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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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很大,我和老公互相搀扶着,去参加在A城生活的每年一度的韩桥镇老乡聚会,席间的话题离不开家乡的人与事。当有人感慨如今老家女人的地位、娶媳妇压力大的话题时,大家争先恐后地表达看法。
哎呀,现在韩桥镇没有八十万娶不了媳妇,相亲成功你得掏1万,彩礼20万,改口费6.6万或8.8万,老家盖楼不行,你还得在县城买套房子,这也得四五十万吧。
娶了媳妇也不能完事,你以为现在还像我们那时那样听公婆,老公的?一辈子一个人?幼稚。你这边不行,人家女的绝不跟你过。
时代变了,咱先不论城里,在韩桥镇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女人的维权意识也高,你想用宗法观念约束人,不可能。谁没有手机,上网一搜什么援助信息找不到。
对对,女人的地位比我们当初高多了。我们当时是摸着石头过河,还记得谁是咱们韩桥镇第一个吃螃蟹的嘛。
大家的目光慢慢看向我,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老公见我尴尬,笑着说,都是祖祖辈辈的老实人,如果不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活不下去,素芬也不愿第一个吃螃蟹,不过由此造福了韩桥镇的女人,也算一个好事。
我出生在韩桥镇卢集村刘大庄。按照时髦的说法,我是一位70后。小时的刘大庄与现在不一样的地方太多。刘大庄是位于平原里的一个不小的村子,一百多户人家,村内壕沟的面积占了三分之一。村外,西面有两条水沟外加一个池塘;北面有一条水沟外加数十亩的湿地,这些湿地不能种植庄稼,只能是芦苇;南面的水塘比西面的小,但它是两个水塘,中间有一条水沟连着,那里莲花盛开,藕非常的多;东面是涡河的分支,水流浩浩荡荡。
这些壕沟、池塘、河流,在那个时间段是有水的,雨季旺盛的时候,家家户户不允许小孩子单独外出。因为水满了,分不清哪里是壕沟的水,哪里是地面的水。如今呢?北洼湿地被填平种植了庄稼,南面池塘早已经干涸,至于村内、村外的壕沟更是早已经没了水。只剩下西池塘、东面的涡河分支还有水,但水位下降得厉害。现如今夏日雨后的青蛙声与之相比小了更多。
我们那里曾经流传一句话,前世不修,生为女人。那时虽还未实行生育政策,但女孩多了被扔的被送人的也很多。太小的记忆没有,八九岁时便开始帮娘做饭,主要的工种是烧锅,锅旁边有风箱,一般是左手拉风箱右手往锅洞里填柴火,而我力气小,有时需要两只手拉风箱。锅洞里的火苗心情好了,随着我拉风箱的动作跳舞,心情不好了,它就赌气消失了。饭迟迟烧不开,火苗又消失,娘就会打骂我,她有时揪我的头发,有时拧我的耳朵:你说你这死妮子咋那么笨呐,养头猪也比养你强。
柴火是分种类的,最好烧的是豆秸秆,最差的是麦秆子。木材虽好却很稀少,我们不是山林,我们那里是平原乡村,对于年幼的我即便遇到了木材也很难燃烧。麦杆子虽容易着,但火苗小、不持久、烟气大,每次我都被熏哭,喊娘来,是没有用的。她会说:死妮子咋那么笨呐,用棍子捅捅下面的灰就行了。时间久了,我就不想喊娘了。喊来了,又有啥用呢?是能给我安慰,还是能给我帮助?
出嫁前没有什么快乐时光吗?我记得红色的夕阳,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以及我满村庄地寻找爹娘。我记得找不到他们的恐怖,看到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的物品,如面袋子或铁锨,总觉得是鬼怪,能把我吓哭。
我上头有两个哥哥。小孩子喜欢和大孩子玩,但大孩子却不愿意带小孩子。更何况我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子呢。大哥,二哥笑我是爱哭鬼。大哥的脾气很暴躁,不仅喜欢打我和二哥,还将爹娘气哭多少回;十六七岁,面对爹的管教,他拿着刀子将爹追得满村跑。相比较而言,二哥待我好多了,但也只是矮个子里面拔将军;他欺负我的地方也不少,但他有底线,面对我的哭泣还知道心疼,还会哄我。大哥就不一样了,我真怀疑他敢打死我,哭泣只会让他更心烦,下手更重。
到底什么时候是我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候呢?细想了下,应该是五年的校园时光。女人能读书是不简单的事情。这归功于村里的翠姐,她读书期间结交了一个男朋友,那男人后来考上了大学(中专),在我们那个年代算嫁入了豪门。用村里长辈的话说,这是嫁给了文曲星。
你家素芬一看就是美人胚子,这是你们祖坟冒青烟,要是在古代她能到宫里当娘娘,你就是国丈了。老刘,你得对她下点本钱的,将来好有更大的回报。
爹娘听到村里人的这些话就让我去读书。读书的岁月,真快乐。因我十岁才开始读书,女孩子的发育本来就比同龄男性快,让我在一年级的教室里根本坐不住。爹娘也不想多花那些冤枉钱,直接让我读三年级。
我完全听不懂课。我不会拼音,加减的口算会,可我根本不认识字。在教室里,我像是一个傻子,茫然地看着老师。即便这样,我也老老实实地坐着。我深知读书机会的不容易,而读书是有前途的人才会去做的事情。班主任是一位姓潘的年轻老师,听说我的情况后,他借给我一、二年级的书,利用课间、早读的时间给我进行补课。感谢生命中的这个人。若不是他,我看不到知识的光明。我不能细嚼慢咽地学习之前的知识,所以我每晚熬到半夜,死记硬背那些我看不懂的字符。爹娘骂我浪费煤油。我白天中午或周末加倍地干活,减少他们的不满。慢慢地,我在四年级的时候跟得上课了,成绩虽然中等,但对于我来说,太不容易了。
我对不起潘老师。因为他也才只有二十多岁,所以在五年级,谣言四起。虽十二岁,但我的个头已经比娘还高了。不知谁嚼舌根传他喜欢上年仅十二岁的我,想打我的主意,这让我委屈地大哭。两个哥哥拿着板砖到学校,威胁辱骂潘老师逼得他在那里待不下去。
他就一个穷小子,不然能分配咱卢集教书?想娶我这如花似玉的闺女,门都没有。爹娘说。
初一、初二,关于我的话题村里就没停歇过。和哪个男人说了几句话,就能被传我在和哪个男人谈恋爱。虽然高挑的美貌是很多女人渴求的,但却是我这辈子最恨自己的地方。我也不明白个子矮小长相也不甚好看的父母,怎么生下身材高挑白净的我。十四岁,我身高一米六八;十八岁,身高一米七五。我是家里最高的。若只是高,我的罪也没那么大,而我的模样还算周正,头发不仅及腰,甚至比我娘的个子还高。这就是罪的根源。
每当村里传我和谁谈恋爱,爹娘就会打我一顿,生怕我这个唯一能挣大彩礼的人不值钱。当然他们的话不会这么直白,而是说,女孩子要自爱,清白比命还重要,你这样以后咋嫁人,就算我们死了也没脸面见列祖列宗。我开始慢慢地不和男性说话了,也不和那些嗑着瓜子、喜欢搅动是非的妇女说话,同龄的女孩和我差了一大截,谁愿意在你旁边衬托你的美呢。时间长了,我的性格有些孤僻。
如果一直这样,或许我也能少受些苦。但事情变化总是很快,初一的暑假,大哥因为口角与人打架误打瞎了别人的眼睛,对方气不过找人堵住我大哥,又打断了他的一条腿。双方扯平,没有任何赔偿,只剩下两个冲动后悔莫及的混子。娶媳妇原本就是很难的事情,残疾的男人更是不可能找到对象。
2.
这可愁坏了我爹娘。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都开始说亲,过个几年,待女方家愿意放人的时候再成亲。大哥那年十九岁,本打算到年关的时候成亲的,出了这事,原本定好的对象,果断地退了亲。我们这边理亏,只能骂几句对方没有信用。
爹娘发了狠,托了好几个媒婆想同时给大哥提亲,非要年关结婚,赌这口气。可媒婆率先就把找对象的层次降低得不能再低,寡妇、智商有缺陷的女人。有的女人比我哥大了好几岁。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击,正常女人的家庭不仅拒绝还骂,你一个瘸腿的男人到我家提亲,是看不起谁呢。爹娘只得劝大哥接受见见那些女的。大哥含泪答应了。可谁知还是被拒绝了。是啊。这么暴躁的男人,嫁过来等着挨打吗。
几个媒婆到我家帮大哥介绍对象会时不时打量我,啧啧地夸我漂亮,想给我相亲。遇到这样的我会骂,不管对方辈分高低。除了书本能给我带来快乐,像相亲什么的事,想想都恶心厌烦。可能是我得罪了她们,她们在爹娘面前给我穿小鞋,你家素芬心越来越大了,再读下去就不是你家的了,多少读书的女孩一分彩礼不要就跟着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跑的,瞧瞧你家素芬这模样,我若是男人也死命了惦记啊。再加上大哥在家里自暴自弃,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越发的困难。在我哭闹着想上学的恳求下,爹娘又勉强供了我一年读书。
初三,我放弃读书了。班级里的同学大都不爱学习。卢集中学的尽头就是初三毕业,没人想过去县城读高中,也连续几年没人考得上中专。老师放弃了奋斗,自顾自地在黑板上讲课,不在意下面有没有人听,只要你不课堂捣乱得动静大,他们觉得这就是相安无事的默契。环境真的很影响人,虽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但大多都是污的。我不知道收到多少情书。那些男生真的非常幼稚,也很混账。课间休息,往你的书桌扔东西,砸你;放学在门口堵着你,说着下流的黄腔就为了看女生脸红。像我这样的女人,本来流言蜚语就较多,被他们闹的十里八村的大人视我为淫乱不知羞耻的女人。可他们却忘了,我只是十四岁的孩子。
辍学后,难过一段时间。二哥比我大三岁,他十九岁那年相亲成功,二十岁成亲。这是除了大哥外全家都高兴的事情。在农村,老大不结婚,老二是不允许结婚的。因大哥的特殊情况,若再耽误,二哥也可能一辈子打光棍,所以爹娘狠了心先给二哥娶了媳妇。
二哥成亲的第二天,大哥喝了农药。爹娘吓坏了。二哥在前面拉着架车子,我在后面推着。爹娘在旁边边帮忙推,边哭骂,柱子啊,你这个死孩子啊,你若死了,可叫我们怎么活,不就是娶媳妇吗,爹娘不要命了也给你娶,你可别再吓你老子娘了。
我真看不起这样的男人,离了女人就不能活。
虽然我的名声有了坏影响,但因我的长相,前来提亲的还是不少。之前因为爹娘待价而沽,现如今因为大哥喝农药的事情,他们起了歪心思,想要换亲,意思是想找一家也有姑娘待出嫁的家庭,把我嫁过去,将对方的姑娘嫁给我大哥。这个条件阻挡了很多家庭。
我们刘大庄后面有一卢家庄,只隔了二里庄稼地,住着之前和我相亲的名叫卢万奇的人。第一眼,我就没看上他。没看上他的原因是他的眼神龌龊,比我矮就算了,可他的眼神能吃人。他家庭条件也不好,上头和我一样有两个哥哥。因这次相亲,他对我竟有了相思病,不敢自己纠缠我,就逼着他爹娘向我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提亲。被拒绝后,他竟绝食要挟,逼着他伯伯叔叔们一起来我家提亲。
他伯伯是村干部,几个叔叔别说卢集,在整个韩桥镇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爹娘不敢得罪他们,称是我的主意。没了家里的牵绊,我的胆子很大才不管这些人的脸面,就是不同意卢万奇。听说卢万奇后来绝食了三天又恢复了进食。
爹娘想要换亲的想法提出后,卢万奇家又有了活动,他又开始绝食了。他有一个叫小慧的待嫁妹妹。都是前后庄的,庄稼地都连着。我见过小慧,她的个头在我肩膀位置,头发偏黄、有点胖、很有力气、长相不算好看。
这些事的前期,爹娘瞒着我。小慧那边抗争得轰轰烈烈的,被爹娘绑在树上打,被哥哥卢万奇打,说是不听话就打死。她终究烈性不了狠心的爹娘,不得不屈服。
我听到这些的时候,她已经同意换亲了。我像是只猴子看到了杀鸡不敢反抗。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嫁人又是得听爹娘的安排。找什么样的男人,不都一样吗?事实已不可改变,周围十里八村的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我小时也见过爹娘常常打架的,感情或许在相处中能培养,书本上的爱情终究是幻想。我用了好长的时间自我安慰、心理重建。
爹娘本着公平的盘算隐约觉得吃亏了,觉得我高高大大的,长相漂亮,还读过书,而小慧长得不好,像个矮冬瓜;不仅如此,我家的经济条件也比对方好。爹娘在这件事上疼了我一把,要求对方给未来的小家多布置一些东西,要求配置崭新的自行车、电视机、桌椅、床。万奇是小儿子,他爹娘和他住一起,两间瓦房,一个茅草屋厨房。我爹娘以小两口成亲,再和公婆挤在两间屋子里不方便,逼着万奇的爹娘又在茅草屋厨房的旁边再盖一间茅草屋住。爹娘将这些胜利告诉我。我相信他们是爱我的,只不过没有自己想要得多罢了。
3.
出嫁的那天是二哥送我的,大哥忙着娶小慧。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两个村庄的人,两个家庭的人都欢天喜地,除了我和小慧。我俩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闹新媳妇是一个恶俗,比新郎小的、辈分低的男人,在那天可以闹腾新娘。我见过很多次女的被很多个男人同时揩油的,她们被男人们抱着举起来,扔来扔去,不顾新娘的苦苦哀求。
爹娘知道我是文静的人,就早和他们说好了,素芬脸皮薄,个子也高大,扔来扔去容易伤着,闹新媳妇的习俗意思一下就行了。万奇的爹娘爽快地答应了。大哥来到正在化妆、一袭红衣的我的面前,扑通跪下了,说,这辈子大哥欠你的下辈子还。我没有说话。爹娘连忙拉他起来。
临行前,爹娘对来结亲的人各个发烟讨好,提醒他们别忘了早就约定好闹新媳妇的事情。卢家庄结亲的人笑着答应。一进了卢家庄,谁还管和你的约定呢。
没有墙的院子里,摆了十几张桌子。两间屋子里站满了卢家庄的男人,他们将送亲的人全部赶到门外。
那些男人抱着我乱摸,头发、脸蛋、手、腿,甚至混乱中还被摸了胸部、大腿根部。我哭着乞求他们停下来。在我被他们又一次举高又扔给其他人接着的时候,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那男孩的眼神竟是一种没有摸到我、没有扔我的失落。心态在这一刻崩溃了,我哭喊着爹娘。
外面的二哥听到了我的哭喊,他闹腾起来,说,卢家庄太过分了,本说好闹新媳妇意思一下就行了,现在大半个时辰了还不停下。他使劲撞着木门,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卢家的长辈们也觉得有些过分,一边安抚二哥,一边呵斥屋里的男人,喊出了一些乱得过分的人。门被打开的瞬间,我在门外的人群中看到了卢万奇,他满含心疼我的眼神在面对走出门、刚过分乱摸过他媳妇的男人们瞬间变成了笑意。
大家闹新媳妇规矩了些,开始让我给他们点烟。当那个小男孩走到我面前时,屋内的其他人笑道,山海,你毛还没长齐就想女人了啊。我冷冷地看着他,想象着卢家庄的未来传承,这么小的孩子竟受这种环境的熏陶,将来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这个走路都还不稳的家伙是想我给点烟呢,还是想象其他男人一样做什么。大家也在等着看这个笑话。
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问,三婶可有糖?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万奇堂兄的儿子,住在我们房子的东侧,中间隔了两米左右宽的路,他爹在东北挖煤,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心里不免对他有些怜悯。
万奇那晚说爱我。我心里没有激动,只是劝自己接受他以后是我男人,我要好好待他。在发现我是第一次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呢,接着又说以后要好好爱我、照顾我。
除了闹新媳妇的习俗,还有新娘面,即新婚的第二天早上新媳妇要做一大锅面条,全村的老少拿着自己的碗筷到新媳妇家去吃面。其实,新娘面有的真是新媳妇做的,大部分是家里其他人做的面条。而我的新娘面确实是我做的,婆婆年纪大了,凌晨两三点就在门口以我能听到的声音发愁,哎哟,这可咋办呢,一大锅面条。我再愚笨,也懂她什么意思。
天还黑漆漆的,住在路东面的山海拉着妹妹的小手,拿着碗筷,在山海妈的注视下到我家。婆婆对他们说,面还没下锅呢,等会再来。我让他们兄妹到厨房等。或许因这个善意,山海妈往后与我比较亲近。
在我一碗一碗给村里人盛面条结束就被婆婆喊进了屋。婆婆自以为生米煮成熟饭,迫切地不再伪装了,素芬,电视机是你四叔的,这张大桌子是你六叔的,自行车是从大雁家借的,现在婚都结过了,我们就都得还回去。
可笑,太可笑了。我没想到这家居然会这样。上午陆陆续续地有人到屋里搬走东西。当我看到他们将我昨晚睡的大红木床也搬走,再也忍不住了,和婆婆争吵了起来。我的修养让我不会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吵不过婆婆。我转头看着沉默置身事外的卢万奇,他回避我的眼神。昨晚这个还口口声声爱我的男人,没有帮我。反而在婆婆哭诉他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时候,劝我冷静些。
我第一次动了离婚的念头,有一万种冲动想要夺门而出,转念又想,我又能到哪里去呢。爹娘会管我吗。农村那时的思想落后,女人只能从一而终。我的身子都给他了,离开了他,还有谁要我呢。生活总得继续。不出意外的话,我余生都在卢家庄,生是他们那的人,死是他们那的鬼。
4.
从我怀孕,婆婆就在猜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她问小孩子,用手指着我,你说她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若回答女孩,她一天不高兴;回答男孩,她会夸对方懂事,乖。
村里几个年长的妇女为我接生,痛了整整一天,当她们告诉我是女孩。我承认那一刻我的心是失落的,但看到了睁不开眼睛的女儿,我发誓决不让她走我曾经的路,我一定好好爱她。婆婆以腰疼为由拒绝带娃,月子里的女人也不能回娘家。我抱着我的女儿薇薇月子里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远亲不如近邻。那个婚礼上问我要糖果的山海与他的妹妹秋颖帮我带过薇薇。那家人比我们还穷。山海妈一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随时会倒塌的茅草屋。而我住的至少是瓦房。我怜悯那家人。
农村没有男孩的家庭是被认为不完整的。婆婆催促着要二胎,找各种关系鉴别男女。我流掉了两个。躺在小诊所里,钳子伸入我的体内,去夹碎原本活着的未曾见过面的女儿。一次,两次。我的精神有点抑郁了。原本文静的我,也像小时笑话的泼妇一样骂了他们。
我闹了好些次离婚,都被爹娘、公婆,还有万奇的叔伯们接回。我感觉我处在一张令我无法呼吸的大网中,挣扎不出去。
爹娘多少也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觉得对不起我。缘分的事很难预料,一向是人见人烦的大哥却被小慧降伏了。那女的原本有强势的公婆、三个哥哥管着,我爹老实,二哥也不好插手夫妻间的事,瘸腿的大哥和小慧打架占不到什么便宜,也跑不过小慧。夫妻之间吵吵闹闹,反而幸福地生活着。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我第一次被万奇打,是知道反抗的。他没我高,又瘦瘦弱弱的。谁曾想女人在打架的事情方面如此的不堪一击。在他的面前,我的反抗犹如一个笑话,鸡蛋与石头对撞的感觉。现如今的说法是家暴。我们那时叫打婆娘。有种说法,婆娘越打越老实。我爹算老实的人,他都打过我娘。
我家东边的邻居是万奇的堂兄卢万僵,村里有名的穷困户,只有两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背井离乡常年在外打工;屋正后面住着卢忠良、卢忠厚兄弟俩,他俩更是穷得只能娶一个低智商的女的。
万奇常常自得,说自己过得虽不如意,但至少比这两家好多了。打脸往往来得很快。
两三年内,卢万僵由两间茅草屋变成了六间瓦房,一个垒成墙的大院子,东面的三间是留给八九岁还未成年的儿子将来结婚用的,西面的三间留给他和妻子住。
至于卢忠良、卢忠厚兄弟俩,开了一个小卖部,又借着傻媳妇的乞讨,每天吃香喝辣的。条件渐渐地比我和万奇好多了。
女儿薇薇喜欢看动画片,常常去找卢万僵的女儿秋颖玩,一副讨好的神色。孩子虽小,朦胧中懂得不少。我知道她害怕得罪秋颖,生怕这个比她年长三四岁的姐姐赶她走,不给她看电视。
我是她的妈妈,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我对她说,女儿,投胎成这个地方的女人,谁也指望不上,包括我和你爸爸,你要自强自尊要有狠心,没必要为了看一点动画片而放弃原则。
卢忠良、卢忠厚兄弟俩共同的傻媳妇生了几个孩子,其中有个叫阿红的女孩与薇薇同龄。那女孩有好吃的,原本答应分享给薇薇的。薇薇卖力地顺从她,谁知费了半天劲,阿红突然反悔不分享给她好吃的。
薇薇闹腾起来。我恨自己的穷,恨自己女儿的不要自尊,于是将所有怨气发泄出来。我抱起只有六七岁的女儿,用力地打屁股,一下、两下,自己的心也跟着痛起来,嘴里却骂她不懂道理,学会抢吃的了。
谁知薇薇哭道,妈,是她之前答应给我的,是她之前答应我的啊。
我停下手,蹲着抱着女儿一起哭。待她哭累了,安静下来,我抱着她说,别人答应给予你的东西随时会反悔,你不要有什么怨言,应该怪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为什么自己不能有那东西。
知道了,妈。薇薇搂着我的脖子,原本已停下的哭声又起来了。
万奇的脑回路惊人,没有从中反省自己为什么穷,反而说卢忠良、卢忠厚两个门户小的人,竟敢欺负他。他和他的两个哥哥,再加上一些爱闹事的堂兄弟去打了那两兄弟一顿。
这件事让我更看不起他。你要是有志气,就自己想办法挣钱,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为此,我们又大吵了一架。
瘸腿的大哥和小慧跑到县城卖早点为生,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我逼着卢万奇也能像其他男人一样外出务工。他说他很想家,出去务工一个月算长的,至少他还挣回了路费;出门没几天就回家的事情很常见,路费都亏在里面了。下次打工,我还得去问亲戚借他出门的路费。他一次次地承诺好好打工,却一次次地让我失望。
万奇,如果你很想家,那你带着女儿留守,好不好?我去外面打工。
说这些话,我是真心的,但万奇却发挥了想象:你是不是有什么相好的了?前段时间卢万僵回家,你老和他说话。即便你现在没有相好的,你这么漂亮,谁不惦记啊?告诉你,我也不全是想家,主要是不放心你。
我已懒得和他解释,与卢万僵多说几句,是看他挣钱快,想打听门路的。万奇不知道什么心理,与他这个堂哥没两句话就冷场,所以只能我打听。我向他建议,孩子留给公婆带,我们学着卢万僵夫妇一起去打工,如何?虽然我也舍不得孩子,但我知道穷困更对不起孩子。
我们漂洋过海地到大连,那时没有直达车,只能坐14小时的火车到烟台,再乘六个小时的轮渡到大连。前后在大连待了有半个多月,他嫌弃收购的苦,觉得是下等人才去做的事,又整天担心我和哪个男人走了,硬逼着我和他回去,不回,换来的又是一顿毒打。
这次回去,我们闹得很厉害。他们真是厉害,选择了一个大雪天,带着我的女儿,来接我回去。写了保证书,绝对不再打我,以后生了儿子,卢万奇每年要在外面打工至少八个月;若有违背,则同意离婚,各自婚嫁,再无联系。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我再一次选择了妥协。
第四次怀孕的症状很像是男孩,肚子尖,爱吃酸的,与之前的不一样。偷偷做了检查,男孩。我享受了一段被人宠着的时光。没有喜悦,这样穷困的家庭,生了男孩又能改变什么呢。能让万奇在外面老老实实地务工吗。
冒着罚款生下,结果还是一个女孩。万奇骂我是只不会生儿子的鸡,月子比薇薇那时更难。他连帮我偶尔抱着孩子分担一下,都不行。更过分的是要求我尽快断奶,他想尽快生儿子。
我忍不住又和他争吵起来,他不顾我正在喂奶,拽着我的头发从床上把我拽下来。生疼,但我又不能放开抱着二女儿的手,去挣脱他的生拽。二女儿吓得哇哇哭。大女儿求着他别打她妈妈。
这一次把我的心彻底打死了。
记得那天天阴沉沉,很冷,大雪来临前的征兆。我抱着刚出生不久的二女儿娅娅回到刘大庄家门口,却由于一些旧风俗不能去爹娘家住。爹娘在路口拦着,流着眼泪安慰,希望我能坚持完月子再回娘家。我笑了,慢慢地转身走了。
5.
刘大庄北面有条壕沟,最深处约两米,淹死过不少人。看到天空中飘落雪花,我有种想解脱的念头。我敞开左侧怀喂哭泣的小女儿娅娅吃奶,注视着沟里的冰面,一步步走进去。冰面薄厚不一,有的地方吱吱地响。站在沟中央,我哺乳着娅娅,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有人发现,惊呼,不一会岸边就来了许多人。爹娘吓得哇哇哭。风吹着我的长发,我这个自幼被认为漂亮的能到皇宫里当娘娘的人此刻像个笑话。
素芬,别做傻事,先到岸上来。岸上的小慧喊着。我们俩互相为对方的嫂子,所以我们都是喊对方的名字来称呼。她走到了冰面上向我靠近。
素芬,你还有薇薇呢?娅娅还没满月,你就带着她一起死吗?小慧骂道。
岸上的人往冰面上扔下绳子,让小慧抓着。对于我的无路可走,小慧说,家里西瓜地有个瓜棚,你不想回卢家庄就带娅娅先过去住吧。
原本草木搭建的瓜棚,被两位哥哥临时用砖头砌成了一间屋子,里面有煤炉,也有床。我从小慧的身上感受到温暖,在我住瓜棚的半个月,除了娘给我送饭,见得最多的人就是小慧。她说,咱们女人生在这样的地方,只能自己救自己,我三哥被我爹娘惯坏了,他还不像你大哥听话些。
万奇又用了那个招数,他自己来接我,我不回去,坚持离婚,他就以绝食相要挟,逼着公公几个兄弟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来接我。爹娘先是推脱一切听我的,奈何经不住几位老爷子的面子,又做起了我的工作,素芬,女人总归是要成家的,你带着娅娅这样也不是好事情。
妈妈,你不要我了吗?穿着单薄衣服的薇薇跟着卢家庄的一些人来找我。
薇薇,妈妈没有不要你。你记着,妈妈早晚有天会带你回来。
冰天雪地里的薇薇咳嗽着,哭着想和我在一起。
素芬,你要是和我离婚,薇薇你一眼也见不到。卢万奇说。
坦白说,卢万奇是一个十足的混蛋,但我知道他对薇薇至少还是疼爱的。我们夫妻俩在比心狠。如果我那时选择回去,那我和薇薇、娅娅,都不会有活路。而我不回去,我们娘仨还可能有活路。
闹成这个地步,两个家庭都撕破了脸皮。看着那一群人争吵,哇哇哭泣的二女儿娅娅,还有流着泪不知所措的大女儿薇薇。我忽然恨透了自己,恨透了这吃人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只记得我大笑着,脱下自己的棉袄,再脱下毛衣,继而再脱。
他们吓坏了,说我这是疯了。现在回首那一幕,我想我可能只是恨自己是女儿身,这场冤孽的起因就是我长得漂亮,所以我想毁了这副身体,让自己喂给这世间的豺狼虎豹。
事情闹得很大,我本着同归于尽的决心,终于逼迫卢家庄、刘大庄的人意识到,再让我和卢万奇在一起,除非是尸体。得益于有个在城里工作的亲戚,建议找政府帮助。在政府及我的坚决要求下,他们不得不同意离婚。
乌龙的事出现了,原来我和万奇只是举行了结婚仪式,却没有打证。一查,在韩桥镇大都是这样的。政府为此在韩桥镇开展了一场普法活动。
既然不需要协议离婚,我和万奇争夺薇薇的抚养权成了个人协商。两个哥哥都没有女儿,所以薇薇接过来他们都可以帮我抚养。卢万奇家穷,其貌不扬,带着女儿是找不到对象的。但他舍不得薇薇,对于还在吃奶的二女儿娅娅也根本照顾不了。所以,两个女儿各抚养一个。
我成了建国以来韩桥镇第一个主动提出“离婚”的女人。我的事情,引起了许多男人的恐慌。原来女人不需要坚守从一而终的。原来她们如果下定决心要走,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有法律支持她们的决定,而且她们似乎更好找对象。
周围十里八村日子过不下去的妇女都来向我打听经验,也对于我的未来表达了担忧。得幸于在大连打工的经历,开阔的视野,我告诉她们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女人独自在社会上生存虽然还有些弱势,但绝没有我们想象的无路可走,毫无上进心、不知道心疼自己、又家暴的男人,才会让我们无路可走。
出了月子,我将孩子交给爹娘带,自己外出务工,遇到了现在的老公。他和我是老乡,离刘大庄只有五六里路,人品很好。我佩服他的有两点,一是原本他有机会换亲的,但他不想妹子委屈,拒绝了;二是他将年迈的父母伺候得很好。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只是两家人简单地一起吃顿饭。他说,他会好好待我的女儿娅娅,还有生活在卢万奇身边的薇薇。婚后第二年,我生了一个男孩,壮壮。
这件事刺激了卢万奇。他听说后竟疯了。心理的脆弱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治疗的三年,薇薇只能交给我抚养。生活能自理时,他一个人居住在那两间瓦房里。女儿薇薇随我,年纪虽小,但个头已经比一般的农村妇女还高。这时再和他爹单独生活一起也不合适,而我能给薇薇提供更好的读书生活。卢万奇,这个始终没有长大的男人,虽然时有发疯,但还是知道怎样算对女儿好的,所以任由薇薇和我一起生活。也就是说,薇薇只不在我身边两年多。
卢家也不愿意养一个拖油瓶。与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薇薇始终属于卢万奇名下,只是由我抚养,每年需要回家看望她爸。薇薇还不能挣钱的时候,由万奇的两个哥哥承担他的生活费用,若能挣钱了,就由薇薇给她爸爸提供生活费用。
素芬,你不要有任何顾虑,你能跟我过日子,那是我上辈子积了大德。薇薇、娅娅,也都是我的女儿。带回薇薇回家住不久,老公郑重道。
我的前半生坎坷、磨难,但随着时代发展、女人独立意识的觉醒,生活越来越好。大女儿已走上工作岗位,二女儿,小儿子已读大学。
2024年,我和老公加入了道路铲雪志愿者队伍,看着眼前的冰雪,周围热闹的人群,我相信,只要我们勇敢,众志成城,就一定能克服各种困难,来年的生活一定更美好,犹如我那年走投无路时的雪深,黑暗之后迎来了光明。
狭路相逢勇者胜。
谨以此文,致敬漂亮的、勇敢的、曾经的三婶,现在的刘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