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左右青春故乡

又将一年菜花黄,何处觅君旧模样

2017-03-14  本文已影响2516人  别山举水
又将一年菜花黄,何处觅君旧模样

打油菜籽是一件极苦的农事,必须挑一个好晴天,太阳越大越烈越带劲。菜籽禾晒得干干焦焦的,豆荚稍微用棒槌一碰,便爆裂开来,这样才打得又快又干净。

金民算有眼光,挑着了日子。今天的太阳长了刺,一照在身上,便扎得生痛。他已经忙活半天了,打了两三场,一铺一铺的油菜禾又收到彩布上。

他头发丛中,脸上全是汗,绿色的军装褂子上结了一层浅白的盐碱,像画着哪儿的地图。他不能脱下衣服,否则,那干燥的禾苗会将到处划伤。那些禾苗屑粘在淌汗的地方,浑身上下像有虫子在爬,痒痒的还带着轻微的痛。

老娘要来搭把手,他不愿意,这么狠的太阳,万一三两下将她晒得晕过去,那可不好收拾。这日子还要慢慢过呢,他与老娘谁也不能倒下。

老娘送来茶水,便被他轰回到屋里。想到茶水,金民的喉咙咕咚了一下,口还真是渴了。

金民停下来,揩了揩汗水,敞开了褂子。他掀起衣裳的一角,一边扇着,一边走向田头。

他一屁股坐在岸边,拿起搪瓷缸子猛灌一气,有些茶水从两边嘴角淌下,如两条小溪。刚一喝完,额上便渗出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坠,这天气真热呀。

金民懒得管了,想到高处吹吹风,刚一上路,一辆车驶过来了,金民忙退至边上不动,等车过去。

车经过他身边时,速度慢了一些,车窗摇了下来,靠着金民这边的副驾驶座上,一个女子偏过了头,似乎要对他说点什么。金民一愣怔,有些恍惚,那车犹豫了一下,猛然提速,箭一般驶去,车窗也缓缓合起。

车窗里飘出一些冷气和脂粉香,抽打在金民的脸上,金民的心一紧,有些痛了。

车上的女子叫文丽。

金民与文丽同岁,从两个人降生后,就认识了。虽然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可他们的童年既像男孩又像女孩。金民带着文丽时,他们可以上树抓鸟,下河摸鱼,文丽带着金民时,她们可以跳橡皮筋,踢房子。

两人一起上学,一块放学,吃饭也要端着碗挨到一起。整个小学,他们一直同班,形影不离。别人刮他们的鼻子说男女有别,他们笑笑说,有什么分别呀,他喜欢的东西我喜欢,她讨厌的人我也讨厌。

到了初中后,他们还是在一个班,似乎有了一些矜持,再也不会头挨着头窃窃私语,再也不会手拉手走在一起。他们刻意保持距离,但目光时时粘在一起。

他与别的女生说笑,她会暗暗生气,她与别的男生讨论习题,他会大喊大叫,疯狂得与众不同。

但在回家的路上,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很快就烟消云散,他们又谈笑风生,所有的天都是晴天,所有的花格外娇艳。

只可惜,初中毕业,她没考上高中,便在家务农了。他上了高中,成绩不好不坏,心情也不好不坏。

她在家什么农活都做,割麦,锄地,插秧,但再苦再累的活没使她憔悴,反而如灌了浆的稻穗,青春正盛,妩媚多情。

他在节假日,也会抽空想偷偷帮帮她,但总被她赶回去了,让他在家抓紧复习,希望能考上大学。

三年历练,他越发阳光挺拔,三年苦读,并未如愿考上大学,他一下子消沉了。

她劝了无数回让他振作,别丢下书本,放弃学业,以后还可以参加自考,谋得一条生路。可他听不进,他很少找她了,认为自己是一个男人,该干男人的事了。

他随大流,与那些年龄相仿的伙计一起抽烟喝酒撵电影打架,四处奔窜,如狼似狗。

学坏容易学好难,他感觉自己很不好,躲避着她,便想坏一些。

他学着别人那样,在电影场嘻皮笑脸,扯女孩的头发,向女孩喷着烟圈,甚至将女孩往怀里拉。

那时都是看露天电影,大庭广众的,没有别的娱乐,男女老少都去看。有一次,她亲眼看到,他将一个女孩弄得哭了,她过去劝阻,却被邻村他的一个同学拦住了。那同学甚至在她脸上掐了一下,而他居然像没看到一样,她当时如被人抽了一耳光,气愤而羞涩地跑回了家。

第二天,她气冲冲地将他堵在路上,质问他怎么变成这样,随意撩别人,对她也毫不珍惜。他却若无其事,抬着头望天,好像天上有什么稀奇一样,慢悠悠地说,这没什么呀,大家都闹着玩的,逢场作戏,认不得真。

我也是为了合群,才这样呀。

他两手一摊,继续抬头看天,好像天上又换了一个古怪。

她恨不得扇他一耳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努力憋着,终究没掉下来。她什么也不再说了,一调头,匆匆奔向家里。

几天都难得见她出门,即使出来,也软塌塌地,像大病了一场。他有些内疚,觉得做得有些过火,可又不敢去找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一天午后,她出来找他,眼眶有些红肿。正是三月的天气,阳光明媚,油菜花一片金黄,可她的心情却像被雨淋透了。

他们来到油菜地边,坐在田梗上,长久地不说话。蜜蜂在花间嗡嗡忙着,轻风一阵阵吹拂,油菜快一人高了,禾苗粗壮结实,应该又有一个好的收成。

我要出去打工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像准备了很久。

她伸出了手,他一把抓住,她的身子歪了歪,他却像个榆木疙瘩,不知道往怀里拉。

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恼恨地说,只要你能变好,我一直等着你,一直。

说完,她站起了身,他随着她身子的直起,松开了她的手。她又叹了一口气,怅然地走了。他跺了一下脚,恼恨起自己来,小时候的伶牙俐齿,对别人的嘻皮笑脸,在多情的她面前,竟如哑巴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

为何在她面前笨手笨脚,为何在她面前像被针缝住了嘴,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想必自己还是太在意了,盯着她的背影,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她出去了。他也不能就这样晃荡着过呀,总得找些事做做。他近一米八的块头,身形魁梧,体格健康,正好碰上当年招兵,他一试就上了。

他高中毕业,并不笨。他记着了她的话,在部队拣起了课本,认真复习,终于考取了军校。

他的前途一下子明朗起来,他写信告诉了她,让她准备作官太太,她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觉得幸福离自己好近。

因他有一副俊朗的外表,强健的体魄,首长的女儿看中了他。是幸运也是不幸运,他即刻成了网中的鱼,笼中的鸟,是被宰杀,打回原形,还是飞黄腾达,全凭他的一个选择。

那一段时间,他想了很多,有纯洁的爱情,有辉煌的前途,有田间劳作的耕夫,有四处流浪的打工者,有破败的农家院,有豪华的城市洋房,有衰老的娘亲,有处处求人的艰辛。

可容不得他多想,那边逼得太紧。

最后,他狠下了心,决定忘掉那些青梅竹马,忘掉那块油菜地,安心安意做一个城里人,这样的出头之日才来得最快。

他喃喃道,就让我背负骂名,成为一个薄情的人,你要恨就恨死我吧。文丽,但愿你找一个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恩爱过一生。

他成了首长的乘龙快婿,他在外面的地位迅速提升。

那女人并不丑,只不过骄横任性,她说东他就得是东,她说西他就得是西。无论他在外面多么威风,在她面前只能是仆人。

她不给他任何面子,随时随地可以对他大光其火。他表面风光,内心苦不堪言。他变得沉默了,时时想起童年少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时时想起文丽的好,文丽的娇,文丽那满眼不曾落下的泪。

刁蛮的女人欲望也特别强,容易喜新厌旧,玩新花样,相处了半年,便经常说他像只蔫茄,像个哑巴,对她只是敷衍,完全是个农村的蠢货,不懂风情。

她越是骂他,羞他,他越是对她没有热情。他成了一块抹布,随时会被她丢掉。

她经常夜不归宿,他也懒得管,也管不了她,便经常出去散步,与老百姓拉拉家常。

终于,她瞅准时机发作了,说他作风不正,与老百姓的女儿勾搭成奸。他像一只蚂蚁,被她踩在脚下。

他百口莫辨,只能将苦水咽进肚里,办完离婚手续,狼狈地回到家里。

家里什么都变了,很多人盖起了新楼房,家里什么都没变,那油菜花黄了又谢,谢了又黄。

文丽前两年还时时回来,可听说他结婚了,有一次回到半路,折身打转。

现在,她很少回来了,听说也结婚了,老公很爱他,两人在外面打拼,办了一个工厂,生意不错。只是老家有事时,才偶尔回来一趟。

金民在部队没学到什么技术,老家人也对他有了异样的眼光,以为他真是个混蛋,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毁了自己。

他说再多也没人信,只能埋头做一个泥杆子农民,一切从头开始。

金民像做了一个梦,梦醒后,那车里逸出的冷气如刀子一般,割着他黝黑的脸。他痛得直打哆嗦,拿起搪瓷缸子,准备再灌一口水。缸子很轻,他翻开盖子,里面早已空了,他哐啷一声,将盖子重重盖上。

太阳依旧很烈,那些打出来的菜籽闪着油亮亮的光,好像每一粒都浸透了汗水。偶尔会传来一声噼啪声,那是油菜荚炸裂的声音。

今年是个丰收年,明年这儿还是栽油菜了。

明年,这儿又将金黄一片,蜂舞蝶绕,只剩一个沧桑的农人在田间奔忙。那如花的人儿没变模样,却再也无法在此徜徉。

那青葱如花的脸庞,那浓情似蜜的时光,早已不知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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