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儒林外史》(一):浪子吴敬梓
檀越
1701年安徽全椒吴家,一个男孩呱呱坠地了。吴家是世家大族,中年得子的吴霖起异常高兴,他给这个孩子从《小雅》“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中选了两个字,想着让这个孩子能坚守祖训,并能光楣门庭,给这个孩子取名——敬梓。人生的很多愿望都很好,但最后能实现的却少之又少。吴敬梓是个特例,他虽然没达到他父亲所愿的那种,但很多年后,他却用另一种方式,为全椒吴家名誉青史。
全椒吴家是名门望族,敬梓的太爷,弟兄五个,四个都是进士,他太爷吴国对更是名列三甲高中探花。敬梓的爷爷吴旦以监生考授州同知,他爷的两个兄弟一个高中榜眼,一个是中的是进士。吴家三代出了六个进士,入三甲中两代。这个世家是人才济济、穆风棣棣。
家风对一个人的激励是很厉害的。在我的家乡,有一户人家,三个孩子,老大考上了大学,老二说,他也要考一个,也考上了。老三说,他要比两个哥哥考的更好,老三后来真考的比他两个哥都好。全椒吴家兄弟们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相互激励?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敬梓从小就聪颖过人,过目不忘。他的父亲在江苏赣榆县当教育局长。敬梓十三岁的时候,母亲死了,他就跟着他爹读书。
一天,敬梓跟随父亲参加县上的一个名士聚会,会上大家都吟诗作赋。敬梓也现场做了一首:“浩荡天无极,潮声动地来。鹏溟流陇域,蜃市作楼台。齐鲁金泥没,乾坤玉阙开。少年多意气,高阁坐衔杯”。当敬梓的诗吟出后,满座皆惊,大家都赞叹这个少年学子才思敏捷,气度不凡。吴少年一时名扬赣榆。
1668年赣榆发生了大地震,当地校舍房屋倒塌了很多,文庙、尊经阁都被毁,但没人管。吴霖起上任后,看到教舍凋零倒塌,先捐出了自己一年的俸钱40两,继后又变卖祖产肥田三千亩,并变卖了在五河、天长、含山、和州等地的祖传当铺、布庄、银楼等,筹银近万两,修建了毁坏殆尽的文庙、尊经阁,并且新建了“敬一亭”。
其实中国古代士的境界是很高的。这件事对敬梓的影响很大,多年后,他在他的《儒林外史》中精细壮观的描写了南京名士捐资修建泰伯祠的雅事。更或许这个记叙也有对父亲的追思。
吴霖起,为人正直,刚正不阿,为官清廉。不爱巴结上司,结果得罪了上司,后被罢官。那时,敬梓还是青少年,这件事后来也深深地影响了他,以致多年后他生活极端困苦,也不愿出仕做官,他厌恶官场的那些阿谀奉承。敬梓的父亲对敬梓影响很大,可以说直接影响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1722年,吴敬梓21岁,考取了秀才,这年他的父亲也撒手人寰。
一个年轻人,虽然已经成家,但父母都死了,应该说,指导他人生的一盏明灯也灭了。
失去方向感的吴敬梓变成了一个手掷千金玩乐的纨绔子弟。
明代小说家冯梦龙曾经和吴同学有过同样的情形,但他后来惊醒,发奋读书,浪子回头。
吴敬梓后来或许是看破世相,没有回头,走了另一条路。
《儒林外史》里写了一个状元府第的兄弟俩,杜慎卿、杜少卿。外史中慎卿介绍少卿时说:“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后来的一位大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名叫做仪,号叫做少卿,只是小得我两岁,也是一个秀才。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大捧出来给人家用。”
我个人认为,《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或许就是吴敬梓个人的原型。
吴敬梓父亲给吴敬梓留下2万两银子的巨额遗产,但吴敬梓性情豪爽,慷慨好施,不善经营,又过得是“千金一掷买醉酣”的浪子生活,没多年,田产卖尽,奴仆逃散。家产挥霍一空,被乡里人指骂为败家子。最后愤懑中移居南京。
外史里,杜少卿也是这般情况,家产荡尽,移居南京。
书中特别讲了杜少卿不善经营的一个细节。从中我们也可以一瞥,那或许就是吴敬梓的生活状况。
杜少卿家有个老管家娄老伯一直替杜家管理家业。杜少卿说这娄老伯:“自先君赴赣州任,舍下田地房产老账目都交付给娄老伯,每银钱出入,都是娄老伯做主,先君不曾问。娄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两,其余不沾一文。每收租的时候,亲自到乡里佃户家,佃户备两样菜让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样才吃一样。凡他令郎、令孙来看,只许住两天,就打发回去了,盘缠之外,不许多有一文钱,临行还要搜他们身上,恐怕管家们多送他们银子。只是收来的租稻利息,遇着舍下困穷的亲戚朋友,娄老伯便极力相助。有人欠先君的银子,娄老伯见他还不起,娄老伯就把借券烧去了。先君也知道,也不过问。到而今,他老人家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家里仍然赤贫如洗。我就让人把他的令郎、令孙接来在此伺候奉药。”
娄老伯去世后,杜家的产业因无人管理,就变卖甩卖开了。杜家的另一个管家叫王胡,是个好酒的坏奴才。各处来向杜少卿要钱的人,都买酒打点王胡,杜少卿还偏信这个王胡。到后来杜少卿卖光产业移居南京时,王胡中途卷了20两银子跑了。这故事或许就是吴敬梓自己的故事吧。
今天我们谈选人用人,谈经营管理,首先想到的:人品是第一位的,像娄老伯这样的品德,就是一个好人品的标杆。但谈到管理时,娄老伯无原则的周济朋友,烧毁借券,这是违反规则的,是不对的。当然中国古代道德教化和今天的道德教化不能同日而语,但有道德、还更须守规则。
吴敬梓在南京时,生活穷困,饥寒交迫。靠卖文和朋友接济过活。常常是“白门三日雨,灶冷囊无钱”的状况。他的朋友程晋芳描述他的生计时写道:“囊无一钱守,腹作干雷鸣,近闻典衣尽,灶突无烟青”。冬夜寒苦,为了祛寒,吴敬梓经常是绕城数十里,以此“暖足”。
程晋芳在《文木先生传》描述:“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与应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余生平交友,莫贫于敏轩。抵淮访余,检其橐,笔砚都无。余曰:此吾辈所倚以生,可暂离耶?敏轩笑曰:吾胸中自有笔墨,不烦是也。其流风余韵,足以掩映一时。窒其躬,传其学,天之于敏轩,倘意别有在,未可以流俗好尚测之也。”敏轩就是敬梓的字。
吴敬梓的贫困,非是一般,但他依然像六朝古人一样,旷达、执着、自乐。
安徽巡抚赵国麟举荐他入京去参加博学鸿词考试,他以托病为名,不愿参加。每日只是交好四方之士,以文酒娱,被众人推为武林盟主。当“长老苦口讥喃喃”干涉他的自由时,他又“叉手谢长老,两眉如戟声如虎”。他的“痴憨”、“颠憨”、“隐括”终一生而不变。
众人笑他痴,他笑众人醉。就在这样的岁月里,他的经历,接触过各类人物,为个人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他将这些世态相,纪录花费了将近二十年功夫,著下了鸿篇巨著《儒林外史》。那些生活、人物、故事、气概、心绪、态度、才情都展现在小说里了。他像嵇康一样,“手扶五弦,目送归鸿”,保持着自己的姿态,于贫寒中傲立,志却孜孜不倦。
1754年,吴敬梓54岁那一年,到江苏扬州访友痛饮,微醉之中,反复朗诵唐人张祜的《纵游淮南》一诗,与自北京南下的王又曾在舟中痛饮销寒。归来之后,酒酣耳热,痰涌气促,救治不及,顷刻辞世。他和那些酒醉而亡的作家们一样,尾声落满诗意,又充满伤感。
我们常说一个作家个人的不幸,反而成就了大众之幸,他给后人留下了一部伟大的作品《儒林外史》。作家张大草认为,这部作品的口语化写作是中国古典文学口语写作的顶峰。
鲁迅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有足称讽刺之书”。
《儒林外史》的开卷曾这样写道:“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哪一个是看得破的!”或许在他的超凡眼界里,俗世的那些事,他已经看破了。
吴敬梓是个浪子、也是个怪才、更是个奇人。正如《儒林外史》所言:“风流才子之外,更见奇人,花酒陶情之馀,复多韵事。”那人那事,就是他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