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乌尔格的夜
【文/城南银杏】

一、
乌尔格在东经106度53分,北纬47度55分。
是一座宫殿。
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城市。
它可以让人遗忘快乐。
去往乌尔格的车不多,每三年一班。
乌尔格的路途没有白天,是漫漫的黑夜。
没有人能买得起这趟列车的车票,也很少有人见过它。
二、
每年冬至过后的第一场雨,会分别下在五点四十分、七点三十分和九点二十分。
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雨水就会变成一面镜子,你会看到另一个自己如何在今晚将自己杀死。
这是一个传言,没有人会相信。
就如同这个滑稽的世界,商店里卖的都是欢快,没有人消费悲伤。总有人在攀爬,无人过问终点。美好永远停留在光鲜上,善良是些高尚的幌子。人人都把时间浪费在为什么上,遗忘了问题的本质。都有一个追逐的明天,可明天的名字永远叫明天。
担忧的风裹挟着城市里凌晨两点半的鸣笛,席卷着高大楼庭的红色闪光灯时,我却发现了真的有另一个自己走了过来,握着手说再见。
善于接受是我的本能,迷惑的同时是惊奇,为什么他比我看起来好很多呢?
我只有这一个想法。
我的左手边是一支香烟,右手边是半瓶安眠药。无论是谁,来者是客,总要有礼物相赠的,我先请他坐下。
我拿起了那最后一支香烟,火柴的光丝舞动着幽蓝明亮的身姿划破黑暗。我看见那双宁静而又疲惫的双眼流淌着火光,焚烧着一切。白皙的鼻梁上泛起油光,助长着肆无忌惮的火焰,这是城市给予的馈赠,嘴角上扬牙齿昏黄,他在笑着。
我吹了口气,淡蓝色的烟丝在黑暗和静谧中诡异的一直升起,冲撞着暗黄的天花板。烟头在我毫无规律的呼吸中连同远处的闪光灯忽明忽暗的行走着。我顺手推给了他半瓶安眠药,因为我仅有这些了。他背对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他在微笑着。
这不是善意的微笑,这是嘲弄。
我很想骂他一声,但我清醒地记得: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被红光闪烁的幽暗墙壁,在快乐中流露着嘴脸,它的嘴脸上有一轮去年冬至买回来的挂钟。困顿抛洒着花瓣,只有它是清醒的。指针指向凌晨两点四十五分的生命。
我开始自顾自的快乐起来。
离三点钟的《深夜TV秀》节目更进一步了,濒死的生命恍若得到了某些启示。我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微微的颤抖,他打开了安眠药瓶吞下了四粒药片,开始轻轻的倒下,始终有着微笑的嘴角,也开始渐渐模糊。
凌晨两点五十五分,这座城市最后一遍令人神经焦虑的鸣笛终于如潮水一般褪去。叫不出名字的闪光灯如航行的船,穿行在一半天空一半人间的薄雾中滑入北方。
远边没有尽头的街道在沉睡者的脚下蜿蜒爬行,像一个个怪物互相吞吃着对方,面目狰狞。偶尔驶过极速的车时,它们畏惧的缩回身影,安静的像一个救赎的信徒。
凌晨三点的钟声响起,巨大的钟摆声倾盖了低回的苍穹,又一夜终于过去了。
这是又一年的冬至。
三、
我有一个朋友叫阿杏,他总是说自己会死在二十三岁的某一天。
别人都认为他是疯子,精神失常,只有我了解他是真实的。
他有一把非常华美的琴,我一直很想得到它,日思夜想,朝思暮想。直到有一天他说,终有一天他死亡的时候,这把琴就是属于我的时候。
为此我们成为了挚友。
他的那把琴,是用了五年的积蓄买下的。
琴的背部是一种虎纹枫木的材质,暗红的光茫笼罩之下,朱黄与灰纹交织,一撇撇唯美的暗夜色升华了如死亡般的圣洁;琴的正面是沙比利的乌檀木,黑褐色的红影敲击着热带生命里特有的躁动不安,叩问着潮闷的灵魂。琴的指板是鲜嫩的玫瑰木,浓艳芳香的宛如岁月庄严的婚礼,倒影中满是碧波云海里天光的空灵。琴的弦是金丝绒毛般的芊芊绵柔,琴的枕是古老远方里纯净珍贵的猛犸象牙…
没有任何一种声音,可以睥睨阿杏的琴声。别人都说这疯子弹了一手好琴,真是可惜。
也只有我知道,阿杏的琴声流露的是他的生命,每一个音符都是推倒在血液里的故事。无数个睡不着的普通黑夜,我们共坐在窗边。没有月亮时,它就是月光,没有明星时,它就是星辰。
而阿杏就是那个追星赶月的人。
他的琴声中无人问津的天堂成为了音符的向往,造物主忙碌的捏造着世人的情欲和悲慨,在得失的尽头庸俗的像卖炭翁一般。
阿杏这时就是真正的上帝,琴就是他的耶稣,他不屑于拯救苍生、大地、天河、山海;更不屑于约束亚当夏娃的情欲和道德;他只是细数着光阴,等待着二十三岁的死去。
我曾经问过阿杏生命的意义所在是什么?
他只是同我说:
忙着成功的人生,是很失败的,生命就该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
我告诉他这是一种逃避。
他却说:
我没有被谁知道,所以也没被谁忘记。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一段距离从未走进才可保持清醒,哪里来的逃避呢?
我仍旧不依不饶的追问他,他就不再同我说话。
阿杏没有家人,他是一只我所熟知的荆棘鸟。
他和我说的最多的就只有一句话:
我已经和这个世界插肩而过了。
我并不能明白阿杏那句话里的世界,指的是哪个世界。一个女人?一栋楼房?一块称之为自己风景的土地?还是一种他所认为的死亡方式?
显然阿杏自己也不能明白。
但可以说清楚的是阿杏的琴声。
他说过,他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我,一个是洗浴场里的风月女子。他还说过,他所认为的日子也不过就是六根琴弦里流出的无限因素。
我是尊重他的。
风雨在一个个沉醉的夜晚潜入这座城市,在纸醉金迷的歌声中,只有他的歌声永远是冰凉的。音符里的无穷无尽是被阿杏主宰着的。
声音漂浮在夜灯下,淹没了杯子,淹没了瓶盖,淹没了万物;就像是一把金色的刀缓缓的滑进胸腔,掏出那些平日里,无人可见的森林,无人可见的松枝,无人可见的圣路易斯教堂里的哥特式窗棂。
人们在说完圣诞快乐、新年快乐后都沉睡了。它唤醒了真实的面孔,没有人拥有完整的体肤。拥有脑袋的人没有手脚,拥有手脚的人没有脑袋。他们都拜倒在残缺的脚下。只有弹着琴的阿杏和他的琴是完整的。
我时常去想,要有怎样的经历和成长才能让阿杏在自己的那块土地里扎根生长;还要有怎样的故事和相逢才能读懂他从儿时眼中就有了的印记。
漂浮是什么?是一座没有北极星的就走不出的深山,是一艘沙漠里搁浅了的大船,是一个太过美丽的传说里太过美丽的女人,是一支阿杏倾其一生永远也弹奏不完的曲子。
都希望不要那么广博的活着,但有些东西本身就是神灵赋予的广博。
平安夜里我送给阿杏一个苹果,他从十三楼的窗台扔下,他没有说话。一分三十秒后琴声响起了,这时离他二十三岁的那天还有半旬的时间。
我一直都在想着,我们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告别。
我问过阿杏怕什么?
他给我的回答是:
怕算不清的东西。只要能算的清都不怕还不起。他最怕的就是还不起和亏欠别人。
我告诉他,这种“还不起”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后悔”。
琴声不曾停下,十三楼的天空依然遥不可及。旷野里鲜艳的空气吹不进来了,阿杏和他的琴都是搁浅的鱼。
没有什么比明天更具有说服力了吧!它只是需要走近就可以轻易的更改一切。
悠扬的如一汪清泉,流淌着的不是爱意同厌恨,不是城楼同山寺,不是少年不染光阴,也不是花舫瓜州听雪。
那是一个地方。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些从山岗上眺望的白色点点,是亡人的坟地和墓碑,他们用如雪的方糖抛洒蔚蓝的天空,仰仗着生命。牧民们赶着晴朗的灯火,用纯白的羊奶去浇灌着尼玛石堆。
那里的人们从荒原到冰川,由山岗入高原,经幡猎猎作响。他们世世代代细眯着双眼,挺着扁平的鼻梁,只是为了抵御风寒。
美与丑都丧失了意义,阿杏同他们都不为任何人存在。
他告给了我最后一个故事:十六岁的少年如何亲手杀死了那个所谓的父亲。
那天的深夜琴声很久才熄灭。阿杏把琴推给了我后,起身拉门走开。我打着瞌睡,无精打采,凌晨两点五十五分他还没有回来。我知道他又卧倒在了那个女人的怀里。
我好奇着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凌晨三点钟在猜忌中浅浅地睡去。那是我最后一个不会刻意失眠的夜晚。
我一直都在想着,我们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告别。
原来就是这样。
海是一座倒过来的天空之城,终究有人会被美丽的云朵溺死。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结局。天国的门前没有阿杏的名字。
我失去了那些没有了主人的琴声。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一个临近冬至的夜晚。
四、
冬至的早上充当了一夜嘴脸的墙壁恢复了病态的本色。
六点半的时刻到了,房间里没有他人,安静的可怕,我不喜欢拉开灯光,它远远没有昏暗温暖。
我想我应该拥有点什么,一台钟或是一块表,尽管我是那么的贫穷。
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一条白色的鲸鱼,它硕大无比,每当月圆的时候它就会跃出水面,无人知晓他的来历,更无人掌管它的生命。
它硕大的脊背如同茫茫沧海的发际,它喜欢漂浮,没有约束。
一天上帝遇见了它,为它宽广的面容所倾心,洪亮的叫声所吸引。上帝疯狂的想要占有它,因为渴望得到是他的天性,热爱约束是他的本心。上帝在一个又一个月圆的夜晚同这只白鲸谈起了话。上帝骄傲的说:
白鲸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创造你的神,你所赋予的生命,应该感谢我的恩赐,你愿意听从我的话吗?你将拥有这个世界里最圆的月亮和最好的月光。
白鲸摇摆着它的尾巴,从背部喷洒出一串串珍珠般的银线响应着月光,同时也打量着上帝。他发觉这个自称创造了自己的老头,是那么的渺小,那么自以为是。它选择了沉默。
上帝就是上帝,或许永远是智慧的。
他终于看出了这个白鲸虽大,但它不会说话。上帝很开心,他想到白鲸拥有这个生命界里最唯美壮硕的身影,但它是个哑巴。
没有人是完美的,终究比不过自己。依然是他掌控和主宰着万物。
白鲸只是一直游着,寻找着海洋的月光,它的强壮使它不知道劳累,上帝为此故意降下狂风暴雨。上帝自认为征服了它还是远远不够的,他要毁灭它,即使它卑微的不会说话。
上帝就是上帝,或许永远是正确的。
他把大海里的风浪吹的很高很高,没有船只可以通行,世界又开始孤立起来。上帝的规则就是除开自己,没有任何人的生命是值得敬畏的。
白鲸游啊游啊游,它没有感觉到风浪的可怕,只是想念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如月光一般的皎洁,如月光一般的深邃,如月光一般的拥有力量。
她沉睡了万物,复苏了光明,她消磨了仇恨,瓦解了神秘。在这样的寂静里悄无声息的生长,悄无声息的承受,悄无声息的养育和弥补一切。
但可悲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上帝。
后来白鲸终于游累了,它化成了一座孤岛,藏满秘密,长眠在了海洋的一隅。善良雄伟的上帝认为他终于又一次磨平了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他让这座海岛常年阴雨,没有阳光,遗忘生命。
平庸的事世本少有奇迹。
但是这座海岛依然馥郁芬芳的厉害,它们在月光下晾晒,在月光下等待,再在月光下盛开。
一个真实渺小的故事。
试着想象一下吧!扬着帆从东边归来,望着这座城市繁华的烟尘,停下脚步,飞鸟在追逐着文明的蒸汽,喧闹的遥远。眼中灰棕色的建筑没有生命,写满了距离,站在海与陆地的中间,脱下帽子将它推给天空,它拥抱了大海。港口的车夫在忙碌着搬运,头发在没有帽子的风中苏醒。转身离开,回到船舱,灰白色的船体下是大海古铜色的亲吻。
它一定去过那里。
五、
初冬七点钟的房间里光线静静地爬行开来,一些无形的嘴巴开始狠狠地啃咬着我。房间左上边抽水马桶的的冲刷声,像是些恶灵巫师念起的魔咒。焦虑在吞噬着我,喉咙里窒息的燥热一刀一刀的捅着胸口,心跳在这一刻是多余的。
还有几天又是冬至。
冰冷的脚步声踏碎了如同公墓的楼道,一些妖怪开始复苏出动。他们盛装打扮着肮脏的血液和干瘪的肉体。
老张迫切的寻找他的王姨,梳理着光亮的如同水晶球般的额头,一夜躁动的神经伴随着欲望的膨胀,他需要发泄。张妈为了虐夺新鲜廉价的鱼肉,如同哺乳期的母吸血鬼一般,流着口水从窗台跌下,飞去了菜市场。
只有六六,善良的六六,如我一般拖着风霜的躯体从地府的深渊踩着缥缈的云梯,缓缓归来。为这一夜张灯结彩的人间,披麻戴孝。我们都是死去了父亲的人,旮沓的不幸者。
房间里的蜘蛛网在我触碰不到的地方,肆无忌惮的扩大着领域,它们在对我示威,它们在对我宣战,它们吃掉了我最后的伙伴,那只吃我剩下食物的善良苍蝇。它们绿油油的眼睛下红彤彤的舌头吐露着贪婪的本色。
绝望如恶毒的阳光一般将我的躯体照射通透,我开始打量这个蜘蛛一般的死神,它的八只手臂分别拿捏着我的脑袋、手指、下体、大腿、双脚和我这一世二十多年的罪恶,宣读着将永世不得超生的终点。
手指发麻,脑袋酸痛,下体萎缩,大腿没有了知觉,双脚在快速的腐烂消失;苍白无力加剧,失重感将精神抛遗在云端。
这时我想起了那只化成孤岛的鲸鱼和善良的上帝,我想起了我心仪已久的六六同曾经深爱的妻子。
时间在无限的放大,死亡在减速。我喘出气来,浑浊混沌变得轻盈发亮。落叶在空中停歇,水滴点到了燥热的身躯。一切都在溶解,消逝的光倒流起来,回到了黑暗,钻进了床底,我的苍蝇朋友开始挣脱蛛网的钢铁枷锁;它开始放大、无限的放大,填满了我的房间,拥抱了我,解救了我。
明晃晃的秋光刺痛了神经,阳光又一次的像网一般抛洒,如溪水哗哗啦啦的流泻而下。杨树叶金黄的闪亮,一阵阵神秘的力量亲吻开来。没有纷乱,没有消息,没有繁杂,酥麻的微痛赶走了一切疲惫,鲸鱼翱翔在远方的稻田,它欢快的打滚,摆动脊背,拍击着尾巴。
我的苍蝇朋友火辣辣的眼睛下,T字形嘴巴不停的吸允着空气里的甘甜。它在田埂上奔跑、站立、奔跑…它不再隐隐作响,它在放声高歌。
我熟识这儿的一切,美好的令人昏厥。
她的短发如同风的归宿,自由的尽头也有家啊!她的鼻梁是千百年来雪山的川流,冰封里的高洁典藏着天际;她的眼睛写满了魔法,精灵古怪的猫咪轻舔着甜蜜;她的眼角同眉发是海伦的簪卡,特洛伊城邦里最柔美的希冀;她的耳朵是精灵遗落人间的归期,海的那边、山的这边熏醉了朝夕;她的嘴角边浅埋着一丸鸢尾花的种子,同她如玉的指节、窈窕的身姿、婀娜的倩影点缀着素雅的世间。
她就端坐在那里,微微眯起的山河丢失了颜色;金黄在黯淡,绿光在消融,湛蓝在分解。淡雅伴着宁静,没有什么值得遗弃。指尖捞起了久远的音律,逃避不再是恐惧。鸟雀伴随着青黄的光波谅解着忽略而过的四季,涂满叮叮咚咚的生命。
这是拇指琴卡巴林的千与千寻。
八点钟的世界粉饰的干净,六六的房门敞开,宛如心扉。
我终要走进去,第二年的春天。
六、
在这个喜笑颜开的人间,本没有人乐意当一只冰凉的刺猬。
它那种满身灰黄的下贱颜色,矮小的躯干不入事世,尖酸刻薄的齿爪、畸形小丑的嘴脸,尖利的暗刺如刀枪剑戟,深夜龌龊的草堆是它腐臭的归属。
无人爱它,它只有自己爱自己,世人奸贪的嘴角流着炽热的口水,企图将它从卑劣变为美味。
刺猬,冰凉的刺猬,它承受多少唾弃还是变为狼狈。
它是受害者,它是人类的畜牲。
破旧的卡车碾压着它,秋天的寒霜敲打着它,就连枯死的野草也在嘲讽着它;没有同情、没有理解、没有温暖、没有空气。它有的只是所有无能者的痛骂,和一个冰凉肮脏的名字——刺猬。
我也是一只刺猬,因为保护自己。
美好的世间,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是美好。虚假穿上美好变为真诚,谋杀披上美好变为解救,侵犯扯上美好变为保卫。
无知的美好者变为了和平同正义的超级英雄。
我是一名不入流的“刺猬作家”,之所以选择成为作家,是因为它也是美好的代名词。
我写过香艳离奇的故事,丰伟的政客说我是个下流坯子;我写过歌功颂德的赞诗,成功的出版商人说我是无脑走狗;我日日夜夜写着别人的灵魂、情感、看破尘世,殊不知我却是一个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恩赐是什么,是一碗炒饭里的大一点的鸡蛋。幸福是什么,是一夜安稳没有鬼怪的睡眠。爱情是什么,是一个没有金钱筹码的温暖三餐。
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间枯死的丑脸同一切主流的敌意。
我有过一个妻子,在睡不着的时候,她给我讲了很多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是这样的:
一朵柔美的花爱上了一只刺猬,花儿幻想着刺猬可以像拖着苹果一般,载着她去马路对面的高地。那里有充足的阳光,有温暖的夜风…花儿会唱歌,刺猬高兴的每夜从她的理想高地穿行而来,漫长的行程中有一条公路。
别人都说这就是爱情。
然而在一个无风无雨的夜晚后,刺猬再也没有来过。
花儿姑娘听午后的风说,她的刺猬先生爱上了别的花儿,后来抑郁而终。
妻子卧倒在我的怀里抽烟,她短短的发尖在流泪,轻扫着我的双眼,她同我说:
如果我是花儿,你可不能是刺猬啊!
我不说话,我懂得这是分离。
妻子抽完烟后从我的身边起开,窗外的雨浇淋着她的心田,那是我最爱的三分忧郁。她推开窗子,仓促的雨点飘了进来,打湿了她修长的双腿同宽松的上衣,她微微扬起如玉的额头与黑夜融为一体,我裹紧了被子。
凌晨三点的《深夜TV秀》就要开始了。
我很庆幸自己曾遇见了妻子。
我有一个模糊的朋友叫阿杏,他曾告诉我:
你以为是你不会表达,实际上就是不爱,有些事情你越努力后才会发现,爱一个人的鸿沟,是无法逾越的。你才二十多岁,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很正常,往后你会发现,大慨是遇不见了。
阿杏的话虽像放屁,但总是有些道理。
妻子在喝醉酒后和我说,她认识阿杏,我很奇怪。
“听闻爱情十有九悲,你相信吗?
不相信。你有什么能证明呢?
爱情不需要证明,只是渴求曾经爱过。爱情不同于生命,宽度也大于长度。
我无话可说的。”
“你相信吗?未来要和你共度一生的那个人,其实在与你相同的时间里,也忍受着同样的孤独,那个人一定也怀着满心的期待,揣着一腔孤勇,闯过茫茫人海,来同你相见。
那后来呢?
这就是后来。”
我同妻子去过西西里的海湾,她在日落将近的时候对我说:
阿银,你知道吗?如果欢喜一个人呢!一定要去告白的,如果不被拒绝一下,这都不是爱情。
我喝了半瓶科罗娜,带上墨镜看着海天一色的远方,娇柔地问她:知不知道“海和风”的区别。
妻子透过墨镜的光,接过我手中的科罗娜,亲吻了我的额头,缓缓的喝光了剩下的酒。
就像是喝完了整个西西里的日落,他轻闭着如月牙的双眼,金色的海风饮醉了她的短发,她小声的说:
阿银你要知道啊!这个世间所有的自负来源于自卑,哪里有什么英雄气概,大抵不过是内心的软弱;滔滔不绝下,全是真实的疑惑;最无情的诀别,大多粉饰着深情的决裂;哪有人真正爱着四处漂泊,只是无处藏身,也少有人爱什么流浪,不过是无家可栖罢了。
她说:再抱抱我吧!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每年冬至的夜里我都会很想她。
七、
每个人的生命都不止出现过一道光,而总有一道光不可被模仿。
“有些人是来爱你的,有些人是来被你爱的”这是《深夜TV秀》的开场白。
后来六六和我说,她同样是因为这句话爱上了这个节目。
而与我不同的是,六六只是为了这句话。
我是理解她的。
六六没有名字,最起码在我的世界里她只是六六或是六十六号,她没有告诉过我她的来历,我也不屑于追问她的姓名,但我很坚定的告诉她:
我爱你。
六六不说话却喜欢听别人说话,她喜欢抽烟却讨厌别人的烟味。
相识的第四天夜里,她说我很像她的一个朋友,从此她就管我叫“阿杏”,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她才允许我走进她的生活。
她白天住在这座十四层的阁楼里,夜晚栖身在一座皇宫中。
我常打趣的说她是一个妃子,即使是天子也倒在她的裙下。
她却和我说她是天子,那些来往的寻欢作乐者都是她的妃子。
我问她:我也是吗?
她望着昏绿色告诉我说:是的。
我从没有失落过,在暗夜里别人占有她的只是曼妙的躯体,而我拥有她白日里的全部。
六六的房门上方是一个漏水的铁皮水箱,经年累月的锈蚀着下方的屋顶,潮湿的房梁上有两只壁虎,它们也生了绿色的锈。每当我前来找寻六六的时候,低矮的距离间我们总是六目相对。它们仇视着我,我的心里一阵阵寒意。
但每当在我敲响第七下房门时,六六总是开门送给我一个很甜的微笑。
我是爱她的,我可以对真诚的壁虎伯爵起誓。
我告诉六六说,她很像一个人,六六说她猜得到。
我们就不说话了。
她把点燃的香烟轻放在我的嘴里,她说所谓的爱不过是一种包容。
我笑着弹走烟灰,四下无声。
六六很淘气,在她劳累的时候,只是允许我亲吻她,在她不劳累的时候只是允许我给她讲故事。
我是一个爱写故事的人,但我不善于言语表达。
六六坚持让我说。我就把我妻子的故事说给她听,奇怪的是她却很爱那个关于刺猬的故事。
我问她是否理解这个故事,她只是说刺猬并没有错误,错误的也不是花,他们并没有爱情。
我更加的爱她了。
冬至是我的生日,六六为我剪去了长发。
她房门上的壁虎绅士,一只断了尾巴,一只没了踪影。
绿色在断线,藏满了秘密。
六六还是沉默少言,它醉人的短发伴着南美洲波尔多的阳光气泡,陈酿的爱意一次又一次的将我拥抱又将我推开。
欲情故纵着。
六六的酒量很好,她告诉我,自己很少醉过。
短发的六六微红着双颊,笑吟吟的望着我,我打了个哈欠再次卧倒在她的怀里。窗外的光投进来许多。六六的眉梢写满疲惫,我爱抚着她的金色短发,她分明就是我的妻子。
我明白我又一次胜利了。
六六轻柔的刮着我的嘴角说:
阿杏,能不能再讲一个关于你妻子的故事。
我摇着头又一次的说着那个关于刺猬的故事。
六六静静地听着,她的额头渐渐地向下迁移,一寸一寸,一秒一秒…终于她的嘴唇触碰到了我的鼻尖,她不再动了,她睡着了。
我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的凝视过她。
她的呼吸连同着岁月里的芬婉拍打着我的心房,如劫后余生一般。
那是我第一次发觉爱一个人,竟然是如此可怕的。
我再次讲完了故事,那个总有一个会被辜负的故事。
也第一次亲吻了她。
临近夜晚,六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和我说:
带我走,好吗?
汹涌的月光包围着我,我预想过千百种六六同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所能给出的答复。
但从没有料到我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血液在翻江倒海,道貌岸然不再是华丽的晚礼服。
圣洁的光圈熏蒸着她,此刻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人。
久久的呆滞后我只说了一句:
这样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六六调皮的金色短发跳跃着,她用指尖顶着我的鼻子,笑着说:明天见啦,傻瓜!最好能换一个故事啊。
关于妻子,我已经没有故事了。
只有一个白鲸的故事。
我突然想起了壁虎绅士的尾巴。
八、
六六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今夜有雨。
对此我是没所谓的,雨水对我来说不过是回忆里的主打色。
六六很喜欢吃东城门下的一家汤面,这家汤面馆里的招牌菜是鲈鱼。
但她从不吃鱼。
我问过六六是否爱着这个地方。六六只是说这个城市大多地方的汤面太咸了。
我打趣的说,不是还有我吗?不是还有阿杏吗?不是还有刺猬和白鲸吗?这些苍白不能冲淡一碗汤面的咸味吗?
六六笑得很轻很慢,最后流泪。
我喜欢看到她的泪光,希望看到她的柔弱。但我始终不能明白这些苍白能否真的冲淡一碗汤面的咸味。
也许六六在等待一场如海的雨。
冬天的雪很深,六六拉着我的手说:
阿杏你不是说你一直渴望着一只孤鸟吗?你时常说着孤独与否。其实你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一种比孤鸟还要孤独的生物,你知道孤独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我看着霓虹灯下飘舞的精灵,半晌没有说话。
她走出了伞下,很开心的说:
是自由啊!是一种无人能够驯化的自由啊!它们是世界上唯一未经任何驯化的野马,它们叫普热瓦利斯基马。
我从未听过这种马,就像从未知道她真实的秘密。
我问六六在哪里可以见到它们。
她却说:
不是说好很多事情不问为什么的吗?
我把她拉到伞下,她没有开口。
六六很痴迷白鲸的故事,但她却不相信月光有如此大的力量。她说她只是喜欢故事里的那只白鲸。
我明白她的心思,就像刺猬一般。
从那天起我开始为她唱歌。
“六六,我听说只要想着什么人,晚上做梦那个人就会出现在梦里,对吗?
可是我听说的是,当有人在想你的时候,那个人就会出现在你的梦里。
哎!到底哪个才是对的呢?
若是你想的那个人,正好也在想着你,对错还有那么重要吗?”
六六的梦不在夜晚。
相识的第二个冬至过去了,还有三天就是圣诞节。
我同六六说,她房门上的壁虎先生死了。
六六漫不经心,她从没有问过我的答复,她不懂得拒绝。
六六在昏暗的床上躺着,我起身后床单上还有我的余热。蜡烛点燃了,白鲸的故事摧毁了它的面貌,来不及说出那只刺猬。
六六睡在我的腿上说:
阿杏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普热瓦利斯基马吗?我告诉你吧!如果你去往世界上最年轻的城市就可以看见它。那里的人们以鱼为神的化身,那是一个有信仰的地方,雨水都是神灵的指示,那里的时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快上一些…带我去吧!
狭小的房间里我抽着烟,时间像一列车,停靠在终点,没有了下一站。
“六六我曾在十六岁时杀死了父亲。
哦!没关系我从小就没有父亲。
说说故事吧,关于你、关于刺猬、关于白鲸、关于壁虎、关于妻子、关于我。
我们亲手种下一棵树,我等的是甘果,她要的是花朵。
刺猬的花、月亮白鲸同上帝、壁虎绿色的尾巴、你的妻子、我的你,和其他一切都是这样吗?
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生命,并肩而行,历经风霜,再渐行渐远,最后终要不告而别。
然后呢?
每个人都憎恨不动声色,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百毒不侵。
是啊!
没有后来的辗转反侧成了心事。
那有后来的呢?
有后来的恍然大悟成了往事。
嗯,这样啊!
从此遗忘和沉默变为了最好的归宿。”
六六红了眼底。
我说:再抱抱我好吗?
平安夜里一切如旧,这一年的冬至过去三天了,雨一直下着。
凌晨三点的钟声响起,一张嘴脸同我颤抖的微笑。
如六六平日里的亲吻,手腕流出腥红。
安眠的孤鸟、善良的六六、白鲸是刺猬、上帝如壁虎、爱情像尾巴。
九、
乌尔格在东经106度53分,北纬47度55分。
是一座宫殿。
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城市。
它可以让人遗忘快乐。
之所以要去遗忘快乐,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实的快乐。
快乐的本质是痛苦。
去往乌尔格的车不多,每三年一班。
乌尔格的路途没有白天,是漫漫的黑夜。
没有人能买得起这趟列车的车票,也很少有人见过它。
除非你心甘情愿的杀死自己。
那里每年冬至过后的第一场雨,会分别下在五点五十分、七点四十分和十点十分。
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雨水就会变成一面镜子,你会看到另一个自己如何在今晚将自己杀死。
这是一个传言,没有人会相信。
我却真的见到过那匹“普热瓦利斯基马”。
写于18年11月22日小雪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