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贤
(一)李老师
秋尽冬初,天气清朗,不冷。周日的暖阳穿过教室的窗,洒在书桌上、讲台上,洒在同学们红润润的脸儿上,阳光的脸更阳光……
下午时分,李长奎和以往一样走进教室——,他的初一学生们正在上周日自习。
他步态从容,额角却挂着紧迫:作为一名专业的数学任课老师与班主任,深感学校赋予的信任与竞争压力。他不善言笑,随时随地都在酝酿一种热情,或是一种激情,甚至是一种斗志。他把整个身体都投入到了他的教育事业。因此,李老师从来不缺这样激情,也不缺斗志,他的学生们就是他激情爆炸的源泉,也都容易激发他的潜意识;那些情感源源不断,犹如泉涌滚滚,或是破了口的水管。尽管他的这些学生刚入学两个多月,看起来还有点陌生,还没有完全适应;但李老师在学生面前有的是自信心——,他必须要用实力证明班主任所具备的号召力。陌生?指的是刚从小学跌撞进初中教室的冒失鬼们。
他没想到的是,和平时一样的步伐和心情(他心情一直都不太好,也不算太坏)走进自己班的教室,几乎还能影响自己作为教师的命运,——几个后排的学生打打闹闹,叽叽喳喳。
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被李老师邀请来讲台前亮相的是三个男生,三个倒霉鬼,是他这次认为的“非典型”。李老师还认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三个学生在讲台前战战兢兢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你们在课堂上讲话,”李老师样子好生气,但一切都成竹在胸,“是不是?”
“是…”其中一学生低头承认。
“讲了…”第二个学生承认。
“啪啪”两声,“滚,”李老师说,“三粒老鼠屎……”
“两只老鼠屎”捂着脸上打红的指印滚了下去。另外一粒老鼠屎也准备滚下去。
“站好咯,”李老师说,“哪里去?”
刚走了两步的第三粒老鼠屎停下脚步,然后退到原处;他迷茫地看着老师,心中一个小小的问号。
“你呢?”李老师余怒未消,走下讲台,面对第三个老鼠屎,因为他没有说“是”,或“不是”,李老人也认为他没胆说“不是”。
“没有,”最后一个瘦高瘦高的学生默默地说,一副被误解的、不甘情愿的神情证明了与老鼠屎的差异,还有那厚厚的却有一些轮廓的惹人生气的嘴唇,“……我没有讲,是他们……他们在讲。”
出乎意料。
“啪!”第三声,李老师说,“还狡辩!”估计他的确不喜欢那厚厚的嘴唇,更不喜欢不诚实的人。
“你为什么打人?”这个叫惠贤的学生捂着火辣辣的耳朵,两眼痴呆,他惊讶地望着老师。
“你敢反问我,你还有理!”李老师越来越生气。因为这个学生不承认错误还反问老师,反问老师就算了,还那样望着老师,望着老师的眼神分明告诉老师“打错了人”,甚至能看出“满满的”怨愤。如果打错了人,李老师就应该道个歉;一般情形下,老师肯定是不会错的,即使错了,也不应当承认。李老师也知道,他的学生生涯也挨过打,也受过委屈,他的老师也从来没有“错过”,自然,他也不敢责问。通常在教育领域里,“勇于”承认错误是学生的“天性”。
所以,此时的情形——
岂有此理,无法无天。
“跪下!”李老师抖擞着威严,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忍受不了这个学生的眼神,是奇怪而且令人厌烦的眼神——两道可怕的肉堆眼缝居然能透出“凶光”,表情鼓足了赤足的怨恨。
“我为什么要跪?”这个不到13岁的学生在李老师面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了这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老师当然很诧异:从教十来年,竟有这样公然唱反调的学生?
“我告诉你,为什么要跪,”李老师抬起“黄金右脚”,踢在惠贤的膝盖上。自信地说,“我教你怎么跪,你为什么要跪。”李老师踢腿的动作抖动了全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凌乱了几根,分散在额头。
惠贤痛红了脸,颤颤巍巍,却没有顺势跪下去,嵌在小肉堆里的眼睛继续透出一丝惊恐的怨愤之光芒,他站的更稳:“我没有讲话,你为什么打我,我为什么要跪?”这个学生嗫嗫嚅嚅地说着,流下两行眼泪。
“什么学生!公然挑战我的权威,”李老师此时只有这个念想,“我就治不服你!不然我在班里还怎么面混?”
他又连踢十数脚,一脚比一脚用力;一边踢一边自言自语:“还敢顶嘴……你竟敢顶嘴?!”
这个倒霉鬼好像魔鬼附体,又似对李老师踢来的脚有了免疫,依然不跪;李老师气从心头起,恨从胆边生,不信这个邪!他连扇十数耳光,仍不解气,也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他又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拔出腰间皮带打背、打手臂、打双腿——,衣服上的灰尘弥漫开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兴奋的尘粒欢快地跳跃着,特别刺眼;他已然忘记自己是一位老师,或是其它什么“人”,更像是复仇般的释放快意。
这波行情,李老师的头发完全凌乱了,额头渗出汗珠来。一副酷酷的,奋斗着的忘我气质,譬如电影海报。
对,李老师次日回忆:“……不知道踢了多少脚”、“……不知扇了多少耳光”、“不知抽了多少皮带……。”他说,“他还仰着头看着我……”
“姑且踢、扇、抽各十数次咯,你同不同意?”后来惠贤的姑父问李老师,李老师说,“是……”
继续说当下:
仍然没有跪,甚至没有眼泪。
“滚回去!”李老师说,“你不用来上课了,我不教你这样的学生……。”
他将惠贤推出教室门,惠贤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来到惠贤课桌,取出书包,走到门口,扔了出去,扔到惠贤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门好像夹着了同学们的脑门,又譬如把那六十多颗小心脏猛烈地挤压了一下,再被一只大手给攉紧。
教室里的六十多双眼睛都亲历了这一幕。男同学们目光呆滞、脸色铁青;女同学们瑟瑟发抖、把头埋在课桌上,一些学生额头被课桌边缘、书本边缘磕出一道深深的印记。六十多条脊背的肉摇摇欲坠,所有人的腿脚似乎被一把尖刀剔去了骨头一般,酸软无力。
虽然李老师几乎每天都要打一两个人,但这一次确实是打的最不解气的之一。比如,五年前,一个女生跟他顶了一个嘴。他追打着女生,从一班打到二班去,女生还大呼“救命”。人家二班还在上课呢,令人啼笑皆非,忍俊不禁。李老师闹了一些不怎么体面的笑话。
当然了,这些都不稀奇,可以说一点都不稀奇,因为其它老师也喜欢这样;他们认为,“老师教育学生天经地义,学生挨教育也是义务与责任。”
再比如说吧,像这样的乡镇学校,他们和他们的老师有义务教育学生。绝大部分学生的父母都在全国各地忙着挣钱,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孩子两次面。“不听话,”家长像抓了根教育稻草一样,对敬爱的老师们说,“你就打!”还得满怀感恩地补充一句,“谢谢您。”
那是真舍得。
这些懂点古老哲学的人,他们说,“严师出高徒。”
一次,笔者和几个朋友吃饭时聊到这个县的教育环境。
“什么?”他们津津有味地炫耀他们曾经所受到的教育,“你们那里的老师不打人?……那不好,至少你们那里的老师在我们学校待不下去,这里的学生太懦弱也读不下去。”一些朋友还说,“你别惊讶,我们这个县的教育就是这样的!”
又说到这个县的人文景观,我确实有一种感觉,不妨用两句话来哆嗦一下——,炎日浇作寒夜,晴风吹成阴雨;紧衣行路久不暖,偶搓凉手哈气。
笔者说了自己在这个县的心得体会。
“呵呵,”朋友说,“看来你不了解,我们每年都有上清华北大的;我们的人在外面都很团结——,他们在各个领域都出类拔萃,——有做土石方的,水泥河沙的,开办赌场的,专业收账的,专业贷款的,高级娱乐会所的……有他们在,谁都没有‘竞争力’,实力,懂吗你?”朋友不忘回答我的疑问:“留在老家都没什么出息,没活力的人。”有点像西西里岛。
笔者想到一个厦大的朋友,原籍自然是这个县的。厦大朋友拒绝了初中同学热情洋溢的聚会邀请,原因很简单——“我大学同学叫我去喝酒。”初中同学自尊心当然被绣花针轻轻地扎了一下。不过大家都能善解人意,毕竟亲疏有别。
整个县民间信奉一句至理名言:实力决定一切,但凡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绝不靠言语。
还说当下这个事情。
不管怎么说,李老师这次难得的的忘情教育,对于刚上俩月新课的新生来说,“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哩……”
这个蠢货惠贤,在教室门口徘徊了大约两三分钟。最后,果真背着书包懵着脑袋,一瘸一拐,深一步浅一脚地拖着身体向一所民房走去。
夕阳将他的脸染成了血色。
他在民房的楼道里歇了两次,每次有四五秒钟……他还是毅然地蹭到出租屋,取出钥匙,开门。随后躺在床上,盖上被子蜷缩一团,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