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夫山下》(七)——“死仔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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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仔亭”
我总觉得人的记忆很多时候不是个好东西,曾经突发奇想是否可以发明一种药水或者机器,让人可以自己选择哪些记忆留下,哪些永久删除。
我曾经人为地在自己的意识里刻意地“创造”了一个遗忘“通道”,我沿着这条“通道”不停地在城市和时间里向前行走,我曾经以为我真的可以忘记了我想忘记的一些经历和事物,其中也包括下面即将登场的——“死仔亭”。
在我的心理阴影里面,这个“死仔亭”的面积占据了第一位。曾经有很多年,它在我的心里笼罩着,以至于我的心灵里、思想里总有一片地方被它覆盖在阴影下面,而这片阴影就像我行走在一片压顶的乌云下面,如影随形。我总在恐惧,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头上会突然劈下一道闪电的感觉。一个无法卸去的心理阴影,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在那对于未知的恐惧和弱小的心灵里面,无法勇敢地探索出一条脱离阴影的阳光大道......
政府大院的东侧大门外,是一条左右延伸开来的泥土路,出了大门,往左走拐过一个弯就是通往镇区中心的道路。在拐弯的地方,路的左边是紧挨着政府办公前院的两户民宅,最开始大人们要进入政府办公区域,就是从这个拐弯左转,经过两家户宅的大门,才能到达政府的正大门处;而在民宅的屋角、路的右边,是一个篮球场——那是当时镇上唯一的运动和公共场所(这个地方曾经是全镇最热闹的聚集地,因为有些年这里会定期放映露天电影和举办篮球赛事)。
在政府宿舍大院的东门外,沿着这条路往镇区的相反方向走,下了一个斜坡,就是一大片开阔的田地和一条蜿蜒穿插的小河,这条小河往左和视野范围稍远处的望夫河支流汇合在一起,再哗哗地穿过一大片连绵的田地流向远方。
离斜坡不远的土路延伸方向,是一道用水泥和砖块建筑的坚硬小桥。记得这座小桥是后来才建起的,而在建起之前,我们只能从小河上一道极为简陋的“桥”上通过——实际上“桥”就是几根长些的粗实木头捆绑在一起,然后下面用一些砖头堆垒支撑起这条“桥”。我之所以对临时桥记忆深刻,是因为我曾经在那里和两个吃力扛着一具棺材的男人迎面而遇,而我无法在那只能通过一个人的“桥”上闪避或者逃跑。我害怕到无法呼吸,呆呆地看着他们越来越近,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恐惧里无法移动。我一直很清晰地记得那个画面:吃力而脚步不停的两个人看到原野里孤单呆滞的我,没有发出声音吆喝我让开,只是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着急地挥摆着手里一根形似拐杖的木棍,示意我避开;我在惊慌之中恢复意识,不敢跳进遍布蚂蟥的水草里,惟有转身狂奔到有分岔道的田埂处,远远地躲开......
过了桥是一个“V”字形分岔口,左边往上那道长长高高的斜坡尽头,是医院;往右边的路一直沿着医院的外墙延伸,经过医院的小侧门,再走过医院另一段外墙,上一个斜坡,就是我们就读的小学。
小学座落在和医院地坪一样高的空地上。那条延伸过医院的路,是我们唯一的上学要道。就在那个斜坡的左边,也就是医院的外围角落处,存在着一个缠绕了我多年的噩梦所在——“死仔亭”(也就是医院的——“太平间”)......
居住在平原地区和城市里的人,也许根本无法理解山区里的人对于“神鬼”的畏惧,在山区的传统观念里,“死人”是很忌讳的一件物事,从大人们对待”死亡“的严肃和避讳态度,还有诸多的“神鬼”故事,使得我们年幼的心灵里面充满了对“死人”和“神鬼”无尽的害怕。
我或许是那种过于敏感细腻而不自觉在潜意识里放大了恐惧的孩子,所以在“死仔亭”这个存在上面,我所纳入心里的阴影面积极大。而这个阴影,曾经多少年让我的心就在恐惧里颤抖熬煎,无法挣脱......
“死仔亭”这个地方并没有像样的屋子外观,实际上在很多年里面这个地方多半时间是废弃的。残垣断壁的周围,都是长得高过人的杂草,而在残缺半壁包围的狭小空间里,无遮无挡。
这个地方本来应该属于医院的管辖范围,可是奇怪的是它却孤零零地静默在医院围墙的外边,一道小铁门开在正对着它的围墙上,表示着医院和它的关联。
它距离我们必经的斜坡,也就三米左右。有胆子大的男生,会站在坡顶处俯视内里的情况。断塌了一大半的残墙根本无从遮蔽里面的情形,所以在坡顶的高处完全可以将里面一览无遗。
然而,尽管这个场所多半只是个杂草和残砖碎石的闲置处,它在我们心里却永远代表了一种压抑的恐怖:这是一个代表死亡的地方,而对于死亡的畏惧经过大人无意中的传递,在孩子们的心里就如同一只随时可以吞噬世界的怪兽,那是逃无可逃的灭顶恐惧......
小学里所有的学生都是走读就读形式,来自于远远近近十来个村子和镇上的小孩每天聚集和分散在这里。我曾经一度特别羡慕那些可以不用经过”死仔亭“这条路上学和回家的同学们,在学校的背后和另一侧村子方向的学生,他们不需要每天六次经过这样一个让人心里沉重和压抑害怕的所在......
我们每天里上学的时间分为三段:早上六点到达学校,上午不到十点回家吃早饭;中午后再到学校上课,下午四点多放学回家;然后晚饭后必须要到学校上晚自习,大约八点多回家。
每天六次的往返、经过那让人无从回避的地方,我们常常结伴同行。然而往往在远还没有走到那个斜坡的地方,我的心就已经开始揪紧,头皮也开始渐渐的感觉发麻,机械地迈向那个方向,心却已经无所适从。每一次我几乎都是低着头、屏住呼吸,一路狂奔上斜坡(尽量走的斜坡的最右侧边缘,以尽量远离那一头的恐怖)。有时候身体不适,或者实在不能跑,就浑身肌肉收紧、血液感觉要凝固般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快的速度爬上那个斜坡,远远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所在......
有时候那里面真的会“放”进去“人”,短暂的停留时间里,总是会让我们大部分需要经过这个地方的孩子——尤其是胆小的孩子们——惶恐不安度过那样的时期。我们曾经试图绕路行走,然而过于长远的距离和寂静无人的荒野,让我们难以掌握时间和脚程,也同样让我们深陷在另一种恐惧里面。
记得有一次是夜里有人在“死仔亭”处装殓。从上晚自习开始,我们就已经坐立不安、害怕紧张,我们都担心下课后会和那样的队伍不期而遇,胆小的孩子在思考如何回家这个问题上惶恐得几乎一个个都要哭出来。
那天夜里放学后学校里似乎有些纷乱,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些不知所措,感觉无路可逃。万幸的是学校里至少有一半的学生都是要经过这个地方回去镇上的,于是不知道是谁把学校靠近中学那边的一片荒草丛给劈开了,在那里顺着中学墙壁的边缘开通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尽管也可以看到“死仔亭”,但好歹已经距离了几十米远,我们在心理上可以不用那么压抑)。我们争先恐后地提着煤油灯往这条小路上快步奔走。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很“幸福”地暂时释放了每天那六次的心理“囚禁”,就从这条新开辟的小路上远远地绕开那个噩梦般的处所......
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吧,不知道是不是家长们的要求,那个小空间被重新砌起了墙壁并且浇灌了屋顶,从外面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在那一段时间里,虽然外面依然没有围墙,我们经过斜坡的时候也依然是那么的“靠近”它,然而被包围起来的空间让心里的恐惧像被包裹上了一层外壳(哪怕有些自欺欺人的脆弱),一时间不至于四处乱窜......
然而让我们无法理解的是,这个被修整了的地方似乎在不久的时间里就被一些人被砸毁了。我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似乎是一个病患的家属和医院产生了纠纷,于是暴怒的人们又把这个地方给“还原”了......
依稀记得有家长们向医院提出过迁移这个地方的要求,然而始终没有迁移,据说医院也的确无处可迁——内部没有多余的空地,外部周围是其他村庄的辖地,没有谁会同意割让土地和容留这样一个阴森恐怖又晦气的所在......于是这样的提案在不了了之里湮灭......
在小学就读的那几年里,对于我这样胆小的一个孩子来说,这个地方简直像一道紧箍咒(而且是带着窒息的恐怖)一样,每天在我的心里加固和反复“念诵”(一天六次)。在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害怕和恐惧里,我心里的阴影没有时间和空间去擦除,甚或有时候我也许还会做着各种各样的噩梦,只是我早已经忘记......
如今,那个曾经的画面早已经随着岁月消失,这个话题偶尔谈起,已经成为了一种茶余饭后的趣闻,除了感慨当年的这个“恐怖”所在,再没有人像从前一样煎熬害怕。然而童年里的这个地方,早已经成为了我心理里面的另一种阴影,并且这道阴影在岁月里也许早已变异,形成了其它的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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