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

我特别害怕占用别人的时间。

这也是不愿意在团体中说话的一个原因。

“你说的话是特别的、精炼的、优美的、有必要说的吗？” ——这样一自问，通常可以扼杀掉90%的表达欲望。

何况，每次团体活动只有一小时，六十分钟分给三十几个人，我占用了大家的时间，传递的信息是值得的吗？——再这么一想，嘴闭得更紧了。

小团体虽然只有六个人，可是埋藏在心里的事情是那么深远庞杂，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痛。

和同伴的经历相比，我的经历太平顺了，我的苦痛太微不足道了，实在不值得占用大家的时间。

老师说：“我不喜欢‘占用’这个词。团体的时间，每个人都有权利使用它。”

同伴说：“痛苦是不需要加以比较的。”

大家把时间留给我，不催促也不打分，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有人听，说得乱七八糟也没关系。

她们用一柄小小的锤子，轻轻敲击，无限耐心里有无限温柔，我的壳渐渐出现了裂缝——

然而，一切恐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壳里面没有猛兽被释放出来疯狂咆哮、撕咬，壳外面也没有洪水虎视眈眈，伺机吞噬、淹没。

通常，是需要一些酒精来帮助释放的。

喝了酒，我可能会变成柔情似水的女人、顶天立地的汉子、奔突冲撞的妖精小鬼儿；喝了酒，我会更直接也更曲折，更温存也更强硬，更喜悦也更悲伤。

然而，你不可能拎着个酒瓶子走进团体。

所以，我原本以为自己将会带着随身的壳，穿过五天的团体活动，完好地回到原本的生活里。

——直到我被一再确定地告知：你值得。

你想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我们共同的倾听。

你的每一种感受都值得被团体看到。

你可以普通也可以语无伦次，可以不美丽也可以不成功，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值得的。

并没有这样说出来，但是团体建造了一个这样的场域，这个场域表达着这样充分而无差别的接纳和允许。

我没能完好地待在壳里，穿过五天的活动，回到原本的生活里；而是把自己的一部分——很深的很真的一部分——留在了团体里面，和我的同伴们融汇在一起。

活动结束了，大家分开了，这份连接仍在延续，我依旧感觉亲密、牵挂；来自那个场域当中的能量，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我输送着。

我忽然很庆幸，这样放松和自如的表达，不是借助酒来实现的。

在完全彻底的清醒里，与同伴产生真实而深刻的连接，这件事是真的，没有一星半点儿虚幻的成分。

随机抽取组合而成的小团体，茫茫人海中素不相识的六个人，五天的朝夕相处，未来的关系走向会怎样？

团体的神奇力量我初步见证了，可世上并没有永不显形的魔法。

而我只有喝醉时才致命乐观。

大家说：“现在还在意彼此，今晚就一起吃饭；明天还在意彼此，就在群里聊天。日子一天一天过，又不需要立刻决定什么。”

她们接纳了我的悲观和忧虑，仿佛在我耳边说：“就算你不相信长久，每个此刻依旧值得……”

“你怎样，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