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14)被干预的青春
初一入学的第一天,我和小虎一起坐在二班的教室里,看着一群同样年轻然而很陌生的面孔。
“他们都是考的和咱们一样的分数吧?”小虎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这些人看起来都很能考试。你看那个眼镜,跟啤酒瓶底似的。”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个把眼镜用橡皮筋箍在头上的男孩,嘴角一直是带着自信的微笑,厚厚的镜片后面,眼神清澈。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聊下去,就看见一个瘦瘦的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大步进了教室。在讲台站定之后,他松了松中山装的领口,满脸油光的笑着说:“同学们,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姓曹。”
我对那一件中山装印象深刻,因为彼时是8月末,还是穿短裤都嫌多的时间。
“曹。”小虎面对面贴着我,对这个字的发音露出了很诡异的笑。
我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说:“你把话说全了!”
小虎憋着笑,缓了缓:“曹老师。你看这个姓,那么多口,他不会是个话痨吧!”
我瞥了他一眼:“别瞎说!你坐好了,别今天就开始罚站。”
事实证明,小虎歪打正着的本事还是不错。那天曹老师的开场白,在中山装的包裹下挥汗如雨的持续了一个小时,我根本无法组织语言来总结一下中心思想。似乎从“我姓曹”之后,就陷入了一种漫无边际的东拉西扯中。用贾平凹的表达方式来说就是:此处省略一万字。
“好啦!”曹老师用浑厚的声音把整个班级唤醒,“咱们今天就结束吧,我看看其他班也都放学了,咱们稍微加了三十分钟。也该结束了。还有一些话,咱们班会的时候说。”
他掏出一支烟闻了闻,夹在耳朵上继续说:“最后说一个规定啊。过两天要正式入学了,学校规定:男生的头发不能超过两公分,也就是两厘米;女孩的头发不准超过肩膀。正式开学之前,该理发的赶紧去。到时候有人检查,查到不合格,那就不客气了啊。”
我和小虎对视了一下,想起了刘阎氏。
放学路上,小虎特别不忿的大声说:“我还就不信了,他说有人检查,谁还拿着尺子来量老子的头发是不是两厘米吗?老子就是不去理发。”
“你的头发肯定超了两厘米了,还是别找事,去理发吧,我跟你一块去。”
“不去。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小虎怒气冲冲的说,“我头发软你又不是不知道,又黄又软,两厘米!那我和劳改犯有什么区别!”
正式开学第一天,在升国旗奏国歌之后,我们回到了教室里。第一个进来的不是曹老师,而是一个拿着尺子面无表情的人。小虎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被第一个相中了。
“4厘米。太长了。”那人一脸的冰冷,“你给我站起来。不准坐下。”
小虎站起来鼓足勇气要张嘴解释什么,嘴张开了声音还没出来,就被那人一嗓子喝住了:“你闭嘴!什么都别说!站好了!”
小虎无奈的垂着头站着。我心想,当年的刘阎氏还真算是大家闺秀。
那人拎着尺子走了一圈,又拎起来几个头发过肩的女孩。然后就出去了。就像一个机器人,完成了任务就主动消失,连一句多余的告别都没有。
曹老师适时的一团火焰似的冲进来,原来他一直站在后门外面,从窗户里看着教室里的一举一动。
“你们几个给我滚回去理发!”曹老师青筋暴出,“真给我丢脸!说了规矩不遵守!下午谁头发还不合格就别进来!”
于是小虎低着头,和那几个爱美的哭哭啼啼的女孩一起走了出去。我举手慢慢站起来对曹老师说:“曹老师,我头发也快到两厘米了,我也顺便剪了吧。”
曹老师白了我一眼,没好气的说:“去吧去吧,早点都干嘛了!”
我和小虎肩并肩刚走出校门,同行的一个女孩突然爆发了:“这死老头子是不是有病!我从小就是长头发凭什么非让我剪了!他老婆是理发店的吗?”
那女孩长发披肩,看起来很清秀,个子很高,差不多和我持平。
“她是谁?咱们班的吗?”我轻声问小虎。
“是啊,咱们一个班的,王静。多好看的女孩啊你怎么连她都不知道?”小虎也不敢大声说话,“你是想陪着我一块去理发吗?”
我瞪了他一眼:“我不想理发,不过理理发也行。我就是看看你理完发是不是像劳改犯。”
小虎装作很深沉的样子说:“幸亏你够意思跟我一块去,要不我心里也怪难受。我估计啊,咱们以后在老曹下边念书,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我一下就急了:“你这嘴能不能别说这些话了,一个一个的都成真的了!”
我和小虎理发结束以后,我仍然是个精神的小伙子,他却真的成了一个劳改犯的头,那几根黄黄的头发软趴趴的贴在头上,显得若有若无。小虎很沮丧的跟着我回到了教室,发现讲台上堆着几件校服。
团支书李静把我们堵在门口说,“你们俩赶紧赶紧试试穿什么号的衣服!其他人都试过了,就差你们俩了。”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委任的团支书和一众的班干部,也许都是班主任喜欢的孩子吧,或者是班干部的家长值得班主任喜欢吧,毕竟我们也清楚的看到了各个班干部的家庭背景都是市政府的官员、一中的老师、人民医院的医生等等。这些身份的孩子考试有10分的加分资格。满分300分的试卷,实验中学的录取分数是惊人的260分,那10分的意义,不言而喻。我和小虎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最后陷入了沉思,然后以一句话作了总结:“看来我爸妈的官还不够大!”
劣质的校服以惊人的速度加工完成,我们一度怀疑是不是前些年的积压品,然后用三无产品的包装成批的运了过来。衣服很多线头,很大的味道,甚至连吊牌都没有。唯一的好处是真的很透气,因为衣服的布料很奇怪,是用很粗的线,缝隙很大的缝合而成。透气散热的效果,简直肉眼可见。
小虎突然嚷嚷起来:“这是什么衣服这是!上身正合适,下身裤子得长了10厘米!”
李静一脸严肃的过来说:“你别嚷嚷,你怎么不说你腿短!”
我看了一眼李静的裤子,她很聪明的卷起了裤脚边,大概15厘米的宽度。
“就一身吗?”小虎多问了一句。
“就一身!”李静看我在看她的裤脚,后退了一步躲在了课桌后边,没有好气的对小虎说,“一共就一百多块钱,还想要几身?”
然后加了一句:“你俩事真多!”
小虎很不合时宜的顶了一句:“你去女人街买一身好的运动服也用不了一百块!可比这个校服好看多了!”
李静压根懒得接茬,翻了个白眼走上讲台:“同学们都安静一下!我宣布一件事,以后学校有重大的活动安排,需要统一穿校服,希望大家可以保管好,别穿坏了。”
小虎又站起来问:“那平时能穿不?”
李静脸上抽搐了一下,强压怒火说:“可以,你随便。穿坏了自己缝。”
第二天小虎找我一起上学的时候问我:“你昨天洗校服了吗?我妈给我洗了,说一大盆都是校服掉的色!还把其他白色的衣服染了,我差点挨揍。”
我说:“咱们的校服掉色,姨为什么要揍你?”
小虎转了转眼,恍然大悟的说:“还真是,你说我妈揍我干嘛?应该去揍学校后勤的人吧!”
到了教室,有几个粉笔字赫然出现在黑板上:“下午学校活动,全部穿校服。”字写得很端正,我们仿佛能看到团支书的那张脸。
小虎急冲冲的跑到李静座位那说:“团支书,我的校服昨天刚洗了,今天肯定干不了啊!”
李静淡淡的笑了笑说:“刚发的衣服你干嘛洗了?”
“我妈说那衣服很脏,真的一大盆水都是很脏。”
李静撇了撇嘴说:“那没办法,你可以让你妈用洗衣机甩甩。”
小虎瞪了她一眼,回到了座位跟我说:“你说她是不是傻,谁家的洗衣机甩甩衣服就能穿!”
我火上浇油的说:“我觉得她这样说是觉得你傻。”
下午小虎果然没有穿校服。原因也很现实,那衣服还潮乎乎的,根本没法穿。
班主任进教室的时候,环视了一下,目光迅速落在了小虎身上。
“那个谁你给我站起来!”班主任情急之下忘了小虎的名字,但是小虎还是乖乖的站起来了。
“曹老师,我的衣服昨天洗了,还没干透。”小虎低着头说。
班主任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谁让你洗的!新衣服你洗什么!”然后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就像电视里要发起战斗总攻的决心,“今天下午,你给我去教室外边站一下午!”
小虎老老实实的在走廊里站了一下午,而我们参加的所谓的活动,只是穿着校服去操场上拔草清理石子。
回家的路上,我和小虎骂骂咧咧了一路。我骂的是大热天穿校服拔草,相当于用汗把校服洗了一遍;他骂的是也不提前说一声,一会回家就把校服叠好放在床底下,没事绝对不穿,看着恶心。
头发事件和校服事件给了我们很大的触动。我们突然觉得青春刚开始,就被紧紧的捆绑住,动弹不得。每次回忆到那个时期,我总是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是自己愿意做的,自己主动去做的,那几年的人生仿佛被强行规划好了,没有其他路径可走。我们顶着一样光秃秃的头,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用同一种姿势在学校里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从那时候开始,自由,就是我和小虎心里最渴望的东西。日后一次次关键的人生选择,我们都不约而同的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思维来决定最终的选择。在朋友亲戚同学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时候,脑子即便糊涂的要命,回答他们疑问的也只有一句话,那是真正融入我们血液并且时刻在唤醒我们沉睡的两个字——
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