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思美狄亞
2024-01-20
塞涅卡的悲劇《美狄亞》，當初讀還不覺得怎樣，如今卻很有滋味了。2017年3月附近我初讀這個劇本，寫了一系列相關創作，如："美狄亚"、"让我手摘星辰"，其中最簡明扼要的，可以看我的現代改寫版"我从希腊悲剧《美狄亚》学到的事"，讀起來還有點趣味。
再看以前筆記，還是稚嫩，一是當時(2017年)不知道“嫉妒如陰間之殘忍”，不能體會美狄亞的憤怒，二是不瞭解作者本人的斯多亞思想，未曾讀過他寫的《論憤怒》，也就不能明白他創作這齣復仇劇所想談的憤怒問題。
觸怒人的理由可以很多，只是聽著別人的故事我們都可能感到生氣，但最冒犯我們的當然是我們以爲觸怒自己的事，在針對自己的問題上我們總是過多同情自己，並且不公正的看待別人的情由，而難以展現寬容。
塞涅卡的《美狄亞》挑了婚姻中的背叛這一事情來創作關於憤怒的悲劇，實在值得喝彩。夫妻吵嚷可以説是天下人共有的經驗，多少情感中的委屈，尤其必須在婚姻這種不能隨便解除的關係中，才知道什麽是“剪不斷、理還亂”。只要你曾經在婚姻中，你很難無從知曉。
美狄亞的執意報仇，在今天的我眼裏看來，居然也可以同情。一個人感覺冤枉而怒火中燒，似乎他以傷害他人回應別人對他的傷害，是最自然的反應。但最自然卻不是應然，尤其對於求道者而言，他要問的是理性的決斷是什麽，而不是自己想要如何任性。
再思美狄亞的抉擇
讀過塞涅卡的哲學論文後，我從斯多亞哲學的角度得到對這悲劇新的理解。再思美狄亞的抉擇，我會給的第一條建議是：“理性經常建議忍耐，而憤怒卻總是要求報復”。第一件要知道的是，傷害自身假以時日，一定會減低衝擊，而能爲我們爭取機會，讓理性做出更好的裁決。美狄亞被負心，但當時她的孩子還在，天地也還能容忍她的存活，不多幾日，她必定從前夫新婚歌曲本身帶來的欲哭無淚中走出，而能妥善處置自己和孩子的去路，並留給歲月解答她關於她與前夫的種種。憤怒的當下，千萬不要做任何決策！
第二，停止自憐！停止自憐就能止息多數的憤怒！是自我的意念造成反復的加害，而讓悲傷或憤怒不能平息，甚至越演越烈，好像沒撲滅的火苗再收不回來，若不把一切吞滅耗盡，鬧得自己撕心裂肺懊悔不已，總不能停。要停止這種別人一刀，自己千刀的自我戕害，最需要的是停止冤枉的自我認知，對付自憐的感覺。
對於美狄亞來說，難道她的這麽愛她的丈夫嗎？爲什麽她前夫新婚的鐘聲使她發狂？她愛的是她自己，她瘋狂的驕傲和自憐。她稱傲，她驕傲于高貴的身世、她的能力（幫助她前夫得到他今日的一切），而她丈夫一路的無所作爲更不斷助長她隱形的驕傲；她又自憐，她痛恨自己因爲幫助前夫而犯下的罪行、她討厭遠離家鄉（在自憐中家鄉就更美好了！）、她也不滿當下的生活。她覺得自己配得更好更多。這些驕傲和自憐平時也都還能忍耐，但是當她甚至不能有她丈夫的忠誠時，她的自憐讓她覺得太不公正了！太不公正了！是她不可遏制的自憐讓她受到了真正的傷害。
其實如果我們認識這個世界的面貌，就知道哪有那麽多不公正。塞涅卡説的極好：
如果一个敌人伤害我们，一个朋友冒犯我们，一个儿子做错了事，一个仆人犯下大错，那有什么奇怪呢？
又説：
对于别人的某些冒犯，我们自己就能做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深入了解冒犯者的身份和目的。是一个孩子冒犯了我们吗？那么年龄就可以成为他的理由——他不知道什么是错误。是一个长辈吗？或者是他曾经对我们这么好，所以有权伤害我们，或者也许冒犯我们的这个行为实际上是一次帮助。是一个妇女吗？这只是一次过失。是执行命令的某个人吗？心地公正的人对不可避免的事有什么好恼火的呢？是被你伤害的某个人吗？那么你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你不得不承受它，这并没有什么不公正。是一个法官吗？你应该相信他的看法更甚于相信你自己。是一个国王吗？如果是你犯罪的时候他惩罚你，那么服从正义吧；如果是你无辜的时候，那么服从命运吧。也许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或者像哑巴一样的东西？那么，如果你生气，你就会变得像他一样。是一次疾病或厄运吗？如果你顺其自然它就会很轻松地过去。是神吗？当你对他发怒，就像你祈求他对别人发怒一样，都是在浪费你的痛苦。是好人伤害了你吗？那么别信它。是个坏人？不足为奇；他会因此受到来自别人的惩罚的，而且一个人犯罪本身就已经惩罚了他自己。
在這世上活著，被虧損不足爲奇。而如果我們心靈高貴，別人就永遠只能使我們虧損，卻不能使我們受傷。對於心靈高貴的人來説，受了虧損是人生必經的過程，是必須忍受的一種修養，他不會大驚小怪，好像自己非一切如意不可。更何況美好的心靈常常能同情別人的處境，理解因果的不得已，而不會真的就把自己的虧損都當作委屈，響鑼鳴鼓的要全天下周知自己受到多不公正的對待了。
關於給美狄亞的建議，第三點，則是今天寫這篇文章，我最想要討論的話題，關於報復的問題。塞涅卡在《論仁慈》中提出命題：
在私人生活中，一个人执意报仇，常常容易得到宽恕。因为他可能受到了伤害，而他的怒火中烧来自冤枉的感觉；此外，他害怕受到人们的鄙视；认为当一个人受到伤害而不进行报复，那将是软弱的表现——而不是仁慈。
當一個人不再覺得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他是不是還應該尋求報復？常見的理由有防止未來再遭受不公正，或是要求補償，或是因爲公義的原因——因爲容讓造成虧損的人不受處罰，難道是應該的嗎？
這些説法都合理，所以都應該交給理性處理。讓理性明智的告訴我們如何用合宜的方法和態度去防止未來的弊端、去得到公平的補償、去讓公義實現。
真正的問題在於，提出這些合理説法的人，内心根本就還是被憤怒所掌握，他想要的根本不是修補和賠償，而是毀滅、毀滅、毀滅。他不愛公義，只愛自己殘酷的罪中之樂，想要看人痛苦，好滿足自己那顆被憤怒扭曲的心靈。
所以，我的第三點建議就是，人絕對不該在憤怒中報仇。憤怒已經使人扭曲，更何況經由憤怒召喚的更惡劣怪獸，頭上盤纏毒蛇的復仇女神。當美狄亞呼喚她的時候，她的命運注定要被最深的苦痛所捆鎖——她甚至應該嚎叫自己不如從未出生。
斯多亞的哲學還走的比美狄亞這悲劇更遠，它除了教導平息憤怒之外，更叫我們主動降伏憤怒，教我們防微杜漸，絕對的扼殺憤怒（以及由恨而生的復仇），還要求道者寬容並善待他人。如果能改寫美狄亞的抉擇，美狄亞如果有塞涅卡的智慧，她一定會有不同的結局。
以下就是我來改寫美狄亞，讓美狄亞用自己的口對命運做出不同的回覆。
美狄亞新編
美狄亞說：
我爲了我們的愛情，離開了原來的寶座和尊貴，背叛了家人，背負了罪名，又遠走他鄉四處流浪，再沒有甜美的鄉土。而你不顧念這些，今天決意與我離異。我的愛情是被辜負了，我過去的忍耐也是白白的承受了，我是虧損了。如果再思考我給你的恩惠，你如何因爲我過關斬將，又如何因爲我還有一個安身的地方讓你有今天的鯉躍龍門，我更是覺得我絕不願意寬容你。但是......
虧損與傷害的分野
我的虧損終究不能傷害我。我大有法力足能謀生，也有一雙兒女作我的安慰，天下還有我容身的地方。雖然與你新婚高挂的燈籠相比，我的命運顯得寒磣，與你高貴的臥室相比，我將與我兒睡倒路邊，但我卻沒讓你做我命運的主人。
不讓輕信造成實質的傷害
你嘲笑我孤陋邪毒，不似你新婚的嬌妻那樣大方溫柔。這話聽的當下真是中傷，尤其考慮在你逃亡的路上，是我粗糲的手幫你携拿行李，可不是用玫瑰露水嬌養的皮可以承受。但是理性助我，我才醒悟，難道我以你的話來定價自己嗎？難道因爲你如風飄散的言語，我就該實打實的當作虧損來承受，而甚至成爲我的傷害嗎？不如讓隨風飄散的隨風飄散吧！
停止自憐——對人情世故有一般的常識
而人性喜新厭舊原是如此，你也不是刻意對付我，只是我擋到了你的妄想。
你又正當洞房花燭、高升在即，欲望和貪婪讓你看不清楚自己，狂妄讓你以爲你的審判有效，所以對我説了那些刻薄的話。
停止自憐——對自己的人性有公正的常識
想想我如何對我父親忘恩負義，我背叛的惡質程度豈是你能相比？再想想我如何哄騙帕里阿斯女兒信任我，我人面蛇心的奸險、過河拆橋的無情，又豈是你區區見異思遷的負心能夠比肩？我如果是你，我未必不做出你今天的行爲。只是命運今天不是給我，而是給了你機會顯露你自己而已。
真正的寬容
雖然好像你人生得意而我卻被命運捐棄，但我不咒詛你，反而，我要寬容你。真正的寬容。我將平靜的離去，給你你想要的離異，和你火急火燎想要展開的新婚。如果條件允許，我甚至能讓你還享有一個父親的快樂，可以見到你愛的一雙子女。
關於防弊和補償
因爲，就實際的計算而言，你既然離去我，就再不能背叛我，我無須處罰你以防止你對我未來的背叛；而且，我最大的虧損是我的青春和回不去的家鄉，這些你貴爲新晉王室也是無能爲力，補償既然無從索取，報復就缺乏實際的利益。如果我真的需要贍養費，怒氣和報仇也不能帶來什麽，反而可能使我失足。
關於他沒有受到懲罰
或許吧，傷害你可以給我某種感覺上的補償。畢竟嫉妒如陰間殘忍，好像這裡如果沒有暴行發生，總是有一口惡氣沒出。可是憤怒已經是“污跡斑斑、紅腫扭曲”的怪物，我甚至不允許它踏進我的心靈，那更何況是想要傷害人的意念呢？那該是一頭怎樣不能駕馭的魔獸！召喚它的人，難道以爲自己有可能不被反噬嗎？當我看到你生不如死時，我不也看到兩個親兒在我手刃的血泊中嗎？
復仇是自我抉擇的心靈混亂。命運給的挑戰已經足夠多了，我何愁麻煩不夠，還自亂陣脚？雖然我能手摘星宸，胸中的狡猾勝似奧德修斯，我輕易可以調製毒藥讓你人生陷入極大的混亂，但難道這些不會讓我置於險境，讓我再不能自在享受天倫、夜裏好眠嗎？難道我不會樹立新的敵人，從此只能用更多的狠毒來防禦我從這次的狠毒中製造的苦果嗎？這一條路哪有回頭？難道我決定要從此再自己不能歇手的惡毒中度過一生嗎？難道死亡向我招手的那一刻（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居然要如此恐懼的回顧這個一無成就只被邪惡綁架的人生嗎？萬一死後還有審判呢？我如何交賬？
難道你春風得意馬蹄疾，我不會悵然若有所失嗎？或許我也可以施個魔法，不要那麽過分的，只是讓你患上個小小的尿失禁，讓你被你的新娘嘲笑，讓你的生活有這樣那樣的小小不便利。我承認我也曾經想過，作爲一個求道而尚未得道的人，我也有我的罪中之樂。
但是，我既然知道我的怒氣終究會消退，所以現在我更愿意，讓我發怒時無所作爲，然後主動降伏我的怒氣，使我更早的取回被驅逐的理性。如果讓理性説話，理性必然會和我説：這是不應該的。因爲我將損失我心靈的品質，我的尊嚴，我死亡那一刻我可以歸給自己一生的榮耀。更何況平日的我絕不喜歡現在這個放縱的自己，而更喜歡認真踏在坦途上的自己。
更何況你爲什麽一定要受到懲罰呢？如果我在乎你沒有受到懲罰是出於公義的原因，那麽你犯的是人性普遍的惡，是不是所有人都該受到懲罰？我如果這點人情世故不能容忍，我如何坦然的活在人間？我如果一定要你受到懲罰，那我自己如果還有點公正的話，那我自己又該遭受到多嚴峻的懲罰呀！天地居然還容我到今天！
惡意必須用善意對待
有些人有傷人爲樂的癖好，但我甚至不願意捉弄你。這是我給我自己莫大的祝福，在這一切不幸發生之後，我能力範圍内能阻止不幸進一步擴大的最重要裁決。
我要把你看成一次疾病或厄運，不把你往太多的惡意解讀。那麽如果我不是太愚笨的話，我就會順其自然輕鬆過去。因爲沒有那個病人咒駡自己的病體，卻會好好遵照醫囑保養顧惜自己，讓自己維持美好的生活。
“美德獨特而又本質性的特點是愉悅和快樂”。當我用善意對待你，我收穫的是我心靈的美好和快樂。甚至，我還敢指望，“多少有用的朋友是從寬宏大量中交來的”！你雖然不是好丈夫，但有可能是比較好的父親，我如果善待你，你可能會給我們一雙兒女比較幸福的回憶和未來發展。如果因爲我的善意，能促成這樣有益的事發生，我會覺得我確實十分有價值，不虧負上蒼給我的能力、健康和生命。
有人可能笑我一介魔女如此軟弱。要笑的人讓他笑去吧。人的憤怒不成就公義。而我不去動用魔力，試圖證明自己有能力報仇，那不是因爲我魔法操練不熟，而是這正好給我化妝的祝福。讓我籍籍無名，甚至被認識爲一個受人欺負而無力還手的人，那麽就沒有人會懼怕我這樣的人，也沒有人會關注我、驅逐我，我與我兒就正好大隱隱于市，以一介平民的身份，享受普通人樸素的幸福——沒有監禁、自由來去、夜晚無夢的安息！
參考：
《强者的温柔》，包利民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