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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的民国往事之一 • 短兵相接

2023-09-16  本文已影响0人  蓝色橙子333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故事非虚构。

楔子

考上高中那年的春节。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走了二十多里沙石马路,来到赣江边,坐着木渡船过了大江后,一头扎进一片横跨两县方圆百里的丘陵山区,又走了近二十里软软绵绵的黄沙土路之后,来到了这片丘陵中心几近荒无人烟的藏丘村,藏丘,因姨外婆家而名,一户一村。

一栋历经风雨的陈旧土胚房,门前,一片翠黄相间生机昂然的菜园,竹篱笆围着,往外,三五块冬闲田,铺满了墨绿的紫云英,放眼四周,坡缓树密,地阔天空,由近及远,是大片大片无边无际的原始落叶乔木林。

夕阳下,满头银发的姨外婆坐在门外土坪的一张竹椅上,手里捧着本线装的《二刻拍案惊奇》,戴着老花镜,看着。

“姨母!”母亲走到竹椅前,跪了下来。

老人闻言,抬眼,突然撇书在地,一把搂住母亲,声泪俱下:“我的儿!” 俄倾,又睁开泪眼,“让我看看,儿啊,让我看看” 手掌抖嗦抚摸着母亲的脸。

母亲上一次见姨外婆,是1950年春节,在刚解放两个多月的县城。那年,母亲八岁,那时,她还有父亲、母亲、哥哥、大姐和二姐;现在,她只有我和弟弟了,当然,还有我的父亲。

那是我第一次见姨外婆。

屋内出来两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对着母亲深深地弯腰行礼,喑哽着喊了声:“三小姐,您受苦了!两位小少爷安好!”

母亲从姨外婆的怀中站了起来,抹尽眼泪,对着两位老人,道:“叔,振梁叔,起身吧,你们怎么来了?”

“夫人告知,三小姐会过府造访,我们也想见见您,几十年未见面了。”

十三岁的我,紧紧攥着六岁的弟弟的手,呆立在门外土坪上,晃若梦中。

四周夕阳如金,树叶婆挲,和风,缓缓抚摸过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缓坡林树梢,翻滚着奔向远方。

(一)

五月的江南,叶嫩花艳,草长莺飞。

二十一岁的良生伯一身戎装站在村里的大祠堂前。门前的系马桩上,拴着他心爱的枣红色战马。

“良生,良生,快去调兵!”二十一岁的祖父席珍飞跑而至,气喘吁吁。

“细叔,出什么事了?”

“岭背来了一伙白军,好家伙,四五枝花机关!”

良生伯眼睛一亮,兴奋,从眼光中流出,牵起了一双嘴角。

“拢共就上十人,有马有轿。”祖父席珍补充道。

“勤务兵,打锣聚兵!”良生伯冲着祠堂内大声发出了命令。

祖父席珍冲进祠堂抓起自己那枝“汉阳造”的光景,一阵“咣咣咣”的铜锣声,急促地响起在村庄的上空,传到四周田野。

岭背,田野开阔,陌阡纵横,一条小溪从田塅的中央蜿蜒而下。溪边的土路上,一小队人马缓缓而行。

姨外公肖振五,时任国军警备团中校团长,带着卫队正在回老家扫墓,姨外婆坐着滑杆随行在他的战马之后。那是民国二十一年清明节的前一天。

大祠堂前,鹅卵石铺得平平整整的场坪上,聚集了二十五六名红军独立第八团的官兵,都是在家里帮助莳田的村中子弟。

团政委良生伯站在台阶上,看着祖父席珍,道:“细叔,你是排长,你先给大家说说情况。”

警卫排长祖父席珍也站上了台阶:“岭背来了一队白匪,只有上十人,就是一个官带着几个兵,但是武器很好,有四五枝花机关枪。”

“打不打?花机关想不想要?”这一问,良生伯也是问自己。

独立第八团有近四百人,快枪一百二十余枝,土铳六七十把,其余都是大刀长矛。扩编队伍、改善装备一直是良生伯心中的头等大事。

“打!”祠堂门前众口一词,像地上的鹅卵石一般坚硬。

“好!我们到大前山打他个埋伏。谁缴到一枝花机关,记谁一个大功!”

(二)

大清宣统三年,武昌起义爆发前两个月,我的祖父席珍来到了这个世界。

贫寒的曾祖母因为营养不良没有一滴奶水,穷家薄业的曾祖父,只能用稀稀的米湖汤来喂养他刚刚出生的第一个儿子,看着嗷嗷待哺、日渐消瘦的儿子,敦厚而贫穷的曾祖父心如油煎,几近绝望……

在祖父苦苦煎熬了十一天之后,堂伯良生出生了!

良生伯的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裕家庭,家中有十九亩水田,还开了一家大大的日杂店铺,日子过得小康滋润,良生伯的母亲奶水充足,祖父席珍在喝了十一天稀稀的米汤之后,终于在堂嫂怀抱里吮上了人生的第一口奶,他的小生命真正起航了。

祖父和堂伯这对堂叔侄,就这样一生下来就搅在了一起。自打会说话起,良生伯就叫祖父“细叔”,祖父则一直叫堂伯的乳名“良生”,两人天天粘在一起,混成了形影不离的发小兼铁哥们,以至于到他们七岁时,祖父竟随着良生伯入了办在祠堂里的私塾,两人又一起同窗了三年。当然,祖父的束修是良生伯求他娘出的。

读完三年私塾后,良生伯去了县城的国立高小。穷家薄业的曾祖父无力再供缴儿子读书,十岁的祖父席珍开始跟随父母下田耕作。良生伯读完高小后又考入省立第七师范,去了城里读书。

民国十六年的家乡,风起云涌,波澜壮阔。一场震惊中外的大暴动,席卷全县。

十六岁的祖父席珍首先被这场红色风暴裹挟了进去。作为贫农子弟,他理所当然地参加了农会,因为读过三年私塾粗通文墨,他被选到区苏维埃政府做通信联络工作。

良生伯就读的省立第七师范,是吉安共产主义革命运动最早、最重要的基地和中共党团活动的中心。读完三年师范后,良生伯以一名共产党员的身份,回到了家乡苏区,负责给独立第八团的红军战士上政治理论课。在第七师范几年所读的那些赤色书籍和刊物,加上对家乡风土人情的了解,让他的讲课大受欢迎,他迅速和那些红军战士打成了一片。半年后,他被任命为独立第八团政委。

(三)

“停一下!”中尉副官肖振梁突然朝队伍竖起了右手,十几号人马的小队伍停在小溪边。

肖振梁跑到肖振五马前:“团长哥,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老话讲‘割禾莳田,老少冇闲。’眼下正是莳田下根时节,你看看这田塅上,不见人,没人做活,怕是有人清过场了,要打仗。”

“我们进了赤区?”姨外公肖振五对堂弟的机敏和警觉很是赞赏,道:“你带两个人,往前趟趟,我们在这等下,别在家门口被红军装了坑。”

姨外公肖振五在溪边的一棵大樟树底下下了马,姨外婆也落了滑杆,一队卫士脸和枪都朝外地围着他们。

大前山,一座高不足百米的江南丘陵。

“光瑶叔,你带你们班到拐角的山嘴去埋伏,放他们过山嘴,等到我们打冲锋的时候,你们再杀出来,断退路,缴枪。”警卫排一班长光瑶领着五六个人去了小溪拐湾处的山嘴。

“细叔,你带警卫排去山脚埋伏。剩下的人跟着我,守山顶。全部听我的号令动手。”

祖父席珍带了警卫排二班长光熠和上十人下到山脚,在松林杂灌中卧了下来。

良生伯在山顶下顺七八米的地方,找了一棵斗大的松树,贴着树干坐下,驳壳枪顶上了火。

肖振梁手里拎着一只快慢机,恭着腰,快步拐过山嘴,出现在良生伯的视野中,接着,是端着花机关的一名下士,再接着,又是一名端着花机关的大头兵,三人成散兵线前行,一人盯着前面,两人警戒着山上。

良生伯和他的兵们眼睛睁得溜圆,目光和枪口都顺着三人移动着。

百十米,三人越过一班长光瑶领着五六个人守着的山嘴已经百十米了,却不见后续有人跟进。

良生伯爬到了祖父席珍的身后,问:“细叔,不是说有上十人吗?”

“肯定在后面,等!”

良生伯爬回到松树底下时,肖振梁也在溪边的一条田埂旁趴了下来。

旷野无人,山上寂静,太反常了!肖振梁举起手掌,朝山上的大松树一切,两名士兵就地跪姿向山上开火了。

“嘟嘟嘟”“ 嘟嘟嘟”,沉闷的扫射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响起,格外刺耳。

光瑶看着百十米外的肖振梁三人,急得拳头直捶地,不住地问身边的小战士冬狗:“政委下命令没有?听到政委下命令没有?”

冬狗摇着头:“没有!真要政委下了令,排长他们早打响了。”

“怎么还不打呢?怎么还不打呢!”

花机关的“嘟嘟”声,令姨外婆的心骤然一紧。

不好,真有埋伏!

“黄德友,掩护太太,沿来路,快撤!”姨外公肖振五挥着马鞭指着来的方向,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上士班长应声领着姨外婆及轿夫而去。

“卫士班,占领前面的山嘴,接应肖副官他们撤出来。”肖振五指着前方二百来米远的山嘴,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他自己抽出腰间的勃朗宁,跳入小溪,往上游山嘴处趟去。

肖振梁的火力侦查得逞了!

扇形洒向山坡上的花机关枪子弹,有一颗打中了二班长光熠的右胳膊,光熠不由自主地“哎呀”了一声。

暴露了。良生伯一声虎吼:“打!”

二十几杆汉阳造、老套筒、老七九和鸟铳“哔哔啵啵”响了起来,肖振梁把头伏在田埂下,两名士兵迅速扑进了田边的水沟。

光瑶瞄准身穿军官服的肖振梁,连开了两枪,见肖振梁不动了,站起身一挥手:“冲!”自己第一个跳下了山嘴,弯着身子向水沟里士兵冲了过去,冬狗和其它五六名红军战士也跟着下了山,弯着腰,往前冲。

“嘟嘟嘟”“ 嘟嘟嘟”小溪边突然响起密集而沉闷花机关射击声,光瑶一头栽倒在还未插上秧苗的水田里,一片血色迅速在平亮如镜的水面蔓延开来,染红了半坵田。

冬狗觉得小腹上一热,低头一看,血,正在往外涌,忙伸手去捂,人却软了下去,瘫在土路上。

后面的几名红军战士扭头又往山嘴上飞跑。

见到小溪里突然杀出的卫士班后,良生伯一声大喊:“排子枪!”祭出了他们的杀手锏。

两响排子枪过后,卫士班八九人从小溪中杀上了岸,交替掩护着也追上了山嘴。

祖父席珍惊奇地看到,对方卫士班的驳壳枪,用的是二十发弹容量的长弹匣,驳壳枪的木盒也变成了枪托,顶在肩胛上,稳定着驳壳枪的枪身,枪口,喷着连射的烟焰和声响。

山嘴上的警卫排一班,只剩下4个人了,正借着树林的掩护,没命地往山顶狂逃,身后,枪弹如雨。

水沟中的两名士兵手中的花机关趁势又响了起来,和山嘴形成交叉火力,完全压制了良生伯的排子枪。

“不好!快撤!”祖父席珍对左右警卫排的士兵喊了一声,自己飞奔至松树下,拉起良生伯就跑:“快跑!他们都是机关枪,打不赢的,别惦记那几枝花机关了。”

良生伯边跑边扯着嗓子喊:“快跑!撤到大松树林子里面。”

(四)

“停!”姨外公肖振五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穷寇莫追,生林莫入。”

在山顶布置了警戒后,他们回到了溪边的土路上。

肖振梁的肩胛,被“汉阳造”子弹打了个对穿,血虽然流得不多,人却昏了过去。两名卫士为他简单包扎后,背起去追滑杆了。

冬狗小腹中弹,肠子流出来一截,疼得龇牙咧嘴。姨外公肖振五蹲在冬狗面前,看着这个一身农人衣装,全身没有任何标识,身边只有把土铳的半大“士兵”,问道:“你们是什么部队?长官是谁?”

冬狗龇着牙,“滋滋”吸着凉气,没有回声。

“给他包扎一下。”姨外公吩咐卫士。

伤口被包扎好了,冬狗依然痛得满头大汗。

“听你们口音,都是本乡本土的,哪个屋场的?”姨外公肖振五一口家乡话顺嘴顺舌。

“湖西的。”冬狗忍痛指了指山岭后面。

“光煜,你要喊什么?”

“喊叔,大我一辈。”

“他是我姐夫。”

“你就是振五老师?”冬狗吃惊得两眼溜圆,对面这个人,风纪扣已解开,领口,金红条间的领章上,两颗黄豆豆清晰可见,一双高筒马靴沾满泥水和草屑。

姨外公肖振五,黄埔军校第四期步兵科毕业生,与外公肖秉国,黄埔军校本部第六期步兵科毕业生,一对连襟,是家乡名震方园百十里的明星人物。

那个年代的兵,不管是红是白,对黄埔生的膜拜,是从骨头缝里长出来的,由衷而真挚。

“是啊!都是乡党亲戚,老子就是回家来祭个祖,挂个纸,还兵戎相见?打什么打?谁领的头?”

冬狗低头不语。

“不是审你的情报!是要你给你的长官带句话。”

冬狗抬起头,问道:“你不杀我?”

“杀什么杀?乡里乡亲的,真要杀你们,刚才我就不会停手,就凭你们那几杆破枪,挡得住我们一个冲锋?”

冬狗沉默了一阵后,终于开了口:“我们政委是良生,排长是席珍,都是湖西的。”

“席珍当排长了?他小时候还老跟在我屁股后面玩呢,良生是谁家的?”

“光佳伯的老二。”

“光佳是你们村大户啊,老大老二都是读书人啊,怎么还成了你们的政委?革他自家的命?”姨外公肖振五不得其解,愣了好一会儿,只好转移话题:“我姐家里有事没有?姐夫有没有入你们的伙?”

“光煜叔没事,光熠叔当红军了,扩红时,两兄弟只让去一个。光熠是二班长,刚才就在山上。”

“什么?光熠刚才在山上打我的埋伏?我和他从小一张床上滚了上十年啊。”姨外公肖振五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下令:“原路撤回!”

五月的南风,和和软软,潮潮润润,在花草摇曳的原野上吹着,远近的山,嫩绿葱翠,默默无声。

(五)

五十年后的一个夏夜,在老家院子里的大梨树下,祖父席珍躺在一张竹靠椅上,身边,并排躺着他读高中的长孙我。祖孙俩手中摇着竹制的油纸扇,聊着天。

“三通排子枪都压不住啊,那花机关是‘嘟嘟嘟’‘嘟嘟嘟’地叫个不停,那快慢机换上长弹夹就是一把小机枪,那子弹就跟下雨似的,打得我们头都抬不起。我一看不对劲,就叫你良生伯赶紧跑,别惦记那几把花机关了,保命要紧。”

“你良生伯也是托大了,一听对方只有十来个人,带了村里几十个兵就追上去了,要是从兰田调一连兵过来,也不会被人家打得这么苦。”

“这仗,打得真他娘的窝囊,本来是我们打人家的埋伏,最后倒被人家追得象癫狗似的,满山满岭地逃命,我们是被追到隔壁独岭村的大松树林里才脱的身。”

“隔壁的光瑶公公一直想当警卫排的副排长,老要我去跟你良生伯说说,所以他在你良生伯面前就积极,打仗冲在前头,他和光益就是那天牺牲的,冬狗也负了大伤,肠子都打出来了。”

我坐起身,饶有兴趣:“就是说,你和二伯,俩叔侄伏击姨外公,还吃了败仗?偷鸡不成还蚀了把米。”

“可不是嘛。不过,振五老师他们的家伙什,是真好啊!连你的姨外婆,腰里都挂了把橹子。”

年过古稀的祖父讲起这次战斗,依然抑制不住他的羡慕。军人嘛,谁不想有把好枪呢。

那年春节,我再去给姨外婆拜年时,曾经忍不住问过姨外婆,是否还记得半个世纪前的这场战斗?没想到年近八十的老人家明明白白地回答了一句:“他们缺德!清明节也不让人去祭个祖、扫个墓。”

当我告诉她,我还健在的祖父,当年就是伏击队伍的排长,而且被姨外公的部队打得抬不起头时,老人家哈哈大笑,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带祖父去看望她,说一定要见见这个和她们打过一仗的亲家公。而且她还把这段奇缘写进信里,告知了海峡对岸的陆军中将、国大代表肖振五,要他也回来见见当年伏击他们的红军排长、现在的儿女亲家。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谨以此文致敬家族中所有的军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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