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女

苦女

树叶全部长了出来，深而且密，挡住了我的视线。

两个月以前，那里是一片飘逸的鹅黄，鹅黄后面，有一间小小的茅屋。

小屋里住着一个女人。她头发全白了，松松地在脑后绾了一个髻。一双大脚，与那个时代有些格格不入。

她曾是一个童养媳。

奶奶说，她受尽了苦头，这苦头首先来自于她的婆婆，接下来就是她的丈夫。

在我的眼里，她是聪明的，又是善良的的。

她的记忆很好，常给我们小孩子讲一些古代的故事，比如，《杨家将》《樊梨花》……头头是道。

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或者是从走街串巷的说书艺人口中听来的吧。

我小时候爱哭，有时候连最爱我的奶奶都厌弃的不行，任由我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哭个没完，是她，披上衣服，出门来轻言细语地把我哄回家。

她在门前种了许多的果树，一树树沸腾的春花闪烁着，吐出了了一个个桃李来，她常一个人坐在树下，幽幽地望着远方……

她在望着自己的女儿吗？

她女儿死了，有传言是因为信奉基督教被婆家人害死了。她没有要求司法部门的介入，只因为两个年幼的外孙。

她长时间地坐着，暖暖的落日在她身上退成大片的荒凉。

秋来了。

树叶在院子里落下，有的穿着金黄的衣裙在跳舞，有的安静在她的脚边，如同一个个小精灵。

麻雀也是可爱的，蹦来跳去，寂静无声。

……

她白皙的脸色，很宁静，也很安详。

她好像参透了人间的悲苦，早就放弃了一切的抵抗，或者说，她从没有抵抗过。

她的婆婆是个凶恶的老太婆。

虽同是穷人，却没有一点悲悯的心，冷酷无情，令人发指。

她十二岁时，她的婆婆常常想法设法把她丢掉。或者觉得丢了她，就可以省出一个人的口粮。

有一次，一家子人推着一辆独轮车，装着破东烂西到一个地方去讨饭，婆婆告诉她，今天不走了，你去要点吃的吧。

她相信了。

可是当她返回来时，一家人都踪影全无。

她们丢下她，走了。

天寒地冻中，只有肆虐的北风在呼啸。

她慌了神，抬眼望去，阴云密布，一棵孤树被风抓住，摇个不停，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拦腰折断。

天是那样的冷，她浑身直哆嗦。

恐惧让她只想逃离，只想赶快找到那些丢掉她的人。

她见人就问，终于找到了她们。可是她的婆婆并没有因为她的忠诚和自己的欺骗，心生歉意，而是更加变本加厉地虐待她。

吃饭时，哪怕是她要来的饭，也要双手递到婆婆手里，然后一步一步退回去。

转过身，就会被认为是对婆婆的大不敬。

一家人吃饭时，她在旁边站着伺候。婆婆的理由是：

饭要是不够了咋办？

她饿极了，就吃点别的，充充饥，婆婆又会大发雷霆：

饭要是剩下了，怎么办？

总之，她饥肠辘辘，伺候一家人吃完，剩下，就能吃点，剩不下，就只能饿着。

在唯唯诺诺中，她度日如年。

圆房了，她生了个女儿。

可是她丈夫继承了婆婆的坏脾气，动不动就骂骂咧咧地大吼大叫。

女人几不还嘴。只是常常一个人在夜间跪在地上，一跪就几个小时。

她是在跪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

女人病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几个月了。

男人伺候她，或者他觉得女人一辈子真的受苦了，或者倒下的女人触动了他的良知，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算是在还债吗？

女人终于能够享受到了别人的伺候，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浓密的树叶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你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

我想，她一定很好。因为她的苦都已经被她受完了。

只剩下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