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爱的张小姐

我遇到张小姐的那一年，刚刚好满30岁，正是一边眼含热泪回顾往昔岁月，一边沾沾自喜于事业有成生活稳定的时候。我被眼前一堆身影模糊的朋友围在迷离的灯光下，许愿，吹蜡烛，抹蛋糕，唱放飞自我的歌。朦朦胧胧中，我瘫软在包房的沙发上，耷拉的眼皮哆哆嗦嗦地抖动，一片喧闹里，我只瞥得见，她留着长发坐在沙发尾，想放松却反而显得拘谨，背景是虚晃的跳跃的人影，满身星星点点的色彩，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是不为任何事所动的样子。我努力挣扎了一下，想我一定是喝醉了，再努力去思考些什么，却发现脑子里一团凌乱，只有她的故事，她生命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传到我的意识里来。让我想想，她是谁？张小姐？她是张小姐？对的吧，那个等爱的张小姐。

张小姐刚加入我们单位的时候，我奉命带她实习，给予必要的指导。记得她当时就是那样谨小慎微地站在我面前，明明性格腼腆却故作活泼热情地作自我介绍。作为前辈，我不可避免地有些显出骄傲和领导的气势去提点她。她倒很是懂事认真，一直都把我的话记着，不疏忽，不偷懒。渐渐熟了以后，我就时而约她出来吃个饭，不自觉地就和她以朋友相称，心底里还把她当妹妹看待。她这个人虽属于内向型，但大概是在心里憋了太多东西，那些本来散发光芒的，彩色的性格面似乎都被尘封在体内深处，只在熟悉的环境下，找到突破口，被自然而然地释放出来。我曾问过她，25岁的年龄了，有没有男朋友，她总是坦白且简略地回答，没有，也不太想要。于是我用数落地方式去关心她，诘问她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她就真的无所谓似的，满口的不在乎，没想法。她就好像活在一个独特的王国里，走一条独特的路，没有太多的旁枝末节，即使她只得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的活着。

去年年末的时候，张小姐约我吃团年饭，等到了饭局的时候，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人。当我赶到订好的包厢时，看到她喜悦而坚毅地坐直了身，在一片寂寥的周遭中迎接我。我欢欣地和她拥抱，热情地寒暄，像是许久未见的挚友。但我明了这一切却并非是为应景而做出来的，我对她始终怀有一份珍惜的情感，起源于她对我一直以来的真心的尊重，而人与人的交往本就建立于此。那天晚上，我们放肆地喝酒，聊天，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袒露出我们作为人行走于世，那些或清晰或模糊地痕迹。我们发自内心的情感并非被酒精所左右，反而是主观倾吐的冲动，一种蓄谋已久的冲动。我先是激动地拉着她的胳膊感慨我的事业好不容易渐渐地步入正轨，有了自己的一片生活小天地，也祝愿她来年事业发展顺利。然后对她裂开嘴地丑笑。她回应着，眼含着晶莹的泪对我傻傻地上扬嘴角，说出口的谢谢却显得沉重。张小姐低下头去，然后举起杯子，一干而尽。冷不防地，她看向我的眼睛，突然问及我的感情生活，这个她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话题。我明显惊讶到了，脑海里停顿了下，还是决定向她敞开心扉。

我和现任男友是异地恋，他专门为一家公司做科研，在广州。我们之间的交往其实说来淡漠，大约每个月见一次面，相处起来总是各忙各的时候多。我们是通过相亲认识的，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种方式最便捷但也最令人尴尬。张小姐听着，除了感到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眼神中还透出一丝丝的同情。我继续说，他这人不幽默，在感情上有些笨拙，但他对我很好，对我很真诚，从来没责怪我什么。这也是为什么这两年来我还愿意与他试试看的原因。我觉得也许爱情会在静默里滋长也说不定。张小姐表示领会地微微点了点头。“那你想听听我的事吗？你知道，我从来都把感情这东西藏在心底。”她突然地抓紧了我的手，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病态的柔和。我抚摸她因情绪起伏而有些僵硬地肩膀，肯定地看着她：“说吧，我当然想听，你从来在我面前都不提这些的，说出来也许是好事。”她固执地略带失望地摇了摇头，却牵扯出一段长长的话语，我的思绪一边被飘荡的酒味所迷离，一边为她陶醉的讲述所感染着，久久地悬在半空中。

张小姐是不对爱情抱有过多幻想的人，她喜欢顺其自然也是因为只能顺其自然。她没谈过恋爱，却自觉对爱情看得还算透彻。她知道爱情中的事不可强求，不可一味委曲求全，不可不懂得珍惜。但后来她又说笑着承认这些大都从电视剧中习得。二十五岁的年月里，她都和一场恋爱擦肩而过。她告诉我，不是没有人喜欢她，只是觉得还没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然后她又自嘲似地说自己或许是太过刁钻。我问及她以前可曾有心动的时候。她笑了笑，自如地带着我回到了过去。

1.

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她还是天真无知的小孩，她就在一次和邻居小伙伴们的游戏中问一个小男孩喜欢谁。得到的答案既惊喜又略显疯狂。他说他喜欢的就是她。她却要挣扎着拿这件事开玩笑。但从那以后，她看待小男孩的感觉就多了一层越加懵懵懂懂的东西，越看不清就越是好奇，越是妄加定义。后来小男孩被家里人带到了大城市，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就几乎断了。很久之后，她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想念他，很想见他一面。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次饭局上看见了他，看见他长变了样，看见他猛喝啤酒，看见他抽烟。她突然地深深地觉得失望。张小姐心里，那积累沉淀的想像中的期许都在一瞬间崩塌了。她突然明白，时间阻断的不仅仅是距离，还有熟悉感，还有成长的模样。

2.

另一边，张小姐上小学的时候，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对老师从来都言听计从，那时候所有的对错标准都掌握在老师手里。然而年少时的情怀像萌生的豆芽儿，稚嫩却已展露小小的头角。张小姐意外地获知她们班上的学霸喜欢她，他是另一个被老师喜欢的尖子生。她说他瘦瘦黑黑的，显得弱小，却颇有几分帅气，而且那时候，班上的好几个女生都喜欢他。但等到那封久违的情书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羞涩地回复了这样的话：“xxx,其实我也喜欢你。但我们才读六年级，我们都还很小，并不适合耍朋友，我觉得我们还是好好学习吧，只要知道彼此喜欢就好。”这听来都让我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理智，学霸收到信后自然是既欣慰又郁闷，而据说这封回信被他珍藏在文具盒里过了很久很久。就这样，这场几乎在她那个小学传开了的少年情事就告了一个段落。他们在懵懵懂懂却极尽力量横冲直撞的年岁里一边磨损也一边汲取，几乎所有的事都逃不过在成长中被新事物掩埋的命运，更何况这样略显单薄的喜欢。

3.

再后来，她上了初中，经历了转学，发现新分到的班级里有一个很引起她的注意的男生。然而在那段时光里，张小姐在陌生环境里变得越发的腼腆内向，她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坐在座位上学习和写作业，她认熟了的人不多，肯和她亲近的人也不多。再加上奶奶突然去世的事，更加让她下定决心专注于读书。直到升高中的那一天，她幸运地考进了县重点，那个男生也一样。高中生活同样是压抑的，或者说更为严重。她埋首在一条苦闷的路上，几乎忘了停下脚步来看看周围的变化。但平静表象下总会有什么来叨扰前进的步伐，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喜欢。张小姐的一位室友某一天突然告诉她，有人暗恋她，还是她初中的同学，让她来猜猜是谁。她头脑里陡然冒出来的就是那个男生的样子，但又不得不立即否认掉。即使是等到答案公开的那一刻，这件事对她来说仍然难以置信。室友详细地告诉她，他问她愿不愿意高三毕业以后做他的女朋友。原来，他也在等她的答案。一直被困在规规矩矩的圈套里，习惯了走一条笔直的路的张小姐，在这件事面前真的手足无措，慌了神了。那天夜里，她怀着激动又紧张的心情想了很多很多，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室友问及她的答复，她疲倦地说不知道，她说她失眠了。收到答复的那个男生后来还是给她传了话，说对不起，没想到这会使她失眠，他承诺再也不会来打扰她的学习和生活。就这样，事件平息了，却在张小姐的心里闹腾了好久好久。她说其实她早就对他有好感，但这突如其来的喜欢和许诺让她很没安全感，她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她真的没法做选择。张小姐回忆起初三和他待在一个班的一整年，他们说的话不超过三句。在高中的相遇，他们打招呼的时候也不多。她有时候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喜欢她，但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他，却不敢和他交往。她觉得自己是有太多羁绊的人，她要好好学习不能分心，而普通家庭身份没有赋予她基本的金钱资本在爱情里付出，再加上他们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彼此，她最怕等他们相处以后，他发现她并不是他喜欢的样子。所以，是太多太多的顾虑横亘在一份情感面前，却也不无道理。张小姐自我领悟地说，其实后来才明白得更多，当时又何尝不是缺乏一种任其一无所有也敢于尝试的勇气。在一片青翠的丛林里，一个美好单纯的年纪，错过了一朵花儿盛开的时辰，也许就难有另一朵花再为自己盛开了。

4.

大学生活跋山涉水般的来临并没想像中有趣和美好，张小姐所主修的专业属于文科，班上的男生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学院的男生都少得可怜。在大学里，她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文静，很少参加那些所谓的丰富多彩的活动，再加上学生上课的流动性较大，她的社交圈子自然而然的变得狭小。大二那年，张小姐的室友们相互怂恿着一起“发家致富”，意外结识了一个大二学理科的做qq服务群的“老板”。作为加入团队的奖励，老板大方地拿了部分集资的钱请她们吃饭。饭局上，张小姐话不多，只是时而会意地笑笑，其他人倒聊得很是快意。回到寝室以后，她收到“老板”发来的问候，大致是询问今晚吃得怎么样之类的话。她表示感谢地友好地回了信息。之后的日子，“老板”开始频繁地找她聊天，而闻得耳风的室友也因为这件事阴阳怪气地调侃她。渐渐地，事情变得越发明晰，张小姐却再也受不了这种暧昧的感觉，她开始抵触，时不时的就假装忘记回消息，或装出很忙的样子。在张小姐的思想里，也许不喜欢就只能是朋友，她并不习惯于也不想将就。这样拖了些日子，大概双方内心里都明了了，他们除了在工作上有联系，就很少再谈及其它。  大三伊始，在学习任务和实习期的双重压迫下，张小姐和室友们都退出了团队，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几乎化于无了。期间新年到来的时候，张小姐收到了一封匿名悄悄话，是这样写的：“新年快乐，希望你能一直开心，真的很喜欢你的笑，每次见到你笑都让人觉得好治愈。”这就像一场下错了时间的雨，来得突兀，去得也干净。没有牵扯不清，拖泥带水，张小姐离开得很怡然，内心反而收获了安定。毕竟她还不是一只迷失在森黑的夜里的鹿，不会没有目的地撞向某一棵树。又或许，夜晚来临前虚幻飘渺的余晖还在为她照亮前行的方向。

大学毕业以后，张小姐像每年几百万涌入求职市场的大军一样苦苦寻求自己的一席之地。实习，正式上岗，到换工作，到再实习，到与我相遇，期间云淡风轻的几年，她过得寂寞又充实。她说生活流水潺潺，永不停息，过惯了单调乏味的日子，觉得它们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况且它们还连接着未来。张小姐再没遇见一个喜欢她或她喜欢的人，虽说人人都是过客，人潮涌动里，却再没有人叩响她这扇门。我说笑着潮讽她还算蛮丰富的情史，情窦初开的年龄刷新了我的认知，一边安慰她说没想到喜欢她的人还蛮多的嘛。她却只是忧伤地看着我，眼睛里扑闪略显晦暗的光芒，说也许正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吧，想要再真正的碰到爱情恐怕就难了。我轻轻地抱着她，用安慰地语气说，也许美好的爱情都需要等待吧，她才二十五岁，还不算太迟，总能遇见一场缘分的。张小姐坐直了身子，半张脸隐在光影里，我看见她嘴唇蠕动，说她其实对爱情这事儿看得挺淡，也不怕世俗的眼光，只是人固执，不愿意为了恋爱而刻意寻找，也觉得遇见了就爱，没遇见就过好一个人的生活。只是闲下来的日子，对一种情愫的憧憬和期许就像潮水冲上了心里的沙滩，这大概是作为一个人所难以避免的，却折腾得人翻来覆去。我想了想她说的话，觉得，人是情感动物，大都期许一种温情的陪伴。也可以说类似于生活的空白区会为充满新鲜的感情预留位置，平淡的生活节奏里需要注入新的音符，来丰富一种感官又是精神上的体验。但人生海海，遇见不容易，做出正确的选择更不容易，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正确选项。再者，若张小姐不去主动多与人接触，只是一味地等待，又真的能幸运到在三十岁之前遇到另一半吗？我突然想到一个人所处环境的影响，便不免说笑着告诉她，大不了，去相亲嘛。她苦涩地看着我，只说了一句，也许吧，便举起面前的酒瓶，猛灌了一口。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也拿起酒杯自顾自地喝起来，心里却止不住地思索。

不知是谁突然飙高音唱跑了调，包厢里的一切反而活了起来，人影浮动。我感觉到酒精在我的胸腔里挥发，我轻轻地将眼睛闭上，仿佛看得见它如烟飘散的样子。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影子，像是张小姐，却又带着我自己的气息，在一条长长的路上奔跑，时不时地，她回过头来，目光迟疑，脚步却如这条无限延伸的路一样，无法停留。         

张小姐在爱情里的徘徊就正如爱情也在她的生命中徘徊一样。这世界上还有无数个张小姐的吧，像她，像我。

     

等爱的张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