的水,用竹杆多次搅拌,竹纤维吸水膨胀变得柔软,成为糊状纸浆。

(五)

      1971年深秋。

      用极细的竹丝编成的长方形工具,乡下人称之为"纸帘"。纸师爷不愧是师爷。从上山选材到剖竹、撕篾,从绕线、编制到油漆、下架,整个竹帘的生产有40多道工序,纸师爷都熟稔于心,并不遗余力将技术要点向学徒传授。制作纸帘的工艺非常精巧,需要几年时间的手传口授,制作技术往往不外传外人,他是师傅加岳父接收的唯一一个外地的徒弟。

      捞纸和松纸的技术要求高也是最费力气的活,生手根本做不了,都由纸师爷独立完成,几个徒弟在旁边学习。

      清早起来,吃过早饭,纸师爷径直来到纸厂。脱去外面的褂子,只留一件短袖衫,穿上牛皮褴裙,开始起纸。纸帘在纸浆槽里轻轻一舀荡,即时抄起纸帘,倒铺在压榨板上,然后移开竹帘,一层薄薄的水纸膜便落在案板上,重复舀荡,重复起帘,抄轻了纸薄,抄重了纸厚,全凭手法,全靠经验,如此反复,抄的纸坯叠到一定的高度,一沓四四方方的抄纸坯就做好了。纸师爷一天能做上千张。

      一天,纸师爷刚吃完早饭,就听见门外有人高喊"有人掉河里了,快来救人",纸师爷飞奔出门,认出呼喊救人的是本村一个放牛娃,纸师爷一边询问情况,一边脱去外衣鞋子,来不及脱去长裤,纸师爷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秋末初冬早晨的清泠河水冰凉入骨,他潜入水底摸索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凫出水面,换了口气,又扎入水底,像水鸭子潜水,搜索着河床,最终看到了目标。被救上岸的孩子5岁,是生产队队长的孙子。等到孩子抱上岸,围拢起一堆村民。早有人张罗拎来一口锅,倒扣在河滩上,纸师爷将孩子的肚脐眼对准锅底,让孩子俯卧在锅上,头和脚下垂,轻轻拍打背部,突然孩子哇哇哭了几声,吐出几口水来,接着口对口人工呼吸,胸部按摩一会,孩子终于救活了。队长千恩万谢,队长老婆扯着纸师爷的裤腿叩头不已,纸师爷回一声:"冇事了,谁还能见死不救啰?抱回去换衣喝姜汤吧!"说完,大步向前去往纸厂。

(六)

        1979年初冬。

        山里初冬比外地平原来得早,天阴阴的,早晨呼出的气也看得见。当土制木榨机挤压掉纸坯的水分,让纸自然晾干一段时间后,就要分页松纸了。

        两个徒弟把纸坯搬进烘焙间,站在烘焙间的过道里听师傅传经。纸师爷右手用一柄特制的木条敲打切拨纸坯,左手随着不断翻弄,纸张便松散地呈现一页页的状态。

        这焙间由两道土砖砌成,夹巷内生火,砖墙的夹巷用来焙纸,徒弟先在身边看纸师爷焙纸。

        他扎着头巾,穿着短褂,手起刷停,一张草纸就贴在墙上,一会儿功夫,一扇墙刷满,又到背面另一扇墙,汗流浃背,身上的短褂,湿漉漉的一片。

        这几日,纸师爷很少说话,师傅原本话不多。徒弟们晓得师傅心里苦一一师傅的大孙子在谅山战斗中被炮弹击中,光荣牺牲了。这个长孙他最疼爱,平时有好吃的都偷偷省着给大孙子。纸师爷到公社开会,都不忘把自己在食堂早餐领到的馒头省出来一个带回给孙子吃。爷孙俩很亲热,孙子小时候最喜欢跟爷爷钻一个被窝,爷爷讲的那些故事,孙子总听不够。大孙子是纸师爷极力主张下参军入伍的。送长孙登上军车那天,是纸师爷亲手给孙儿戴上的大红花。有乡亲问他怎么舍得送孙子上前线,老爷子回答都很干脆:"国家有事,理当如此。我老张家的男儿都是有血性的汉子!"

        纸师爷失去了他最疼爱的长孙,没有显出过分悲伤的神情。也许,伤痛只在张家人心里,只在纸师爷心里。毕竟,生离死别之间,仅仅数月。纸师爷在短暂的沉默后,一如往常,继续在纸厂里忙着,教导着他的徒弟,不惜口舌,不惜气力。那些已松开的草纸,在纸师爷的手里,依旧十分听话,一张一张被铜镊子轻轻拈起,顺势用棕刷刷到烧热的焙墙上,直到烘焙到干透。两个徒弟跟在他身后把干透的土纸收拢,叠压成十公斤的纸件打包扎捆。

(七) 

      纸师爷年纪大了,纸厂的事一直干到80岁。1983年,人民公社时代画上句号,小洞大队不复存在。

      纸师爷耄耋之年在家颐养天年。纸厂的事全部由他的徒弟管理。公社不再的次年,纸师爷去世。纸厂在技术革新、市场竞争中惨淡经营,最终不得不宣告歇业,从此,小洞纸厂成为地方一个历史遗迹。

      纸厂旧址还在大山中,它存留着小洞人对一个时代的回忆;纸师爷走了,人们心里留下了一份永远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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