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卿學新解

2017-09-29  本文已影响132人  座客苍凉

荀卿學新解

荀卿之論性,曰“性惡積化”,與孟軻之“性善擴充”異趣。後儒依違二者間,曰“性善情惡”。董仲舒曰:“天之大經,一陰一陽。人之大經,一情一性。性生於陽,情生於陰。陰氣鄙,陽氣仁。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者也。”許慎《說文》:“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情,人之陰氣有欲者。”是以性為善之本原,以情為惡之可能。性者,宋儒所謂天命之性、王學所謂性之體;情者,宋儒所謂氣質之性、王學所謂性之用。中土禪徒陰竊儒說,傅會魏譯楞伽而造《起信論》,曰“不生不滅與生滅和合”,所謂不生不滅即性也,生滅即情也。

荀學之界說曰:“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荀子·正名》)

以今語釋之:性者,生之稟賦。情者,性之發動。慮者,荀子本人亦稱為“思慧”或“心之所可”,實即理性(ratio)也。偽者,作為也,不當訓為詐,或可徑稱為得理性指導之作為。(《老子》“智慧出,有大偽”之偽亦同訓)

其論性惡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荀子·性惡》)論積化曰:“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積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並一而不二,所以成積也。習俗移志,安久移質。並一而不二,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荀子·儒效》)

荀卿論性,皆本於孔子“克己復禮為仁”一語,故特重“思慧”(《荀子·正名》:“欲過之,而動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則欲雖多,奚傷於治?”)與“禮義”。(《荀子·性惡》:“故聖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蓋孟子以“不忍人之心”為善,是善發乎內;耶教主性惡(即原辠ancestral sin),乃立聖三一於外;荀卿既主性惡,其人非宗教家,故必揭櫫非內非外之“思慧”(理性)與“禮義”(即社會契約,說見下),以為善之大本大原。

述荀卿性惡積化說竟

由“性惡”馴致“隆禮義”,譬若:“枸木必將待檃栝烝矯然後直,鈍金必將待礱厲然後利。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荀子·性惡》)或曰:“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荀子·勸學》)荀學之於禮義,可謂推崇備至,曰:“在天者莫明於日月,在地者莫明於水火,在物者莫明於珠玉,在人者莫明於禮義。故日月不高,則光明不赫;水火不積,則暉潤不博;珠玉不睹乎外,則王公不以為寶;禮義不加於國家,則功名不白。故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荀子·天論》)曰:“國無禮則不正。禮之所以正國也,譬之猶衡之於輕重也,猶繩墨之于曲直也,猶規矩之於方圓也。既錯之而人莫之能誣也。詩云:‘如霜雪之將將,如日月之光明,為之則存,不為則亡’,此之謂也。”(《荀子·王霸》)曰:“禮者,治辨之極也,彊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隕社稷也。”(《荀子·議兵》)

通古今異語:禮者,履也,個人之踐履;義者,宜也,羣體所適宜。荀卿稱:“禮及身而行脩,義及國而政明。”(《荀子·致士》)禮局于個體,義延及共同體,散文言之則通,對文言之各有其誼。

然荀學之“禮義”,大異于俗儒所謂“經禮三百、曲禮三千”(出《小戴記·禮器》,鄭玄說,經禮即職官制度,三百實指《周官經》三百六十職;曲禮即禮經,三千泛指禮儀節文之繁縟。)曰:“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於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荀子·禮論》)或正言:“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羣,彼不能羣也。人何以能羣?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彊,彊則勝物,故宮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時,裁萬物,兼利天下,無它故焉,得之分義也。”或反言:“故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不能勝物,故宮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頃舍禮義之謂也。”(《荀子·王制》)

撢其意曰:“爭則亂,亂則窮”者,西人所謂“自然狀態”也(霍布斯稱為state of warre,即所有人對所有人之爭)。“欲必不窮於物,物必不屈於欲”者,即上所引“欲過之,而動不及,心止之也”。知止,固理性也。曰禮、曰義、曰羣、曰分,一言以蔽之,社會契約也(social contract)。(何兆武譯盧梭《社會契約論》:“自然狀態中不利於人類生存的種種障礙,在阻力上已超過了每個個人在那種狀態中為了自存所能運用的力量。於是,那種原始狀態就不能繼續維持;並且人類如果不改變其生存方式,就會消滅。”“人類既不能產生新的力量,而只能是結合并運用已有的力量;所以人類便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自存,除非是集合起來形成一種力量的總和才能克服阻力。”“要尋找出一種結合的形式,使它能以全部共同的力量來衛護和保障每個結合者的人身和財富。”似足以發明荀學)

荀子或稱“禮義”為“道”,如“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謂中?曰禮義是也。”(《儒效》)此為借用關尹老聃學之名詞,然界說與老迥異。關尹老聃尊天,稱“天之道”。且,玄者,圓也,圓亦天道也。(說見《大戴記·曾子天圓》)故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王弼本三十九章)而荀子以為“天行有常”“治亂非天”(《天論》),故以禮義為“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

荀子或以“分”“報”“權稱”為“禮義”,與墨子之尚同、宋榮子之去囿異,曰:“斬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夫是之謂人倫。”(《榮辱》《臣道》兩見)曰:“分均則不偏,埶齊則不壹,眾齊則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處國有制。夫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埶位齊而欲惡同,物不能贍則必爭,爭則必亂,亂則窮矣。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天下之本也。《書》曰:‘維齊非齊’。”(《荀子·王制》)荀子之“分”,自言出於《呂刑》,然予以為有二本:一為孔子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是家國之分際;一為老聃之“致數輿無輿”(王弼本三十九章,《淮南子·主術訓》稱:“古之為車也,漆者不畫,鑿者不斵,工無二伎,士不兼官。各守其職,不得相姦,人得其宜,物得其安”),是君臣之分職。荀卿之言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始則終,終則始,與天地同理,與萬世同久,夫是之謂大本。故喪祭、朝聘、師旅,一也;貴賤、殺生、與奪,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農農、士士、工工、商商,一也。”(《王制》)由家國分際、君臣分職而進乎社會分工(郭沫若說,由分功而分職而定分,亦通)。

荀卿之“分”流為韓非之“勢”。彼集法術家之大成,所謂“法”,襲自商君,所謂“術”,出於申不害。別有“勢”,或以為本於慎到,然慎到之“勢”實指人主威勢。韓非曰:“勢者,名一而變無數者也”(《韓非子·難勢》),名一為借用慎到“勢”之名,變無數則囊括繁雜之社會分工,近於“分”“報”“權稱”之義。

述荀卿隆禮義說竟

禮義既隆矣,軌笵者必為後王,曰:“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後王”。(《荀子·王制》)詳繹之:“辨莫大于分,分莫大於禮,禮莫大于聖王。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守法數之有司,極禮而褫。故曰: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彼後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欲審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故曰: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明,此之謂也。”(《荀子·非相》)

曷謂後王?解者亦參差。或以後王為近時之王者。楊倞注說:“近世明王之法,則是聖王之跡”。俞樾謂:“漢人必以漢高祖為後王,唐人必以太祖、太宗為後王”。或以後王為周文王、武王。清儒汪中、劉台拱、王念孫皆韙此說。或以後王為素王。章炳麟《訄書·尊荀》稱:“荀子所謂後王者,則素王是;所謂法後王者,則法《春秋》是”。然平情論之,後王必為文武。荀卿持論不詭於孔氏,“道不過三代”者,“行夏之時、乘殷之路、服周之冕”(《論語·衛靈公》)也;“法不貳後王”者,“文武之道未墜於地”(《論語·子張》)也。以荀子本文言之,既曰:“欲知上世,則審周道”,《成相》篇陳佹詩,復言:“文武之道同伏羲,由之者治,不由者亂,何疑焉?凡成相,辨法方,至治之極復後王”,尤為明證。且據《儒效》《非十二子》諸篇,仲尼、子弓,大儒也;舜、禹,先王也;惟周公為大儒兼後王,則後王非素王也。至於近時之人主,廑知聚斂計數,定為荀子所非。《六國年表》:“傳曰‘法後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於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此太史公新義,非荀學也。

荀卿“法後王”為理想主義(Idealism)與現實主義(Realism)之混合。曰:“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後王是也。君子審後王之道,而論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議。”(《荀子·不苟》)欲以社會契約之進化捄人性之本惡。(傅孟真說,人類自草昧而進于開明,自惡而進于善者,乃歷代聖人之合力、古今明王之積功。德義之成,純由人事之層絫。)然戰國諸子憙託古改制,甚且有託於神農、黃帝者。(《淮南子·脩務訓》:“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託之於神農、黃帝,而後能入說。”)荀子以為上託於文武,斯可矣,不欲過為恢詭。“聲則非雅聲者舉廢,色則凡非舊文者舉息,械用則凡非舊器者舉毀,夫是之謂復古,是王者之制也。”(《王制》)與“六說者立息,十二子者遷化”(《非十二子》),實二而一。

或以荀卿稱道聖王而詆為尊君專制,(譚嗣同說:“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原也。惟大盜利用鄉原,惟鄉原工媚大盜。”)繆矣!“聖王”本墨學專屬名詞(《墨子》中出見百餘次),墨家出於清廟之守,“古之聖王”殆指夏禹。荀卿借用墨學名詞,其論聖王也,一曰:“尊聖者王”(《君子》),再曰:“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楊倞注:“倫,物理;制,法度”。與《莊子·天下篇》“內聖外王之道”義同)。是荀學之聖王,似西人所謂philosophy rulers,斷非欲媚專制君主也。

述荀卿法後王說竟

劉子政《荀卿別錄》稱:“孟子、荀卿、董先生皆小五伯,以為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皆羞稱五伯”。是荀卿、孟子雖持論分背,為孔氏王道之傳人則同。荀卿嘗劃分列國為王、霸、安存、危殆、滅亡數等,曰:“具具而王,具具而霸,具具而存,具具而亡。”“殷之日,案以中立,無有所偏而為縱橫之事,偃然案兵無動,以觀夫暴國之相卒也。案平政教、審節奏、砥礪百姓,為是之日而兵剸天下勁矣。案然修仁義、伉隆高、正法則、選賢良、養百姓,為是之日而名聲剸天下之美矣。權者重之,兵者勁之,名聲者美之。夫堯舜者一天下也,不能加毫末於是矣……暴國之君案自不能用其兵矣。何則?彼無與至也。彼其所與至者,必其民也。其民之親我,歡若父母;好我,芳如芝蘭;反顧其上,則若灼黥、若仇讎。彼人之情性也雖桀跖,豈有肯為其所惡賊其所好者哉?彼以奪矣。”“殷之日,安以靜兵息民、慈愛百姓、辟田野、實倉廩、便備用,安謹募選閱材伎之士,然後漸賞慶以先之,嚴刑罰以防之,擇士之知事者使相率貫也,是以厭然畜積修飾,而物用之足也。兵革器械者,彼將日日暴露毀折之中原,我將修飾之、拊循之、掩蓋之於府庫。貨財粟米者,彼將日日棲遲薛越之中野,我今將畜積幷聚之於倉廩。材伎股肱健勇爪牙之士,彼將日日挫頓竭之於仇敵,我今將來致之、幷閱之、砥礪之於朝廷。如是,則彼日積敝,我日積完;彼日積貧,我日積富;彼日積勞,我日積佚。君臣上下之間者,彼將厲厲焉日日相離疾也,我將頓頓焉日日相親愛也,以是待其敝。安以其國為是者霸。”“立身則從傭俗,事行則遵傭故,進退貴賤則舉傭士,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庸寬惠。如是者則安存。立身則輕楛,事行則蠲疑,進退貴賤則舉佞侻,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好取侵奪。如是者危殆。立身則憍暴,事行則傾覆,進退貴賤則舉幽險詐故。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好用其死力矣,而慢其功勞;好用其籍斂矣,而忘其本務。如是者滅亡。”

定其訓:王者,往也,能以義歸往謂之王;霸與伯通,長也,能使力長人謂之霸。荀卿稱美王道,其言曰:“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荀子·王霸》)“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權謀傾覆幽險而亡。”(《荀子·彊國》)《史記·商君列傳》謂商鞅說秦孝公以帝王之術而不能入,以彊國之術說之,秦孝公大說。(“吾說君以帝王之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國之術說君,君大說之耳,然亦難以比德於殷周矣。”)商君必無是事,殆荀子因秦無儒而為此微言以諷諫。司馬子長好奇,故采之入史。

朱子責荀卿“全是申韓”,昧於本末源流,非讜論也。荀卿雖重法術,然理想主義勝於現實主義,實為降世之大儒(降為《理想國》一篇之發端。新柏拉圖主義以為哲人降臨洞穴之喻)。荀子之論治體也,一曰:“有治人,無治法”(《君道》),一曰:“治生乎君子,亂生乎小人”(《致士》),一曰:“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之,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制之”(《富國》),歸本於“力術止,義術行”(《彊國》)。入秦對應侯范雎曰:“入境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汙,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閒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是所見也。故曰: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類之矣。”此所見秦國法治之盛也。“然而縣之以王者之功名,則倜倜然其不及遠矣!”於王道可謂推崇備至。(《荀子·彊國》,晚年柏拉圖亦認為法治國“居於次好”,可相參)

荀卿之現實主義傳人為李斯、韓非,行事見《史記》本傳,其理想主義之傳別有人。陸賈嘗問道於荀卿門人鮑丘子(浮丘伯),所著《新書·術事》:“道近不必出於久遠,取其致要而有成”,即荀學“法後王”也。賈誼學術出於荀卿,其《治安策》曰:“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紀,姦人無所幾幸”,所謂“定經制”,即荀學“隆禮義”也。

述荀卿王霸說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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