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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户口|请将我的骨灰撒在黄石(64)

2018-08-06  本文已影响2人  丢由

这是赵晓獾人生第一次看雪。他开心得狂笑,扯得干燥的皮肤也下了雪。

他从新加坡飞到沙特转机,可接下来的航班延误生生地把日间航班拖成红眼班机,让他被服务周到的空姐一晚上揪醒三次。一次喝水,一次早饭,一次中饭。也正因为延误,李叶茴在波兹曼博物馆一样的小机场睡了两天。机场是木质的,有着及腰的黑熊模型,还有可能狂笑或是咆哮地咧大嘴的棕熊,李叶茴只到它的腰部,但是数据统计,身材悬殊的二位却有着同样不容小觑的杀伤力。

李叶茴约着第二个到达波兹曼的赵晓獾凑一晚酒店。为了等他,也为了省钱,她在机场凑合两晚。

睡得还可以,心情却很差。莫名地差。机场外是彻骨寒冷,李叶茴几次半夜突然醒来都忍不住出去转转,被寒风撞个半晕,便于再次入睡。

一万公里外的吴松毅一边一边应付着送水果进屋的老妈,一边虚掩着电脑。

电脑屏幕内是李叶茴偷露着鄙夷的嘴脸。

母亲走了,吴松毅掀开电脑,看着一向阳光积极、从不生气的女友笑了。

“我的网瘾好很多了。”

“恭喜你呀!就知道你最厉害了。”

真是无比熟悉的撒娇语气。她对他死心塌地,总是无条件支持。想到这,吴松毅有些小骄傲。他开始略带炫耀地说自己最近在忙的事情:“我跟我爸爸学炒股。他给我五万块练手,效益好不错。我们邻居刘叔都要把退休金交到我手上。”

又是他爸爸。

李叶茴一点都不想阿谀奉承,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飞机整个人性情大变。可能是因为时差、可能是因为千里之外并不顺利的现实生活。当然,最可能的是因为她隐隐作痛的胃。

李叶茴等待赵晓獾这两日催吐了四次。一次比一次更加疯狂。她发现,听到夜深人静的机场徘徊着自己丧心病狂的呕吐声能给她带来快感。

她本来想停下来,和以往的无数次起誓一样,可是也像之前千百次的自我放弃,她开始胡吃海塞,却又被堕落感打击,决定把山珍海味一并吐出。既然都决定不负责任了,何不再潇洒吃一顿?于是她的胃越来越大,食管也像电梯管道,上上下下地运输着各类饕餮。

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 不愿意承担偶尔纵欲的后果,便用自我伤害而忘记自律的益处,并美其名曰,“年轻就应做个有故事的人。哪怕是呕吐味的故事。”

但是最近她不想这样给自己冠骂名。

这是吴松毅的错。受害者思维会让她自我放纵时有着更加肆无忌惮的快乐。

赵晓獾的到来暂时将她脱离要用呼啸狂风入睡的疯狂日子。

他是个矮个子的瘦弱男生,相貌却异常成熟,总之让李叶茴些许失望。

憋了两天寒气的波兹曼阴天终于下了大雪。大片大片的冰花洋洋洒洒,让平生从未见过雪的海南人赵晓獾惊喜交集。他欢呼着做了一个后空翻,却着地不稳、一屁股摔到雪里。却又不急着爬起。像个癞皮狗一样胡乱刨地。

李叶茴也被感染了,她哈哈大笑,也将雪块高高抛起,再用脑袋顶碎,挂着白眉毛一脸顽皮地笑了。她忘记了自己的莫名胃痛,也忘记了自己装淑女的任务。

可是夜晚,她孤零零地站在酒店顶层,放任自己陷入回忆。上次在类似的地方看星是在天津,那时候高大帅气的吴松毅是她混沌生活的救命稻草,但是现在他造就她另一种混沌的生活方式。

此时此刻,一切安好,但是李叶茴却浑身不对劲。这和胃痛无关,而是和这土地有关。

就像北京给人带来安慰,这个叫做波兹曼的美国小镇让人烦躁。不是抓耳挠腮想咆哮的烦躁,而是狗儿想甩掉耳后的虱子、虫儿想破茧成蝶的悸动。

赵晓獾端着泡面,也爬上了天台。

“你在看星星吗?”他问,然后不管不顾地爬上了阁楼,躺在落灰的屋顶:“这样看星星角度最好。终于能实现在雪地吃泡面的愿望了。”

赵晓獾的表情就像一只活生生的小獾,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李叶茴突然捡起一块雪向他砸去,就好像把所有不快、连带着胃里的疼痛也一并揪出来,砸向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等着他带自己回归最初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赵晓獾确实和她臭味相投,而且李叶茴从未发现一个人可以同时将“幼稚”和“成熟”两个极端演绎得如此优秀。

在和陆陆续续到达的其他新加坡小伙伴坐在通往黄石的车上时,李叶茴的内心一片沉寂。赵晓獾却上蹿下跳,拿着相机疯狂拍着。

越往里开,人类的踪迹越少。到了后来只剩下荒郊野岭和孤零零的公路。

“嘿,过来看!”赵晓獾的大呼小叫唤醒沉默不言的李叶茴:“你看这座山!”

可是车子迅速拐弯,一座土丘挡住视线。

正当李叶茴耸耸肩表示自己的好运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时,赵晓獾拉住她的背包,飞速急驰的大巴嘲笑般地绕过自不量力的土丘,让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趴在窗上。

颤抖的眼帘缓缓打开,她看到远处有着诗一般流淌的腰身的雪山上,披着诗人刻画上的沟沟壑壑。白沙般的雪屑在天的交界处旋转,上帝无声的咳嗽偶尔也会震裂本平坦无恒的雪面。几块顽皮的雪三角、雪菱形和雪五星尖叫着、奔跑着、坠落着越变越小...不一会漫山遍野便是它们跳跃的身影,然后冬风又浮起,新雪又堆积,时而在山脚和兔子赛跑、时而在山腰钻进黑熊鼻子逗它打喷嚏的雪屑又开始在天际翩翩起舞。

李叶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从未因一句“我爱你”而感激涕零,却被这浪漫风景热了眼眶。

山脚的草上有流窜的小溪和溪边被胡乱配色的野花。一只土拨鼠站在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上,望着这绿色大巴从遥远未知的城市森林开入黄石仙境,开始炫耀地露出自己尖而长的门牙兴奋大叫。

车里的“孩子”们的眼睛紧紧贴着窗外纯净的自然馈赠、感受着血管内突然奔腾起的感动。那些被遗忘在厚重教科书后、勾心斗角的情场往事中的纯洁浪漫的童话故事又开始在他们心里敲敲打打。


黄石公园是美国第一国家公园,占地8983平方千米里包含着千万年从未变样的湖泊、峡谷、河流和山脉。纯蓝为心、黄绿为衫、橘红为开花裙摆似的黄石湖坐落在黄石火山中心,而这默默包揽游人一切发自肺腑的赞扬的俏皮姑娘却满肚子惊人能量:过去两百万年,她数次偷偷点燃了火山内部的鞭炮,然后望着满天张牙舞爪的火山迷雾痴痴地笑。

她的大儿子:老忠实间歇泉就坐落在李叶茴居住的村庄。他无比忠诚,每隔二十分钟,就会华丽起舞,用三十余米高的矿物质水花向游人致敬。

然而,他肠胃一向不好,才让村庄日日夜夜都在臭鸡蛋韭菜味里无奈地苦笑。然而,一到晚上,他便和自己几个兄弟姐妹,披上星辰做睡袍、挂上月牙做鼻环,化身为黑夜中的袅袅白烟优雅飞翔。

远处是他的叔叔,“老忠实百年旅馆”。他性格高冷,只对提前一年申请入住的人松开大口。但是一旦成为朋友,他就又成了总是因为酗酒而红鼻子的友好大叔:窖炉里是永不熄灭的旺火、身后是着装华丽的前台人员,每次到了准点,他就会拨响自己那百年历史的大钟,发出古老的声音,就当清清嗓子。

赵晓獾在老忠实旅馆的二层做旅馆服务人员。

李叶茴在地下一层做员工餐厅。

秦落雁在对面的礼品店开心地学着她津津乐道的超市收银系统。

其他人在村庄的各个角落,一边唱着歌、一边叠着纸花、一边和同龄的年轻旅人炫耀:“对,我这个假期都会在黄石,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喷射的老忠实。”

这里也不完全安全,比如虎头虎脑的美洲野牛,虽然额头宽广、眼神外开、两只角也不敬业地大张着,却有着自己的小脾气,想将一切遮住自己食物上的阳光的人顶飞。

有一次一只哼哼唧唧地吃草的小野牛面前突然多出来一个自拍杆,身边多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它勃然大怒,飞快地追着对方,还踩碎了一串自行车,仿若自己的犄角痒得不行,非要找个脾气好的来挠挠。

李叶茴正在和伙伴们散步,见此情景连忙夺过一辆自行车,狠狠地向野牛骑去,企图将它撞飞。

旅馆里的赵晓獾从另一个角度看到此事,他本来正跑去叫森林警察的路上,可是看到李叶茴一脸杀气地找死,便折返过来、从黄石书店抢了一瓶防熊喷雾,伴随着警铃大作,对着野牛一阵狂喷。

于是牛和小姑娘一同倒在地上流眼泪,怒目圆瞪的李叶茴也受到袭击,越过自行车飞到牛身上,将牛撞到了一边。

虽然最后一切无恙,李叶茴还是骂赵晓獾太鲁莽行事,将自己的蛮横无理展现锝一览无余。不过赵晓獾有着众人公认的好脾气,他嘻嘻哈哈地承认自己的过错,还去代李叶茴在厨房忙活半天。

当然,防熊喷雾是用来赶熊的,这才是黄石居民的共同噩梦。因此,这里纪念品销量最高的永远是防熊喷雾,秦落雁计算着喷雾的高利润率,常常对小小礼物店的盈利能力目瞪口呆。

李叶茴在这里玩疯了。

他们一队朋友常常和当地美国同事混在一起去野外徒步。这里的徒步路线没有一个台阶,除了规规矩矩的土路、按部就班的山石,大多数都是需要手脚并用的嶙峋岩石。

有一次他们遇到了一处悬崖,离对岸有一米左右的距离。几个身高腿长的美国人很快跳过去了,身材矮小的赵晓獾也不甘示弱。其他人均节节后退,只有李叶茴犹豫不决。

赵晓獾鼓动她挑战一下。秦落雁骂他不负责任。李叶茴苦苦挣扎。

悬崖下就是滔滔河水,若是坠崖,怕是中途还要被山岩后探出头来的松树拍打几下。

李叶茴不知不觉变成惜命的人,曾经的英勇无畏逐渐被成年人的理智替代。现实生活的得失计算让她在风险前踌躇不前...

“别向下看。看看我。”赵晓獾打断他的思路,叉开腿、弯下腰、伸出手,“我能过来,你就能过来,不怕的,这距离在平地上根本不算什么。”

李叶茴深吸一口气,轻轻拂掉秦落叶揪着她衣角的手,飞快地跑过去,却在升空瞬间听到无意被放大数百倍的河浪拍案,一个紧张,便双脚收缩,瞬间回神后将双手使劲伸出去,牢牢地握住赵晓獾枯瘦的手掌。对方一个蛮力将其拉向安全地带。两个人打着滚冷汗直出。

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赵晓獾又奔回悬崖边,对秦落雁伸出手。对方连连摆头,李叶茴也奔过去:“我们两个一起拉你。”

秦落雁一脸想破口大骂而不得的表情,却也被挑战的刺激而动摇。于是这个一向着装精致、妆容整洁的“精英女孩”也放下架子,深吸一口气冲向悬崖,被李叶茴和赵晓獾牢牢接住,平稳着地。

于是她也对悬崖对面的其他学弟妹伸出双手。

大家一个个顺利到岸,几个美国人等不及便早早离开。

这“跳崖”行为就像一把锁,在落地的“碰”声中解开了每一个悬空飞翔的少年身上的枷锁。

李叶茴的“精英梦”是他们共同的梦,而黄石无处不在的野性在挑战这些人内心愿被狠狠约束、以换得被刮目相看的决心。

李叶茴心动了,不是对赵晓獾,而是对这野性黄石。真正的爬山和台阶无关、真正的雪仗和假模假式地在冰天雪地搔首弄姿地照相无关。Work hard and play to die。黄石公园是她人生中唯一一处准许她娱乐至死的地方。

而赵晓獾的存在唤醒她遗失多年的对“兄弟情谊”的渴望。

最初的她虽然打遍小学无敌手,但也和同为打手的其他男生完成一片。大家一起翘开天台门锁、钻水泥车、抵制校园恶霸,理智匡扶正义...可是初中往后,周边人对野蛮女生的包容下降,对窈窕淑女需求上升,李叶茴也失去施展拳脚的天地。

但这个无所畏惧、且无时不刻和黄石的野性相融的男孩就像她一直怀念的“好兄弟”。

他是她融入黄石的桥。也是她被遗忘的自己。


在黄石的日子,李叶茴白天语气夸张地和前来光顾餐厅的美国人打成一片,下班后她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打工学生一起徒步旅行。每天,爆裂的“老忠实”都是她的闹钟,百年旅馆的温暖壁炉则是她专属的阅读角落。雪山、奇泉、白茫茫的地热景观、水灵灵的繁星黑夜...

环游世界从不是她的梦想。

和陌生人客套、新朋友告别、成为一座又一座城市的过客,看着大同小异的风景...而旅行是迷茫人的无聊杀手、自我寻找指南针。

李叶茴从未这么安心,就好像很多年前,世界里只有单纯的亲情友情,而没有户口纷争、和用谎言和假笑隐藏真实情绪的必要。她可能真的找到自己的灵魂居所。

至于现实世界,她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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