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远处，灰蓝色的天空下，原野显得格外空旷。几只鸟儿扑棱棱飞起，落光叶子的树微微晃动。前方，是一条通往车站的路。此刻，坐在三轮车上的我，有点焦灼。

开车的，是位中年大叔，挺健谈的样子。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我应和着，心不在焉。

车站在路的拐弯处，一座白墙红瓦的房子，从远处看起来不太大。

下了车，我把书包挎在肩上，扛起行李，一步步朝白房子走去。明明不远的路，走起来并不轻松。脚下的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段平路后，接着是长长的陡坡。它一直延伸到白房子附近。脚下有些吃力，我努力向上登着。

终于到了，站前已挤满了人。或来回走动，或聚在一起闲话。有家人陪同的，也有像我一样孤零零的。

进入候车室，选一处人少的角落，我放下行李，抹了抹额头的汗，长长喘了一口气。

妈妈看见我这样子，一定很心疼。本来她要送我来，可家里正忙着春耕，妹妹们又小，妈妈实在脱不开身。我一再强调自己能行，妈妈便不再坚持。

2

爸爸在家就好了。只是，千里之外的他，时刻为生计奔波，哪里抽得出身呢！我坐在行李上，盯着前方的提示屏幕出神。

“你好好学习，爸爸过年时给你买一套漂亮衣服。”想着自己穿新衣服的样子，我暂时忘记了烦恼。一抬头，猛然发现几步远长椅上的一对父女，有说有笑，心里又有些低落。

左前方墙边，一个老人剧烈的咳嗽声，引起我的注意。她的头发已白了大半，一张瘦削的脸，病态恹恹。因为没有座位，她只得靠墙坐在自己的包上，半闭着眼睛，喘息着。

她身边怎么没人呢？这样子还出门，家里人能放心么？看着老人落寞的身影，我心里不是滋味。

又一阵猛烈地咳嗽，她浑身颤抖，喘息声更大了。是不是肺病呢？应该给她拿点水。我正想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慌慌张张奔过来，手里正是一瓶水。

“不要你过来，你非不听。自己身体又不好！”女子边用手擦着眼睛，边埋怨道。老人睁开眼，有些愧疚地望着她。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嗔怪，更多的，是太多的不舍。

可能女儿要出远门了，老母亲不舍得，非要撑着病体来送她。我看着这场景，深深为之触动。

我的目光转向身后，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孩子背对着一位中年妇女，默不作声。好像是母子。

妇女时而喋喋不休地说着，时而又满脸激愤。见孩子无动于衷，她终于忍不住，怒斥道:“你怎么这么固执呢？说什么都不听！”男孩子仿佛被激怒，大吼一声:“我就这样，不用你管！”

那位妈妈先是震惊，继而是失望，最后忍不住抽噎起来。旁观的人都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不禁联想自己，感觉有时也像那执拗的孩子。

3

“驾”！“驾”！妈妈使劲抽打着小毛驴，车在石子路上左右颠簸。“让你早点收拾东西，你就不听，干啥都磨蹭。你看看，快到点了吧？”妈妈边赶车边絮叨。我自知理亏，不敢吭声。

一想到前次上学时的情景，我心里就有些懊悔。

我摸了摸兜里的钱，这一个月的伙食费，是妈妈用家里为数不多的几袋玉米换来的。临走前妈妈把它藏在我的内衣兜里，并用线密密缝上。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保存好。它还在呢，暖暖的。

“呜呜呜”，一阵火车汽笛声，由远而近传来。等我们快赶到车站时，它已一溜烟跑远了。我和妈妈呆呆地望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当时肯定很失望，可她并没有指责我，只慢悠悠说了句“咱们回去吧，明天早点来送你。”

回去的路，似乎很轻松。妈妈再不舍得抽打驴子，驴子的脚步渐渐放慢。一时间，我绷紧的心也放松了，甚至还有点惬意，这样可以和家里人再呆上一天呢。偷偷瞄了妈妈一眼，她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了，候车室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

火车终于来了。经过检票口，旅客们拎着大包小包，如潮水般涌向站台。我扛着行李，被人流裹挟着，奔向第十号车厢。

一条长长的路，仿佛在我的眼前伸展。我朝家的方向，挥一挥手，奔向下一个站口。

4

“乘客们，列车马上就要开了，请注意保管好自己的物品！”一听到广播，昏昏欲睡的我顿时清醒了。下意识摁摁衣袋，又抬头望了望行李架上的物品，一切安好。

这是一节硬座车厢，除了座位，过道都挤满了人。正是开学季，车内学生居多，熟悉的都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很热闹。

我靠近窗子，茫然四顾。慢慢地，沉入自己的世界。

深不见底的海中，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着我。我像鱼一样奋力游动。各种不明的生物，在我四周穿梭、缠绕，越聚越多。我越紧张，它们离我越近。我放松些，它们又稍稍远离。黑暗里，我渐渐迷失，滑向未知的方向。

恍惚中，一缕微光照亮我的前方。它，好像来自一双眼睛，温柔而笃定。是妈妈么？

她不说话，只远远地看着我。

“我不去读书了。”和妈妈说这句话时，我考虑了很久。我怎么会舍得离开学校呢？老师，同学们，还有熟悉校园……可目前家里的困境，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一走了之？

“你说什么？”妈妈一脸的惊诧，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等她抬起头，我忽然发现她满眼的失望。我不敢再与她对视，深深埋下头去。

最终，是我屈服了。“一定要争气！”妈妈的叮咛时刻如芒在背。

5

路轨长久的摩擦声后，车缓缓停下来。

我转向窗外，左侧几条长长的轨道伸向前方。跨过铁路，是蜿蜒起伏的丘陵。丘与丘的重叠，树与树的辉映，诉说生命的流年。在这浩渺的荒原，在这静默的时空，我遁入虚无。

一棵树下，我舒展四肢。轻轻闭上眼睛，仿佛一条铺满粉色花瓣的路，直通向前方的密林。我在花香里起舞，一路旋进树林深处。

一团团浓雾，钻入我的眼睛，我的鼻孔，我的嘴巴，我的耳朵，直至将我团团困住。左冲右突，找不到方向。我试着稳住心神，谛听。

潺潺的水流声，远远传来。我循着声音，一路前行。

雾渐渐散去，我的眼前，一泓清澈见底的小湖，将我的影子摇得妩媚。我蹲在水边，望见一张年轻的脸。她与我对望着，不说话。

咔哒咔哒，车，再次启动。

我这才细细打量身边的乘客。对坐的，一男一女，从彼此的神情看，好像是一对夫妻。他们一路说笑着，似乎车内的喧哗与他们无关。靠近我左侧的，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专心致志读着。

不经意间，与他的目光相遇，他随即笑了笑，问道:“上学去？”我点了点头。

“你看上去很面熟，像我原来的高中同学。”

“是么？世界真小呢！”我回应一句，没再说什么。

“在车上别与陌生人说话，注意安全”，妈妈的嘱咐我一直没忘。

还有一段很长的路呢，渐渐困意来袭，我倚靠在车窗一侧，沉沉睡去。

6

“姑娘，快醒醒，终点站到了！”男子的声音。我慌忙把自己的行李拿下来，随着人流走出车站。

开阔的荒地上，一条土路像赭黄色的丝带，伸向远方。或许走的人多了，路已变得坚硬而光滑。踩在上面，比石子路舒坦得多。路边的枯草，随着风势，摆成一幅小写意。星星点点的树，遥遥相望，似乎心有灵犀。偶尔，不知名的鸟如同一道闪电，越过头顶，在远天缩成一个小黑点。

我扛着行李，只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时断时续的喘息。不能休息，坚持住！我提醒自己。但时间久了，肩膀已经麻木，胳膊几乎不能转动。实在走不动了。

选了一处高坡，我坐下来。掏出书包里的玉米饼和咸菜疙瘩，补充下体力。

这条路似曾相识，什么时候走过呢？我望着远方出神。

春花开了，我从这里走过。秋叶黄了，我从那边归来。弯弯曲曲的，这是我常走的路，它的尽头，是我要去的地方。一个声音不断从远处飘过来，我于是快速奔跑。

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也遇到同行的，一个，两个，三个……然后，三个，两个，一个……都消失不见。最终，我和我的影子，一起。

一阵风吹过，有点凉意。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朝下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