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凡，但不平庸

在我遥远的老家住着一群朴素的人——能在冬天烧上炉子，能从平房搬到有暖气的楼房，能听说远方的孩子健康茁壮，这对于他们就是现世安稳之极了。我经受了大城市的洗礼后，每一次回去感受这些踏实的温暖，除了多年疏离的罪过，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差距带来的讽刺——朴素的小城镇有着大都市缺乏的人情味，他们不会与我谈梦想，但比我知道如何做人，如何生存，如何珍惜家庭带来的巨大快乐。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简单纯净的生活退离了社会舞台？曾让人留恋的街边小吃被昂贵的酒吧咖啡馆取代，陌生人见面先看你拎的是什么包，穿的是什么鞋，纯粹的理想与信念多被遗忘，“搏出位”、“上头条”却成了主题。看到许多平台都在千篇一律地教人如何成为“网红”，我恨不得把手机丢掉：科技的进步与社交媒体的发展让生活加速，可是人们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功名利禄会蒙蔽辨别真假的眼睛，平凡而不平庸，才是追求理想的基石、细水长流的真情。

不沉沦因为精神有依托

在消费主意宣扬成功、出名的年代里，想要安于平凡听起来难免矫情。人们认为有“追求”的，都在玩直播、上演互撕大战，你怎么还想过无人问津的小日子？是的，商业化产生的机遇确实能够改变命运，但是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在争先“出名”之时，是否思考过这一切追求的意义何在？靠一技之长踏实度日，与聚光灯下的功成名就，在经历时间的遗忘后，还不都如落叶归根一般，归于平淡？

我在美国的油画老师只有三十多岁，作品风格却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糅合出来的深邃感。她曾感叹当代艺术的个性化，让她这类经典派显得如“恐龙”一样过时，但幸好，有艺术的强大信念支撑着她。她说，在物质化社会里如果你忘记了精神信念，就会走向迷惘——想要安身立命，就要血统上有所依托。

吃不上饭，付不起房租，找不到收入来源，这些她都经历过了。如此凡俗的难题，即使在圣人身上也会发生。可是“天行健，君子乃自强不息”——在穷苦面前自强不息，即使平凡，仍为君子；在穷苦面前精神堕落，即使成名，仍沦为平庸。

我的老师深知这一点，她无法背叛艺术，否则即是背叛真理。不断打磨，提高技艺，才是她立命之本，方能对得起自己。几年前她终于完全靠教授绘画与私人订制艺术作品而可以谋生了。一年也许只能订制几幅画作，但因为她的艺术造诣越来越高，也算能支撑她的开销。我每次去她的画室都忍不住感叹：有这些艺术书籍与油料的斑驳作伴，靠一技之长向着理想前进，是多么平凡而快乐啊！

然而这种脚踏实地追求理想的纯粹感，许多人都不懂。

随便翻翻社交网络，有多少年轻人为了吸引眼球而绞尽脑汁：轻者附庸风雅、班门弄斧，甚者欺骗他人、道德沉沦。如此急功近利，即使迅速“走红”，也难掩平庸之气，无法被时代铭记——因为时代不会为平庸者驻足，因为不是自己踏实奋斗得来的，终究不会永远是你的。正如茨威格所言，“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暗中标着价格”。这句话出自他的传记作品《断头往后——玛丽·安托内特传》。玛丽18岁当上法国往后，却肆意妄为、夜夜笙歌，最终被送上断头台，薄命红颜成了历史悲剧。看看今天的网红媒介，有多少曾经的“红人”被世人遗忘，因为未曾理解平凡的真谛而逐渐走入平庸。

追求理想的道路上踏实前进，也许听起来普通，但只有如此才能扎稳根基，才能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我常常为网络上随处可见的“速成”二子感到堪忧：如何迅速让写作达到“日更”，公众平台阅读量如何迅速提高。也许科技发展尚可追求速度，但整体品格的修炼、文化的保存、人道主义的提升，不是“走红”拉的广告；真正的艺术与文学，也不是有量无质的“日更”贴出的标签。历史都是靠普通老百姓，在平凡之路中汲取、保留来的。王小波在《黄金时代》的后记中曾经说过：“本书得以面世，多亏了不屈不挠的意志和积极的生活态度。”他进入内地文坛时遭遇冷遇，但依旧无所谓功名成就——这就是平凡人做事的伟大之处，也是伟人做事的平凡之处。正因如此，在跌宕起伏的俗世前，有了平凡人塑造的历史，有了自由之精神。

黑夜里感受更充实的绚烂

生活为我们呈现出的许多面，亦不是用功名与金钱就能解决的——这也是毕业后我独自在外奋斗才切身体会到。我们这一代青年，即使在校时期专注于学业，踏入社会后面对复杂，却没几个是在课本上能找到答案的。孝敬父母，为人处事，经济独立，人情冷暖——把这些听起来普通的琐事摆平，尚且需要智慧，更别提哪天老天爷跟你开个玩笑，跟你谈谈爱与被爱，甚或是生离死别了。

我两三年前在美国熟识了一对老夫妻，大约是我父母的年纪。惊奇的是至今两人对话语气温柔，甚至像年轻人一般。他们的职业都很普通，我起初认为，这种平凡安逸的生活一定波澜不惊。

后来才得知，这位大伯十年前得过严重的肾病，幸亏他的妹妹移植了一颗肾给他。而他的妻子在几年前被诊断患有早起的乳腺癌，也到死神边上走了一遭。

前不久是这位大伯进行肾移植后的十周年，我看到他们在社交网络上分享十年前穿着病号服的照片感慨万千——他们不是事业上风生水起的“成功人士”，却是有家人和爱人陪伴，与命运抗争的斗士。经历了地狱般的苦难，也经历了天堂般的胜利，才是活出了人生。而这与功名利禄无关——它是平凡而不平庸，是在灾祸面前始终相互扶持的诚意，是用有限的资源开拓出无限心胸的智慧。

然而有多少富豪未曾体验过简单家庭的真情，有多少感情因为无法承受生活的考验而破碎，有多少伴侣因为财产分割而反目成仇，有多少天才在临终前唯一的愿望是享受平凡者的天伦之乐。即使成功者能够满足所有物质需要，伟人能够解决世间的大是大非，但归根结底仍然需要战友的情谊、爱人的温存、生活的考量。沉浮起落的俗世，终是离不开平凡的细节啊。

我想我愿意做一名平凡之人，相比于地位、功名，它也许不会轰轰烈烈，但走进黑夜里的感受，一定比昙花一现的外物更充实；努力成为生活的“智者”，一定比金钱更加永存。

卓越始于平常

《凡人歌》里说：“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这正是这世间忙忙碌碌、沧海桑田的写照。人生苦短，现实残酷，“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但正因如此，我们更要面对平凡这件事。

安于平凡，不是碌碌无为，是有一技之长的坚持；不是对现实低头，是用智慧面对生活的坎坷。平凡而不平庸，是每个人都不应该忘记的根本。而这世间纯粹的理想与信念，往往都始于平凡之人，而非一时令人眼红的标签。

我们更应该记住，人生不是只有金钱地位、“走红上位”这一件事，甚至不应该将其视为一件事，更不能被平庸之辈的一刻功名蒙蔽双眼。起起伏伏的人生需要扎实的基础，真正伟大的创造背后都有十年磨一剑的努力，平凡者的智慧听起来简单，实现起来难，因为那需要面对诱惑的定力，面对金钱的淡泊，面对考验的从容。圣人与伟人，“既然不是仙”，也终有一天回归到平凡，回归到内心——因为那是智慧的来源与爱的来源。

有了这些，人世间才不会“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

有了这些，老家的乡亲才真的有现世之安稳，祖辈才真的有后世之安详，文化才真的有未来之传承。（本文首发于《中国青年》杂志201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