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明

懵明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那时候，我大概在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妈妈已经去世了，两个哥哥在外地上学，我和爸爸一起住在他单位宿舍楼的二楼上。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出门要上学了。照例，爸爸要把我送到楼梯口看我下楼，然后就会在阳台上目送我远去。我正要下楼，忽然看到在二楼楼梯旁的暗影里，有个什么东西在蠕动，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往爸爸身后躲去。

爸爸有些诧异，往前走一步仔细去看。我也跟在后面瞧。那东西又动了动，竟升起来了——却原来是一个人，刚才躺着，现在却坐起来了。是一个胡子拉碴、穿得破破烂烂、灰不溜秋、冻得缩着肩膀的流浪汉。他见有人来，“啊，啊”地叫了几声，声音有些嘶哑。我仔细一看，他身下有一个大的破布袋，旁边放着一个崩坏掉一块的碗。这也许就是他全部家当了吧？爸爸也打量了他一会儿，想了想，跟我说：“小静跟我回房间。” 我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他回去了。他在房里四处找了找，从角落里翻出来一件他以前穿过的很旧的脱了线的毛背心，又取了两个早上煮了来做早餐的蕃薯，带着我又走到楼梯口。那人还呆坐着呢。爸爸把毛背心和蕃薯递给他。他还愣着，傻傻的样子。爸爸见他这样，就把番薯放在他的破碗里。然后，爸爸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见他没有生气，就小心地把毛背心给他套在身上了。那人摸摸身上毛背心，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么。跟着爸爸就亲自把我送到楼下，而不是向往常一样让我自己下楼。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爸爸早就看出那个人精神上好像有点毛病，怕我独自一人不安全。后来我放学回家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这天下午，回到学校，下午的课还没开始，我就跟同学们在大操场上玩游戏。忽然我们都听见有个声音从学校大门外大叫着一直冲进校园里，那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恐惧。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有人喊起来：“懵明来了！” 只见大叫着冲进来的是一个大约是五年级的男同学，身后紧紧跟着另一个人。那人高举着一把大扫帚，恶狠狠地像要把那个男同学吃掉。我定睛一看，那人竟然就是那天早上见过的流浪汉！虽然天气已经暖和些了，他身上还套着爸爸给的旧毛衣。操场上的人群迅速移动起来，谁都害怕靠近那个人，所以那个人所到之处，同学们都跑得远远的，他的周围就形成了空白的一个大圆圈。他追着追着就把扫帚往前一扔，站定在那里大声叫骂起来了。但是他口齿不清，也不知在骂些什么。那个被追的男同学可能不服气，回过头来回骂了几句。懵明更生气了，从地上捡起一块烂砖头就要再去追男同学。

这时候老师校长们都被惊动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老师操着扫帚、板凳什么的一起跑了过去，几下就把懵明给制服了，他的烂砖头也掉在了地上。两个男老师一人一边把他反手扣得牢牢地，像押犯人一样把他押到校门外去。同学们见没有了危险，就开始起哄了，大笑大叫着。懵明被押着经过我身边时，本来骂骂咧咧的嘴忽然停住了，变成了“啊，啊”的声音。他的眼睛在看着我。不知怎地，我觉得他好像也认出我来了。

后来，学校老师跟我们说，有人看到那个男同学先朝懵明扔了东西，才会惹得懵明那么生气的。我们都被告诫不要轻易招惹那个傻子。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调皮的男同学们开始管我叫“懵明的女儿”。他们说懵明只对我好。在乡下话里，“懵”的意思就是“傻”、“疯”。可能那人原来的名字里有个“明”字，疯了以后就被人叫“懵明”了。他们这么叫我，我不就成了疯子的小孩了吗？我气极了，谁这么叫我就说：“你才是懵明的儿子呢！” 可是他们还是常常这么说。唉。

我们小学对学生的要求很严格，到了五年级下学期，晚上我们就要到学校进行晚自习了。有一天晚上，自习下课了，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我和另外一位女同学还在课室里，丝毫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忽然课室门被“嘭”地一声撞到墙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一个高大的男同学猛地冲进来，一脸惊慌，气喘吁吁，一进来马上把所有的灯噼里啪啦全关掉，一声不吭躲在门后面。外面又传来懵明噩梦般的叫声。我和女同学快被吓死了，赶紧钻到桌子底下躲了起来，大气也不敢出。

懵明举着手电筒进来了。手电光在课室里到处乱扫。他显然在找人，并且很生气。也许是被那个男同学激怒了在找他吧。他跳来跳去，嘴里又叽里呱啦地不知在骂些什么话。他在到出乱找，我和那个女同学就在桌子底下到处乱钻躲避着他。我害怕极了，以为这回逃不掉要死在这里了。从桌椅的缝隙间，我看到门后那个男同学趁着懵明背对着他时，悄悄地溜出去了。我和那位女同学伏在地面不停地变换着位置躲避懵明。幸好很快有机会可以溜到门口，我们俩没命地往外跑，我跑得比她快，她也就死命地跟着我。我们根本不敢回头。只听见懵明在我们身后狂怒地叫着、跑着，手电光混乱地晃来晃去。跑啊跑啊跑……一直跑到教工宿舍屋檐下有灯光的地方，往后看去，懵明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还好，后来回家的时候没再碰到他。后来，那个跟我一起的女同学总是笑我说那天晚上我被吓哭了。我则总说她再撒谎，我那天只是吓得在不停地大喘气。

那个惊魂夜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懵明了。后来听说听说有天他在大公路上傻走不知想去哪里的时候，被飞驰而来的摩托车撞断了腿。后来又听说他被远方的家人寻到，终于回到了他的老家。有人还听说，他从前有老婆有孩子，后来，孩子丢了，老婆也走了，他就疯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记得他。每当想起他，我首先就会记起那天早上，他在微微露出的晨光里，在昏暗的楼梯旁，从他铺在地上的大破布袋上，蠕蠕地坐了起来，然后又站了起来，“啊啊”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