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松
瓦松在农村年久的房顶上,布满厚厚苔藓的瓦缝间会长出一种植物,名叫瓦松。老一辈人说:瓦松是“镇宅草”,不可拔掉。 ——题记
东村的故事大概发生在十年前,年深日久而又历久弥新。
那时候的东村如其他普通的村庄一样,百十口人家,只有几户是白瓷红瓦的二层小洋楼,更多的是像王二家那样的:未经烧制的黄土砖夯砌起来的墙体,配着寥寥数根细椽,顶着一层灰褐色的薄瓦片儿,一所当时农村最普遍的“土房”便支起来了。
这是丑小鸭与白天鹅的鲜明对比。
一旦见过白天鹅的优美丰姿,就再难回头直视丑小鸭一眼。于是,一场风风火火的丑小鸭变白天鹅的热烈劳动在村子开展起来。
村人不辞辛劳,不畏高昂的外债,用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五个月的时间,在自家宅基地上每日没夜的苦干,拔立起一幢幢崭新的二层楼房。而以前老屋的印记和屋顶的瓦松,已经和一堆堆黄土被埋在深深的地下。
几年以后,这个村子在视觉上已是一派富裕的景象了,远远望去,少了几抹绿色,多了一丝繁华气,一个童话中的故事果真就在这群人身边发生了。
东村“发迹”的表象首先吸引到邻近南村的注意。
农人在夏收后趁着田地有墒,赶紧翻起湿润的泥土播种玉米,待到一星期后光秃秃的田野披上鲜艳的绿装,他们便如同听到新生儿第一声啼哭般放下心来。
接着便是大把农闲岁月。男人们不再鸡鸣即起,而是睡到天大亮,妇女喊了三遍吃饭后才懒散散地从炕上爬起。后院狗窝里的黄狗,没了往日主人早起小解时热情的招呼,也变得懒惰起来,眼里没了欢快的亮光,终日趴在地上打着瞌睡。
借着这漫长闲适的时间,男人们把之前农忙时过度劳损导致的身体恢复了过来。脚腕被镰刃误碰的伤口已经变成一条泛白的疤痕,脸上和脖颈晒褪的皮肤下面长出新的肌肤,长时间套绳的肩膀上的淤血也消失不见了。这段时间的休整让他们的身体充满活力,可庄稼汉毕竟是庄稼汉,身上的精力一日不使出来就浑身难受,于是战场便从农田搬到了炕上。
待到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许多村里的女人已经挺着肚子在门口扫雪了。
在这闲下来的日子里,同样被勾起的还有人们的交流欲望。南村的男人们嘴里衔着旱烟,在村庄的东头西脚三五成堆,一律蹲在谁家门前的碾碌或树墩上,闲话着各村的大事小情。
东村无疑成了聊天的主要内容。这个村子为何突然变得有钱,家家盖起了洋房?同样都是种庄稼,难不成他们地里打下来粮食是金子做的?羡慕、嫉妒、猜疑在南村人的心里升腾起来,到最后化成一句叹息:人家还是比咱们命好啊!
一阵凛冽的冷风吹散了扎堆的人群,也将这声叹息以及它包含的深长意味吹到了四镇八村。
不多时日,周边村镇都盛传这样一则流言:余镇的东村家家户户都富得流油。
许多人便慕名来东村参观,他们的确看到了气派的洋房,那上面贴着比面粉还白亮的瓷砖,屋顶的红瓦在清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金光。可除此之外,好像再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们田里种的也是普通的小麦玉米,粮仓里的谷物也不是金子做的,也是有的饱满,有的干瘪。
一番探寻,来访者还是没有搞清楚东村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富庶,但他们又不愿意带着空信儿回到村里。于是,在通往各自村庄弯弯曲曲路上的一番思忖,等回到村里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说辞。
经过众多版本的演绎,东村成了一个“神村”。有些人坚信东村的土地与别处不同,可以点豆成金,粮仓里满是金子做的沉甸甸的玉米粒儿和麦粒儿;有些人坚信东村人种田只是幌子,背后经营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生意,且家家都有一本《致富经》;还有人坚信东村是一块风水宝地,地底下埋着文物,一锄头下去就是一个金元宝.....这些都来源于他们派出的使者探知回来的消息。
一时间,东村成为一个趋之若鹜的地方。十里八村的人家都层层转托,希望把自己女儿嫁到到东村,或者让自己儿子到东村上门入赘。于是,连四十多岁的王瘸子也娶到了一个黄花大闺女,而东村大户陈家的那个痴傻女儿也招到了如意郎君。
东村开始变得更加喧嚣热闹,家家人丁兴旺。可是依然没人知道那些娶媳纳赘的高昂聘礼,那些不断新盖的二层洋楼的花费到底从而来。
直到那个不平常的日子到来。
那天,村东西口各停了四五辆黑色轿车,车上下来数十个生面孔,他们一看就不是庄稼人,为首的两个带着墨镜,各领十余人,沿两头两侧,敲开一扇扇漆红的铁门。
各家各户陆续传出吵闹声,摔打声,妇女的尖叫声,男人的哀嚎声以及黄狗无力的狂吠声。电线上成排的鸟雀跃了一下,急匆匆地飞走了。
等暮色降临时,生面孔们已经走了,可村里没有一家的窗户是亮着的,整个村子沉浸在令人可怖的死寂氛围里,与村东头二里外遥遥相对的坟场别无二异。
及至太阳重新升起,所有景象才展现在人们眼前。每家每户都像被蹂躏过的女人,屋门半掩,里面寂静无声。除了王二家,其他各家各户都没能逃过被打砸的结局,屋里的锅碗瓢盆,家具家电,橱柜桌椅都残缺不全,屋前屋后一片狼藉。
不仅如此,这次事件还导致了三个最严重的后果:
一、有三户人家的黄狗被用铁锨锄头打死,一只甚至被铲断脖子,死相极惨;
二、王瘸子察觉到邻居家异常后,预感到什么,撇下媳妇,慌忙跑到后院翻墙出逃。奈何腿脚不便,半天爬不上去,上去后一个趔趄,一头扎进墙外的粪池淹死了,而那个从杨寨村嫁来的女人也不知下落。
三、最惨的要数陈家。陈家新入赘的男人还没弄清发生什么事,就被按在桌上剁掉了右手三根手指,血流如注。他的疯女人吓得躲在床上,不顾孩子的哭喊,用被子将自己和孩子死死裹住。末了,等掀开被子,一岁的儿子已经死在怀里。
农历腊月底,东村没有一丝新年的气氛。从远处别的村子飘来幽幽的火药味,预示着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大年三十太阳升起的时候,东村各家各户屋顶泛着血色的红光,到了下午,太阳蓦然消失,傍晚时候竟下起纷纷扬的大雪。各家各户的窗户依然一团漆黑,只有王二家的窗户透出一团橘黄的亮光。
屋外房檐上的瓦松,在寒风中瑟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