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锈
一.
白音只知道,自己出生在一次百年不遇的白毛风中,个中细节他从未听额吉讲过,只听部落里的族人说,当年找到他们母子的时候,额吉已经昏了过去,怀里是已经冻得哭不出来的自己,身旁是一把蘸满血迹的蒙古短刀和一头被割破喉咙的老狼。
懂事后白音曾问过额吉自己的阿布是谁,额吉正在扒羊皮,头都没抬。
“你的阿布就是长生天。”
部落的族人都是长生天的儿女,他不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他有额吉,有阿布,也有安答。
白音的安答是莫日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莫日根的阿布是部落的单于,小时候总是带着他们二人练些拳脚,在一次部落侵略中,被敌方将领挥刀斩首。当时,莫日根的额吉正在生产,听闻丈夫的死讯昏死过去。
白音的额吉领着白音和莫日根,拉着勒勒车和毛毡,从尸山血海中找到散落两处的尸首,用毛毡裹好,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勒勒车上,拉到敖包旁,这是祭奠所有为部落牺牲的英雄的敖包。
白音的额吉命二人跪在一旁,对着长生天发誓。
“一生为部落而战。”
这是白音第一次体会到天葬,看着盘旋的秃鹫飞向身后,山风从耳边掠过,他心中波澜壮阔,莫日根紧紧攥着他的臂膀,白音能感觉到,他同自己一样内心的颤动。
二.
白音手挥长刀,砍下今天的第十九颗头颅,他抛给莫日根,被莫日根拿短刀挡开。
莫日根和白音带着战士们回到部落的时候,弯月已悬在草原的半空,族人早已点好篝火,盛好马奶酒。莫日根高高抛起敌方首领的头颅,举起弯弓一箭射穿,族人们振臂高呼,欢呼声响彻云霄。
白音知晓莫日根为了报父仇这十四年的辛苦与隐忍,将手搭在他颤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白音在人群中找到额吉,额吉一如既往地并未展现出任何兴奋或者激动,只是轻轻点点头,已是对白音莫大的鼓舞。
莫日根的妹妹萨仁拉起白音的手邀他去跳舞,白音有些无措的看着额吉,被额吉笑着推过去。
星光下,火光中,部落的族人挽着臂膀围着篝火欢歌笑语,莫日根已被视作是部落的新单于,正在向部落里的老人请教问题。萨仁喝得正高兴,和小姐妹围着篝火跳起舞来。
白音悄悄从热闹中抽离出来,来到敖包旁躺着,抬头遥望着草原的星空。与莫日根征战数年,从第一次杀人做了三个月的噩梦,到现在杀人不眨眼,每次征战回来他都会在敖包旁呆一会,告诉长生天,告诉那些为部落牺牲的英雄们,这次征战又胜利了。
白音不是一个心思机敏的人,但并不愚钝。杀伐多年,他知道所谓弱肉强食的道理,部落的壮大才能让部落生存下去,即便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并不后悔杀掉的每一个人。
只是这次,或许是莫日根心中的仇恨太甚,在胜利之后,莫日根命战士杀尽敌方部落的每一个族人,一瞬间,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白音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
白音闭上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他听到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左手抽出长刀,却听到熟悉的一声,“是我。”
星空下,莫日根面色潮红,双眼灼亮,躺在白音身旁,“就知道你在这儿。”
“恭喜你,终于当上了单于”,白音拱了拱手,被莫日根一把拍掉。
“你就别打趣我了,你是我的好安答,我的就是你的。”
二人沉默了片刻,莫日根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今日行为确实不慎妥当,我向你保证,日后我定不再这般滥杀无辜。”
三.
转眼已是莫日根当上单于的第七个年头,七年间,莫日根联手白音不断开疆扩土,部落的领土已是之前的数倍。
这次的征战是要讨伐一个偏远的部落,却是第一次白音没有偕同,因为萨仁马上要生产了。
莫日根举起酒囊一饮而尽,“待我将他们首领的头颅带回来给我侄子当贺礼”,然后挥鞭而去。
萨仁顺利产子,莫日根却没能打赢这场仗。他的左臂被敌方将领斩下,险些失了性命。
莫日根将自己关在毡帐内,谁都不见,邻近的部落有人趁机袭击,抢夺牛羊,他也不再理会,只是终日以酒为伴。
白音赶走敌人后,左手抱起自己初生的儿子,右手提着长刀,冲进莫日根的毡帐,把襁褓塞到他怀里,长刀比在他脖颈前。
“你记着,你是英雄的后代,你是长生天的好儿女。”
“你好好照顾我儿子,我去给你把左臂夺回来。”
白音带着数十名骁勇善战的战士上了路,一去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后,白音顶着横跨半脸的刀疤,与零星的几名战士返回部落,单腿跪在莫日根帐外,身旁是铺开的几十条左臂,与一颗头颅。
莫日根右臂抱着白音的儿子,从毡帐中缓缓走出,同样跪在白音面前,颤抖着,将襁褓递还给他。
四.
“半面将军的威名在草原上盛传已久,现在很多族人已不认单于,只听……”
莫日根短刀击落谏言者的皮帽,“今后再让我听到这般挑拨离间的言论,军法处置。”
白音恰好听到这番对话,顿了顿,走进帐内。
莫日根看到他的出现,有些着急“你别听他们乱说。你知道的,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安答。”
白音只是低下头,片刻才说,“我额吉,走了。”
白音拒绝了莫日根以部落英雄安葬额吉的好意,只是带着儿子,拉着勒勒车一步步爬上远处的小山包,莫日根紧紧跟在后面。
看着秃鹫飞过,莫日根长叹道,“这是通向长生天的起点。”
白音没有告诉任何人,额吉临终前对他说,要离开部落。
五.
部落的领土早已遍及大半个草原,半面将军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谏言者一个月内接连不断地进谏,所言不外乎半面将军功高震主,单于要早做打算。
这次莫日根没有再进行驳斥,他命众人退下,将自己关在毡帐内三天三夜。第四日,他下令,半面将军要在三个月之内攻下剩余部落,违者,军法处置。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大家都知道单于是狠了心要铲除半面将军。
白音劝下愿为他谏言的族人,也拒绝了要拥护他起兵造反的将士,他告别妻儿,在敖包前坐了一夜,第二日,带领数百将士出发。
两月后,半面将军的死讯传回部落,尸首已被狼群啃食殆尽,其妻萨仁投湖自尽,其独子巴特尔被单于收养。
听闻半面将军死讯的其他部落总是揶揄,什么安答,到头来,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这般言论,在半面将军过世的前几年甚嚣尘上。
随着莫日根势力的不断壮大,领土几乎遍及整个草原后,这种声音越来越微弱,特别是其善待平民、优待俘虏的行为深得人心,草原上到处流传着单于的英明神武,鲜有人再关心什么半面将军。
六.
“还是你这个地方清静,我要是能在你这个地方生活,不知道能多活多少天。”
萨仁给莫日根递过一碗热奶茶,“阿哈,你也不年青了,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莫日根不高兴地推开奶茶碗,转身接过白音扔来的皮酒壶,仰头痛饮几口,咂巴咂巴滋味。
“还是你酿的马奶酒最好喝,这次再多给我带一些。”
白音正在试儿子巴特尔的功夫,随手指了指毡帐前的几个大桶。
“都在那里,你有能耐就都背走。”
终是岁月不饶人,莫日根刚饮一壶,已经醉倒在桌前,萨仁将皮袄轻轻搭在他身上。
帐外忽起风雪,巴特尔与白音也退回帐内。
巴特尔饮了一口酒,看看醉倒的莫日根,支支吾吾道,“阿布,单于,单于让我做下一任的,新单于……”
白音与萨仁颇为震惊,萨仁问道,“那他的儿女呢?”
“单于说,让安答辅佐我,一起保护好部落,就像你们当初一样,还,还把他的女儿许配给了我……”
白音一时没有说话,仰头饮下一壶酒,然后定定地看着巴特尔。
“你可知你名字是什么意思?”
“是英雄的意思。”
“这是单于给你的名字,他希望你做个英雄。他寄希望于你,你绝不可辜负他的期望,要与你安答同心协力,保护好部落,一生为部落而战。”
“你们要做好部落的英雄,要做好长生天的子女。”
风雪后,白音与萨仁送别背走两桶马奶酒的莫日根和巴特尔,看着二人的背影,萨仁不禁感慨道,“你与阿哈结为安答竟已有五十余年。”
白音抽出长刀,“那日,他将老单于的长刀赠予我,我将母亲当年护我的短刀还赠予他。”
白音的手指轻轻拭过刀锋。
“五十余年,这信物,从未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