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鱼之章（上）

九十年代最后几年，外面世界的风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越过丘陵沿着山谷，吹进这小小的山城。风一旦吹进来，人们的脸上就时时刻刻写满了焦虑，手脚越发慌乱，心跳日渐紊乱。昭文市南郊区几乎是一夜之间开山填谷笋盘拔起建成了开发区。后知后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离城区如此远的地方重新开辟新土盖这么多房子，但不少年纪大一些的人分明记得，这样匆匆忙忙的时候已经经历了三次。

上一次还是八零年代末，人们逃难似的纷纷抛弃老城区的慢生活，越过春江在铁路边上一窝蜂似的搞批发做生意跑外贸，那时候沿着铁路跑来跑去做生意的商人，称作被风抓住的鸟，能飞多高全不由自主，因为翅膀几乎不属于自己。再上一次，更久远些，昭文市老城区还不叫老城区，叫清眉区。因城区嵌在春江和青渚河之间，从高山之上俯瞰，就像这青山的眼睛，区内田园富饶点点湖泊房屋如黛，取眉清目秀之意。彼时的昭文市，城区还在春江和青渚河交汇后，下游五里处江北的故县，本以为据守险隘易守难攻，却难料日寇敌机轮番轰炸后山河破碎，百姓纷纷逃难到上游面积更宽广的清眉区，虽难免日寇轰炸，但福建山多林密日寇步兵从未入侵到此，倒也更加安全。建国后，又不断挖深河道清除淤泥填埋湖泊，居民不断搬迁进来，清眉区才渐渐成为主城区——而故县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昭文市第六小学建在故县西边一处山坡之上，可以俯瞰周围农田、厂房，和通向市区的马路。学校仅有的三栋两层校舍建于七十年代末，寒酸地围着两块水泥板碎裂的篮球场，几位中年教师顶着秃头，穿着白背心，或扎着大马尾坐在压篮球架的石墩上吞云吐雾、吃花生，男男女女聊着这被世界抛弃的故县，篮网风化断裂已久，不抱希望地挂着飘着，任凭教室里乌央乌央奏着读书声、吵闹声、打架声，不听也不管。

六年级（3）班今天下午第二、三节课安排的自习，自习课就是放羊课，关着教室门放羊。

“棍子，轮到你抓了。”今天全班人被文绍军组织起来玩捉迷藏，文绍军个子壮实，大笑着把绑眼睛的红领巾递给外号叫棍子的女生，周围站着一高一胖两个男生，一个外号扫把，一个叫庆庆。班里其他三十五个学生，空出中间的课桌区，猴一样爬得高高的扒在窗户栏杆上，等着开下一局，被喊棍子的女生不乐意。

“绑眼睛——快点——别扫你爷爷的兴——都等着呢？！”她不理文绍军，固执地坐在座位上。

“哎呀——拽还是你妈拽啊——绑不绑？！”急脾气的文绍军从书包里顺手掏出一把刀刃一尺长的水果刀，坐在讲座上开始把玩，闪亮的刀片在手上拍了拍。外号叫扫把的男生，长着一张凶恶的脸，从眼睛到脸颊有一道斜斜的疤，他扯了扯文绍军的袖子——算啦！文绍军死拧不肯答应，跳下讲座冲到那女生面前。

“哑巴？我再给你脸问一遍——抓不抓？”

“有本事你杀了我啊？”女生倏地站起冲她喊道。文绍军被激冷笑一声，露出狠像，挥起刀就要捅，扫把冲过去一把拉住。论狠论打架文绍军敌不过扫把，但是平时关系太好，一起打单架打群架翻墙盗窃抢东西横扫学校，面子还是要给。

“扫把——你——挺操蛋一个人——怎么婆婆妈妈。”文绍军松下手劲也还顺不下气来，被棍子驳了面子，这要搁以前真就要去他妈的。

气不过，于是一把抓起女生的右手，迅速用刀划了她手背一刀，快得几乎看不见，当时鲜血就殷红涌出流了一桌子，女生瞪着他，没哭。文绍军也瞪着她，哎呀敢瞪我？瞪不过往地上淬了一大口，寻摸着又不能继续动她，问候了一句女孩的家属，就一手收起刀一手背起书包。

“有本事，别出校门哈？劳资等着你！”说罢摔门就跑。扫把和胖胖的庆庆，看捉迷藏游戏玩不下去了，非常扫兴也一起追了出去。一群猴还扒着窗户栏杆没动，一声不吭看着教室大门甩到墙上后依乃依乃地慢慢反弹回来。炎热的夏天，一道闪电横空而过，轰隆隆似要下雨，这破天上午响晴响晴下午大雨瓢泼，最近天天如此。

“文臭鱼，你他妈发什么脾气，要杀人啊？”庆庆追上文绍军，飞起一脚假装要踹过去。文绍军的妈是卖咸鱼的，又臭又好吃，但他最烦人这么喊他。

“别喊我臭鱼，再喊我臭鱼，我揍你！”

“来来来！我看你屌能不能经得起我踢一下？就踢一下就行。”庆庆嘻嘻哈哈挑衅着。

“就是哇，她不玩，还有那么多人，管她干什么？这下好了，没地方去了。”扫把担心起来，毕竟棍子在学校和故县仿佛还是有点鸡巴背景的。

“你看她那个样子，真想揍她，一下午了，跟钉子一样坐那里，捉个迷藏还多个木桩，不能碰。庆，让你查她背景查到什么鬼？她到底有没有背景？那么拽？”庆庆摊手咧着嘴表示尽力了。

“臭鱼你跑吧。刀扔了，跑吧。上次我们不是看到校长和派出所的满脸堆笑给她爸陪吃陪喝了。”庆庆冷漠地劝到。

“跑去哪里哇？”三人边走边从书包里掏烟，各掏出一根又把烟盒放回书包，文绍军和扫把摸了摸裤兜发现没带火，庆庆用打火机给他们点着，刚抽两口，滴滴答答的雨点就把文绍军的烟浇湿了，鬼天气，庆庆的烟还没点着就湿了，只有扫把继续吧嗒吧嗒神仙一样吐着烟，二人嘿的一声看不过，抢过来你一口我一口，把烟屁股还给了扫把。

动了刀子了，就算不被抓住再次关到派出所，回家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老妈用扁担打死，文绍军说干脆跑去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三人合计了合计，兜里总共有二百来块钱，这么多钱，爽死。看样子雨还要下大，扫把的包大能顶雨，三人把钱放扫把的书包最里层，雨下的急了，哥仨好汉从没有带伞带斗笠的习惯，也没有那娘娘腔的玩意儿。

得赶在天黑前跑到市里啊，听说最近城里开了间稀罕的网吧，听回来的人讲电脑怎么怎么好玩，打《红色警戒》多么多么刺激，把他们仨羡慕坏了，一个小时3块钱，真就是太贵太贵。文绍军和扫把一路小跑，也不走马路，沿着河边走田埂，可庆庆胖啊，落在后面，边跑边掏裤子口袋，两人只得等会儿——没办法，已经习惯庆庆这慢吞吞的了。

胖胖跑到跟前，朝扫把伸出右手，手里攥着一把钱，还有几张绿绿的大头。扫把接过钱，数了数三百七八十块，两人惊诧极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你爸妈不是天天吵架打架，你家里除了墙壁还剩什么了？哪来的啊？谁家又倒霉了？”文绍军纳闷起来。

“去你的！你——你们别管，拿着，和你们一起我愿意。”庆庆不耐烦了。

“喂？是不是好哥们，是就不要瞒着，受什么委屈，我臭鱼替你砍他！”

“妈的吹牛，天天古惑仔那一套……”

“你们不也臭古惑仔，和我混——说啊庆，还怕丢人？”扫把这时才想起有几次上学的时候，路过庆庆家，看到门口停的桑塔纳，心里已经有了七七八八。

“是那个男人吧？别踢我——我不是故意看见的——是那个男人吗？”

“别管了，有人给的，给我就要了——走。”话不说完，庆自己先一路跑起来，文绍军和扫把相互看看对方，没办法走吧。

今年夏天这雨真是离了大谱，下了整整一个半月，半下午尤其大，三人没走半里路，这会全身已经湿透了，田埂泥泞不堪，稻田水涨过穗，小河沟水满的要比河还宽，这破天，农民连地都不下，山上茶叶老了也不采，三个小学生却要穿过八级大风瓢泼大雨去玩，好在身上的校服和单衣很容易干，现在被雨淋着又刺激又痛快。

“你们看那是什么？”三只落汤鸡站在大雨中，任凭狂风嘶吼大雨嚎叫，抹了一遍又一遍眼睛，雨雾太大勉强看清前面好大一片水汪。

“是——鱼——塘，里——面——有——很——多——鱼。”庆庆大喊，在胸前张开双手比了比大小，“鱼——很——大——我——”。

“别鬼叫。”扫把制止了他：“听得见，不用鬼叫——臭鱼，这是你家的吗？”

“你他妈！我家卖咸鱼，又不做咸鱼——别老拿鱼烦我，我烦透鱼了！冻带鱼打人太他妈疼了。”臭鱼一脸不屑继续跑，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返回来，爬上鱼塘高高的田埂，雨白天下晚上下，这田埂已经快要完蛋了。

“跟我来，他妈的，我要毁了它！来不来？”

“上！干丫的，要砍就砍一条街！”扫把这词学的还挺像。

找豁口是太容易了，一会儿功夫就在靠近引水渠的位置找到鱼塘的软肋，三人站田埂上，你一脚我一脚，堤就决口了。这鱼塘湖一样深，刚开始是小孩尿尿水龙头关不上，还没反应过来就山洪决堤，黄河决口了，把哥仨吓一激灵嘻嘻哈哈直往后躲。文绍军和扫把身形灵巧，躲过了一个大浪，庆庆腿一时陷在泥里却躲不及，黄黑黄黑的鱼塘水瀑布一样，硬生生把他从高高的田埂冲下去，泥沙俱下裹挟着向比河还宽的引水渠。坡下放眼望去一片泽国，看着倒是水也不深，人没冲远，两人站在高出心也不慌也不去拉人哈哈哈笑起来。

庆被水呛得七荤八素，灌了一顿泥饱，每想站起身更大的洪水又向他涌来，鱼塘里的鱼这时才看到这个决口，逃命一样鱼贯跃下，鱼条条二三十斤，黑背白肚，头大尾长，怒目圆睁直冲向坡下。这架势庆庆哪里招架得住，想抬头呼吸，一只只比他脑袋大的鱼头就撞过来，碰得头昏脑涨脸也抬不起，一抬头就被撞一抬头就被撞。背过身站起来呼吸，后脑勺、后脖颈子、后背又被鱼撞得生疼，两下就顶不住直接扑街了。大鱼还在一个劲的跃龙门，哗啦啦哗啦啦豁口已经宽比引水渠，两人看庆庆被鱼砸个半死，看的太过瘾，捂着肚子笑得胃痉挛，可坡下已经看不到庆庆在挣扎了，才不慌不忙下去找人。人不难找，就是只能看到蓝色的校服，鼓鼓的浮起来，朝引水渠漂去。两人四只手往水里一抓，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拉起死猪一样的庆，一看肚子胀的像泡水里半个月的死猪。再晚一点，庆庆就要被冲进引水渠，掉进不远处的江里了，那江水滔滔，又因逃进了这些鱼，江水水花更甚，掀起比下游更大的浪来，那群鱼龙竟顶着湍急的江水逆流而上，纷纷跃起三尺来高，争先往上游，看呆了两人。

“装死啊——别装死——起来。”文绍军喊一句踹一下肚子，扫把被庆鼓鼓的肚子笑得不行，一屁股礅直接坐上去，庆庆气息渺茫两眼发白，这一压突然胃里翻江倒海，一大股黑黑的水柱喷泉一样从嘴里喷出来，半米来高喷了半分多钟，刚活过来又险些缺氧憋死，文绍军笑得又不行了，捂着痉挛的腹部又踹了庆庆一脚，侧卧倒地，庆才似乎要吃人般，大喘一口粗气，呕呕咳嗽起来。半晌才起身，肚子已经瘪下去，庆委屈的都要哭了，文绍军和扫把才醒过神，庆庆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要不是刚刚又踢又压，恐怕就没有庆庆了。想到这里他俩捂着下体怕庆庆来踢蛋子，不料，庆忍住了没有哭，竟呵呵呵呵傻笑起来。

“哎哟哈哈——我去——我活过来了——哈哈——我差点以为我喂鱼了——那么大的鱼，太他妈吓人了——嘴巴比我脑袋还大——”庆庆自己拍拍胸脯，拍拍肚子，又弯腰呕出不少黑水，汇入雨水中。不远处，比脑袋还大的鱼还在哗啦啦哗啦啦跃龙门，扰扰一河水族，继续欢腾着逆流而上给城里送菜去了。文绍军后怕了起来，抖抖索索张开双臂，眼泪混着雨水呜呜呜地抱着庆庆。

“我他妈——差点对不起你——哥错了——”文绍军呜呜呜哭得更大声了。

“去你的——”庆飞起膝盖，对着臭鱼的下体就是一顶，臭鱼就哟哟哟的在地上打滚。庆又冲着扫把傻笑，吓得扫把拔腿就跑，大大的书包一颠一颠跑了一百来米远远防着他，嘴里叽里咕噜也听不清说什么。

真生气啊！又真解恨啊庆想。这一膝盖下去，文绍军足足在地里滚了十几分钟，又在泥里趴了半个多钟头，鱼塘的水都放干净了，鱼也跑光，臭鱼还趴在泥水里冷水敷蛋呢。

“再不起来——他妈要天黑了——鱼塘家的要来逮你了。”庆等烦了，身体胖膀子壮，一把就拉起文绍军，以为他还半死不活需要扶着才能走，结果拉起来没等站稳，文绍军竟然跑得飞快，一下飞出一两百米，庆庆气得咚咚咚呜呜呜骂骂咧咧追起来。

天色如烟，大雨比刀，三人排成一行，臭鱼在前，扫把殿后，顶着六月末的天谴，啪啪啪啪啪啪，一声不吭地走着。一瞅，三岔河口就到了，过了河就是城里。

“嘿！我们要不要去那个岛上？那里都是慢吞吞的老头子老妈子，去换件衣服。”庆庆指了指三岔河口，文绍军和扫把连忙摇头。

眼前这地方，春江和青渚河在此交汇，两江汇合处江面宽阔地像个湖，水极深极深。河心有座圆形的岛，岛仿佛没有根漂在水面上，只凭河对岸那座小小的石桥牵着，才没有沉下去或者漂走。岛上很早很早以前就住了一户人家，这家人姓吴，吴家老宅旁边挨着一座已经存在了将近三十年的养老院，看房子的轮廓和外墙砖瓦，先前有可能也是吴家的。据说岛上还存有一座颇为灵验的龙王庙，到底有多灵，不知道，只看这滔滔山洪再怎么携沙裹泥翻江倒海，一到此处皆被驯服地波澜不惊，缓缓向东南悠悠漂去，就令人肃然。哪怕今天这番大雨，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机枪扫射进江面，八级大风呼号肆虐，水面也没有什么水花波动十分神奇。

“你这是想自投罗网啊？庆，那里住了一个警察，身手特别好，一脚就可以把你踢漏气。”庆庆胖，知道扫把说的踢漏气什么意思。

“这附近根本没有桥嘛，这么宽的河，怎么过得去——哇，这水好深！”文绍军往绿到发黑的河里扔了一块大大的石头，石头噗地像扔到了沙地上，静止片刻才缓缓沉下去，又扔了几块，都是一样的沉法，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村里人说，这水底下有一口泉眼，咕嘟咕嘟冒海水，鱼可以从这里游到南海，刚才那些大鱼是不是来这里了？大人说的是真的吧？！”三人恍恍惚惚，望着漆黑的深渊好一会儿，想象自己嘴边长出鳃，跟着鱼龙从漆黑的水底游去，抛去这臭臭的皮肉骨血，逃离父母、学校、鞭子、饥饿还有冷嘲热讽，在南海的小岛上，每天打鱼晒太阳。半晌，才发现雨早已停了，天要黑下来，三人看得入迷险些掉水里，相互拉了拉，继续悻悻而走，浑身湿哒哒臭烘烘的。

肚子饿了，三人就在城里找个汤粉店要了三碗拌粉、三块豆腐、三块卤猪血、三个卤蛋、三碗葱花汤，站在街边吸溜吸溜呼哧呼哧咕嘟咕嘟嘻嘻哈哈打着嗝。扫把从湿湿的书包里取钱，钱还很干爽，没想他手还挺巧，里边用花花绿绿的雨伞布绣了一个口袋，拿出一把不管数量塞裤兜里，准备一会儿逛街吃冷饮好用。店老板一边给别的客人做拌粉一边看着这三个小学生，身上邋里邋遢、头发乱糟糟的发臭了都，一个小孩脸上还有一道大大的伤疤，摇了摇头，心想现在的孩子啊，父母给了点钱，就去外边乱跑，看不过去也不能说什么，要是自己孩子浑身脏兮兮的，不说打也会心疼一下。做完手上这碗粉，老板从桌子下掏出一大包餐巾纸，给三人送去。

“擦擦吧，怎么脏成这样哇？下大雨就早点回家——小孩子。”说着又回到炉子前做粉。城里灯华初上，食客路人偶尔转身打量，三人一概不管，拉起书包要去玩了。

世纪星网吧——三个小娃娃跟看外星科技一样站在门口看招牌看了好一会儿，打打闹闹进去却发现没有机子。网吧里人满为患，机子只有二十来台，白色的方脑壳背靠背排成四排，方方的彩色屏幕闪着花花绿绿的光，闪烁在每双瞳孔里。玩不到电脑的人群围着两条过道走来走去，每台机子后面又都围了三四个站着看的人，过道就更加狭窄了。尖叫声笑声骂声里掺杂着烟味、饭菜味、脚臭味和电脑机箱里奇怪的金属味道，网吧里不通风有些令人作呕，却没什么人出去，进来的人反而越来越多。文绍军拉着庆庆扯着扫把挤在网吧最里面的墙角，趁有人走的空档守在一个机子后面，那人正在玩红色警戒，三人看不懂却激动坏了。各不相同的国家，不同科幻风格的战争建筑，威力巨大的坦克飞机，穿着迥异还能升级的兵种……看得三个小学生肾上腺书飙升，不知道是和电脑打还是和玩家对战，看着我方带着飞机坦克步兵摧毁一个又一个敌人，比打游戏的还过瘾，看到我方被敌方包围消灭，比打游戏的还紧张。一会儿是白茫茫的雪地地图、一会是绿绿的草地、黄黄的沙地，这游戏的丰富程度惊得他们口水流了一地。文绍军最喜欢天启坦克，结实耐打还能打两发炮弹，扫把最喜欢基洛夫飞艇，黑压压飞在天上成群结队几乎无人能敌，胖胖看得采矿车最入迷，咕噜咕噜跑得飞快把地上彩色金色的矿运回矿井变成不断上涨的金钱，矿车不会错过一颗宝石一粒金子，真是强迫症的福音。

光看就这么过瘾，真不知道玩起来什么样，乳白色的键盘敲起来是什么感觉？那个又像馒头又像老鼠的东西摸起来是什么触感？头回见世面，三人看别人打游戏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一看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网吧里依然摩肩接踵挤来挤去，任凭身后撞来撞去，三人目不转睛就这么看着，腿也不酸肚子也不饿急切想上机。机会总算来了，他们蹲着的这台机子终于要下机，那人开始伸懒腰结账，三人紧紧围着椅子，机子铁定就是他们的了。

“小屁孩上什么网？这么晚还不去睡觉？！”文绍军刚要跨进椅子，头发被身后的大手一把薅住，衣服被另外的手扯住，身后的人用力一拉，文绍军就飞了出去撞到人群里。三五个比他们高好几个头的男人把扫把和庆庆也扔了出来。

“那是我们的机子——我们等了五个多小时——去你的！”文绍军冲过去，抢机子的男人一个窝心脚踹得他更远了，踹完文绍军，那只脚优雅地放下，潇洒地坐到椅子上开始上机，周围三个打手背对椅子站着，朝他们仨哼哼直笑。这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开了一块小小的空地，文绍军痛的哟哟直叫。他从身后拉过书包拿出白天的水果刀，双手握住准备和这群流氓搏命，而这会庆庆和扫把平时耍狠，却早已被七拳八脚揍得鼻青脸肿。坐椅子上的男人看到文绍军拿着刀，笑嘻嘻的站起身，向他走过来。这货留着长长的头发，染着红红的刘海，裸着上半身露出四块肌肉，文绍军想只要一刀朝肚子上一捅，他就要玩完。遗憾的是力量悬殊太大，双手握刀才刚往前送，就被红刘海一只手狠狠抓住，文绍军的手指登时就觉得骨头碎裂神经麻木失去了知觉，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上周被他妈用冰带鱼打手的时候，气急败坏的女人用冰带鱼抽他的手整整半个多小时，手都要断了，红刘海要比那女人心狠一百倍。

“刀挺好，我收下，谢了。”网吧地方小，打架很容易就引起围观，三人被打刀被抢走，老板过来看了一眼屁也没放又走了，围观的人越来越挤，直到眼前全是人，红刘海已经看不见。

天上好像又开始濛濛细雨，三人颤颤巍巍站在网吧门口，骂着狠话。

“扫把——给我钱！”扫把摘下书包，扔给文绍军，文绍军拉开书包拉链，翻了翻觉查到不对劲，彩虹的袋子没有了，再一摸，是一个硬硬的东西——半块硬硬的砖头，混在被雨水泡烂的六年级课本作业本中。三人乱做一团哇哇大哭起来！

“钱呢——我们的钱呢——谁干的啊！操你祖宗老天爷！我们的钱啊——”扫把气得脸上的疤痕都裂开了，大喊着想冲进网吧——被文绍军一把拽住，文面无表情，狠狠拉住扫把什么话也不说，牙齿打颤眼睛充血。半晌，渗血的嘴唇里断断续续冒出几个字：

“扫把——我豁出去了——刚吃饭的时候，剩的钱——给我。”三人急匆匆从网吧门前跑开，文绍军要庆庆藏在没有路灯的暗处，看看什么时候网吧门口人没那么多，要扫把在网吧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后门，他去去就来。1分钟、10分钟、半小时，感觉时间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胖胖躲在垃圾堆旁边的角落里，看到网吧几乎没人进出了，网吧老板出来门口看了看，哗啦啦拉上了铁门，上了锁。可是文绍军还没来，庆庆四处张望了一下才看到他已经和扫把在一起，躲在网吧房子后面。查探了一番，网吧是独立的一间房子，门锁着后门堆着很多箱子、塑料、布料、杂物之类，庆庆说网吧关铁门了。扫把和庆庆看着面无表情的文绍军，又看了看那个塑料桶，心里一沉却也铁了心。三人不再说话，再四处悄悄看了看没人后，扫把和庆庆把网吧后门的各种杂物拾掇了拾掇堆在一起，挪开湿漉漉的玩意儿，文绍军拧开塑料桶，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使劲忍住不咳嗽就往后门的箱子、垃圾上倒。咕嘟咕嘟一塑料桶全部倒干，文绍军把捅也扔了进去。

三人脸色铁青，文绍军拿出打火机，打着了火，点着了手上团成一团的布料，大退几步助跑着铅球一样扔了出去，火球呼呼呼飞向洒满汽油的房子，火势一起热浪轰隆隆就要吞没他们，三人面孔灼热手忙脚乱，扫把转身把书包扔了，庆庆把校服和文绍军的书包也随手丢掉，打火机一并丢地上，三人拔腿就跑，身后冒起冲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