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竹枝谣
潞王陵赵氏次妃汉白玉雕像
楔子
“王爷，”声音柔柔的，好像许多年前她在榻前补衣服时凝望他的眼神。“清竹”他猛然惊醒，大汗满头坐在床上，看到紧紧握住他手的那个身边人儿，恍然若失，哦，已经十三年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壹
风花雪月，养狗溜鸟，骑着最高大的马肆意地奔驰在京都最繁华的街道，路旁用帕子遮住半张脸发出惊呼的花儿们就像受伤的小鸟儿，只露出一只只美目怯怯地望着我，我得意的放声大笑。
我是王爷，大明独一无二的花儿爷，我喝最好的酒，闻最香的花儿，然而，再顺心的日子也有被天空中突然掉落的苹果砸中的一天。
记得那天，我回宫向母后请安。先示意门口轮值的小太监噤声后轻轻地迈进寝宫，我想给母后一个惊喜。
然而刚迈过门槛，却发现昔日围着我打转的莺莺燕燕此刻却不见身影，安静若无人的偌大殿中莫名浮着一缕淡淡的清新，就像雨后刚出芽的新竹，秀中带着沁入心脾的静。
我十分好奇，这刚过夕食时辰尚早，难道是她们要和我躲猫猫?嗯，真是一群小妖精，我轻笑了一声继续往内走。
内室还是如同以往的檀香袅袅，唯一不同的是那张月牙桌旁的绣墩上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她正低着头做着什么。我一看还真是一个认真的姑娘，也不知道是抚琴，还是墨书?于是，我放轻脚步走到她的身旁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意料之外，一张惊恐却陌生的脸。“你是哪个宫的?怎么到这儿来了？”听到我的问话，她忙从绣墩上起身请安，“奴婢清竹向王爷请安，王爷金安。”“清竹?你是哪个宫的？”我琢磨着这个干净的名字，那阵竹子的清新似乎就来自她的身上。
她回话“奴婢是…”“她是哀家新挑中的宫女。”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回到寝宫母后的话语打断了。母后说，她姓赵，是才被选入宫的宫女。
我还记得，那年她十一岁，我十三岁。看着那张和牡丹娇艳不同的清水芙蓉面，我轻轻地笑了。
贰
夏季，鸟鸣蝉聒烦躁之余更显得漫漫夏日长。我无趣的在河边垂钓，眼看波光莹莹鱼就要上钩了，突然水面上一阵巨大的波澜涌动，鱼儿被惊走了。
这可是我足足坐了两个时辰的希望呀，就这般泡沫幻影般的无踪了。我很愤怒：“何人竟如此大胆?竟敢影响本王垂钓！你们两个去搜一下，一定要给他个教训！”
没过一会儿，一个侍卫押着一个枯瘦的老人，另一个侍卫押着一个光着膀子的孩童走了过来。一看到他们我就来气，那小子手里提了一大篓鱼，本王却一条也没有钓到。
“打，给我好好地打！你们这帮刁民竟敢影响本王钓鱼，活的不耐烦了！”我生气地把鱼竿折断扔到他们身上。
晌午，终于赶走了愚钝的渔民，我悠哉悠哉地坐在属于自己的小河岸边继续钓鱼，满心想着整条小河的鱼儿全归我掌中。于是，欣喜地向树下大石上坐着的那个新来的宫女清竹喊道：“清竹，你过来。本王教你垂钓。”
这个细眉细眼的宫女，和其他的宫女很不一样，她从来只是安安静静的做事，从不围着我转。我递给她一只鱼竿，然后让她坐在小河边。“像这样…”她学的很快。
然而，日过西头，树荫也稀薄了许多，我们依旧一条鱼也没有钓上。正在苦恼间，身旁传来她的声音：“王爷，再等一等。天凉了，鱼儿就出来了。”我回头看她，她依旧定定的坐在河边，西斜的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照在她的发梢留下一个自然的装饰，很美。
我以为一个乡下丫头知之甚微，于是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看。一条、两条、三条…没过一会儿小鱼篓就满了，“你怎么知道的？天凉了，就可以钓到鱼?”我问，她把鱼竿放在旁边，起身走到我旁边“王爷，请随奴婢来。”
小河弯弯，一直向南流去。我随她顺着小河岸边走，“王爷，您把手放进水里感受一下吧”她蹲下来，把一根葱白一样的指头放进水中，我拉起袖子把手也放进水中。果然，夏阳毒辣，即便落山，水中也不甚凉爽。
“水被晒热了”我点点头。“夏日的阳光，让人们都感觉到炙热，照到水面自然如此，那么贪图凉快的鱼儿就游到水底下去了。到了旁晚太阳快落下或清晨太阳快升起时，水温较凉，鱼儿又想要游回水面追逐温暖。所以，午时不适合钓鱼，清晨或旁晚适合。”听到她娓娓道来，我有些惊讶“你懂的还挺多，这些都谁教你的？”
“回王爷的话，奴婢斗胆，这些都是您今早赶走的二虎教奴婢的。”她顿了顿，继续说“二虎是渔民，对于钓鱼所知甚多。奴婢家就在前面的村庄，因为四面环水，土地很少所以大部分村民靠水吃水，奴婢就是在那时学会钓鱼的。您若要更深入了解钓鱼，不妨让二虎在河边表演不同的钓鱼方式给您看。”
我轻轻一笑“好啊，你倒在这会儿求情来了！”她一听，慌了立马跪了下来“奴婢不敢”。我朝侍卫招了招手“去，把那个老渔夫和那个小子带过来。”
旁晚，我让随从点上篝火，她清洗干净一条条鱼插在我削好的树枝上，双手上下翻飞一边给烤鱼翻面，一边洒辣椒粉、盐巴等调料，不一会儿鱼肉的鲜美就满口留香，不得不说她的厨艺真是别致。
叁
母后让她负责我的起居饮食，把我身边的其他宫女换走了。心细如发的她刚来我寝宫就能把泡茶的水温调到正甘，每到晚上金丝账幔中的细小蝇虫也都不见了踪影。
比我还小两岁的姑娘居然温柔体贴如同一个大姐姐，可是，她太静了，不像其他宫女一样会和我嬉笑，于是，我便时常找寻各种借口，让她陪在我身边。
万历十年，我十四岁，她十二岁。母后和皇兄为我订了门亲事，是顺天府学生员李得时家的小姐，听说那位小姐品貌贤淑，可是于我大明花儿爷－从未相识再美又有何干呢？可是，生在帝王家是时候该为母后和皇兄分忧了，我同意了。
大婚那天，我去找了她。她正为我铺喜被，大红色的喜被如瀑布般落下映着她略苍白的脸色也有了一些红晕。
环住她细软的腰肢，她僵了一下推开我“四哥，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新王妃就要进府了。清竹愿您和新王妃：画的青山眉样好，百年有结是同心。”“不，清竹，我奈何母兄情，才应了这门婚事。你会是我的正妃，唯一的。”我坚定地说到。
清竹曾问过我“王爷，奴婢身份低微，您对奴婢为什么这么好?”我当时正在写字，放下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语刚罢，她俏脸飞红，半天，她低下头“可是，可是奴婢身份低微…”
“没有什么低微不低微，是你就足够了！”我拉住她的手“还有，以后在你我之间，不必称呼我为王爷，我排行老四，你叫我四哥便好了，你也不必自称为奴婢。”然而，今日，我大婚，她却只能布置不属于她自己的喜房。
万历十七年三月，春风和煦如同我明媚的一颗心。就在前几日我以离京就藩为由要求娶清竹为妃，皇兄和母后同意了。
大喜之夜，我抱着怀里的玉人儿“清竹，去了藩地就无关朝堂了，我将废了李月盈让你当正妃，做我唯一的妻子。”然而她却摇了摇头“四哥，能在你身边，我就已经知足了。正妃姐姐她其实对你也用情极深，每日的翘首以盼你到来。这样对她不好。”我紧紧的抱住了她，叹了口气。
肆
又是一年夏，她怀孕了，我要做父亲了。摸着还未显怀的肚子，我真的很想让孩子回应我欣喜的心情。
秋，南部匪盗流窜，我出兵镇压，大胜。
然，福祸相依，在军中我接到传书说她小产且性命堪忧，那会儿我的心一跳，骑上快马就往回奔。跑到卫辉府城墙下，累死三匹马，还好她的性命保住了。
“王爷，王妃又坐在殿外发呆，怎么劝都劝不回去，怎么办呀?”清竹宫中的冬梅跪在我跟前焦急的说。
她刚小产，不能受风寒，我连忙来到她殿外用披风裹住瘦弱的她“清竹，是我，我来了。我们一起回殿里，好吗？”她突然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我的手心凉凉的“四哥，四哥对不起。我们的孩子没了，没了。”
“孩子没了，可以再要。关键是你要保住自己的身体。”我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不，不会有了。四哥，别骗我了，麝香枕头足足枕了半个月呀！”她缩成一团，只有低低地抽泣。在她的孕期，我请了宫中最好的御医在府中陪她待产，殊不知哪里冒出这个枕头?我气极，下令彻查潞王府。
是李月盈，那个贱人嫉妒清竹和我的感情竟借口送礼，支开丫鬟偷换了掺有麝香粉的枕头心。
正在我准备将她斩首的时候，清竹握住了我的手，又一次摇了摇头“不要，四哥，不要。她一生所嫁并非爱她之人，我比她幸运太多，她会妒忌也可以理解。四哥，不要。”我把李月盈关进了尼姑庵，让她终生礼佛，念经赎罪。
后来，在母后的相迫下，为了繁衍子嗣我又娶了两房次妃，然而正妃之位却一直空着留给拒绝的清竹。
伍
离京日久，昔日京中最受母亲宠的小霸王也时时念春晖。可是身为藩王，如不受召就不可随意进京。久思很惆怅，底下的门客有提议修一座“望京楼”，登高望远。望京楼上望，望久思踟躇。
我同意了，建楼隔日即始，大石由石匠一块一块背上来，然后一块一块的摞高。修了几十米后，我登上高台远处云雾渺茫扔不见京都在何处，如此虚无让我加大了修建力度希望有一天可以看见生我养我的母后。
这几日清竹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也开始笑了。这一日，她跟我说她想帮我监工望京楼，听到这些天她第一次跟我提要求，我自然是同意的就是担心她的身体，她说无妨全当转移注意。
半年后，望京楼成。我还着激动的心情登楼向京都望去，那天是晴天只是有些雾蒙蒙的，可是我却清楚的看见在远处一座高台上，有一个女人背对我在梳长发，头发长长的披下和记忆中母后丝绸般黑发是一样的。
“母后，儿臣不孝，不能承欢膝下”我哭着跪倒在地上。
后来，我却再没有在望乡台上看到母后的身影。清竹安慰我：“四哥，太后娘娘是在告诉你‘一切安好，请勿挂念，照顾好自己就行’”我点了点头，大丈夫心怀天下不应该安稳于家。
陆
万历二十九年，我记得那天下了大雨，很大很大，雨珠儿从脸颊滑落嘴中和眼泪是一个味道的，很咸。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我第一次哭，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这一次没有为我拭去泪水。
清竹没了，是生病没了的。她生了病却不愿意让大夫诊治，“傻瓜，那些大夫是要为你陪葬的，无论你允不允许他们为你诊治”看着棺椁入葬，那一铲一铲的土盖下也埋葬了我的心。
后来，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靠在望京楼的牌坊下喝酒，有时候醉了似乎她就在身旁温柔的对我说“四哥，酒喝多了不好。”然而惊喜地睁眼一望，却只有不知来自哪里的风带着雨后新竹的清香在低吟浅唱，哦，她回来过。
我以潞藩一半钱财求皇兄同意为她修一座规格隆重的陵寝。皇兄似笑非笑“老四啊，那行。让你的次妃葬在原本给你修的陵园可好?”我知道皇兄还在记恨着母后曾一度想废他立我，我点了点头“谢主隆恩。”
万历四十二年，孝定太后崩。最后一个疼我的人也离我而去了，从此万水千山只剩我一个人孤独而走。
七日守陵祷告，隐约间，似乎又看见清竹的身影，她正盈盈而立朝我微笑“别走，清竹，等等我！”我喊着，血泪流了下来。
同年，潞王朱翊镠病逝，年四十七岁。谥号简王。
柒
家中姊妹多，我是大姐是要照顾妹妹们的，我觉得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幸运的人。那年宫中选宫女，为了给家中省一口饭多赚些银两，爹和娘把我交了出去。
辛运的是，作为礼仪学的最出色的宫女，我有幸被太后娘娘选入宫中而避免做苦杂役的差事。更加幸运的是，我遇见了他。
他是皇上的四弟，也是宫中的小霸王，到处吃喝玩乐、沾花惹草，太后娘娘很宠爱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不过若是能打扮的漂亮点让这个受宠的王爷看上自己，那可就不直上青云了。我听到宫中的宫女谈论起他，个个磨拳擦掌。我不由得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个纨绔王爷，离远点不招惹为好。
可是，他好像就偏偏注意到了我。起初，我很害怕，后来，他教我们宫女读书写字、钓鱼骑马。我才发现他本质善良，只是受母亲娇惯和这朱红宫墙下的大环境所影响误入歧途。于是，我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劝他仁厚。
幼时，家中人多吃不饱饭，父母因生活压力大而时常殴打孩子，跟了他后，是从未有过的温暖，互诉衷情间，我们相爱了。
事非人愿，我没能生下属于我们的孩子，不过这一世有他足矣。
我骗过他一次，关于那个“望京楼”。大块大块的石头是由可怜的农民一块一块地背上来的，我曾看见有一个八十岁的老翁为了少的可怜的工钱被生生压死在石头下，血流了一地。
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让丫鬟坐在高楼上梳头假扮太后娘娘，不知是骗过他的眼还是他看穿了一切，我聪慧的四哥想通了。
现在我躺在病榻上，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可是我还要在想想起我们的一切。等下了地府我一定不要喝孟婆汤，我要时时记住四哥的恩情，无论何时都要祝他：一世欢喜。
尾声
“清竹”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潞王陵竹园中的石桌上睡着了，四周传来竹子特有的清香更显得这个游客稀少的旅游景点静谧。
“咦?姐姐，这儿还有人在睡觉，挺胆大的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别影响人家了，这儿的竹林茂密，我又喜欢竹子，你就在这儿给我拍张照呗”另一个女声回答道。
绿竹亭亭中站了两个拿自拍杆拍照的姑娘，朱星河看去，较高的姑娘正好回头，清丽的一张脸正好和梦中伊人重合。
梦里已逝四百年，风摇翠竹，疑似故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