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丨殿宴
一
深秋,集英殿的宫人又忙碌了起来。
每隔三年,皇帝都会在此宴请群臣。席间,当朝重臣都会向两位文物状元敬酒道贺,两位少年英俊位于众人中央,刹是耀眼。
谢俨端着金银镂花仙鹤杯,眯着眼看一张张笑得开了花的脸映着鲜红的烛火,直怀疑是做梦。
谢俨本为寒门,双亲早逝,寄住在叔伯家中。荫庇无路,谢俨自然只能苦读。终在至道元年的殿试中被皇帝钦点为三甲头名,是为当朝最年轻的文状元。
贫寒惯了的谢俨自然没见过这等场面,几百朝臣轮番敬酒,谢俨也不推辞,尽数饮下。渐渐身体不自觉地摇晃,步子也变得飘然起来。不巧又逢一位官员向他敬酒。
谢俨暗地皱眉,终还是勉强举杯。一盏饮尽,谢俨更是站不稳,不由往后踉跄几步。
正无法自支,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扶稳自己。谢俨扭头,正是这回殿宴的另一位主角——武状元韦少川。
不等谢俨开口,韦少川便抢先一步道:“哎,秦大人,谢公子再喝,怕是连宫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了。接下来的酒,就由我来代吧。”说完便抡起桌上酒坛,咕咚几声,一坛酒就见了底。
殿上群臣看得一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之后,喝彩声一拥而起,久久不绝。直叫谢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哎,我送你回去吧。”
谢俨扭头,又是那个韦少川。
“不劳费心。”
谢俨站起身,却又被忽然袭来的醉意拉扯几下,身子比方才还要摇晃。韦少川见势一把揽住谢俨,笑道:“谢兄再固执,怕是只有明天由皇上送谢兄回去了。谢兄放心,谢兄虽是绝色之人,我韦少川也不是坏人,绝不会趁火打劫的。”
谢俨本正气书生,见韦少川言语轻佻,不由一肚子火。奈何醉意太浓,一时竟找不到话回击。只得任由韦少川将自己抱上马背,往宫外驰去。至于其间韦少川究竟由说了些什么,竟全然不知。
谢俨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塌上。也不全然是竹塌,其上铺了许多衣服,像是怕谢俨受凉刻意为之。
谢俨坐起身,顿感一阵眩晕,看来昨日的酒意并未全消。谢俨一面暗骂酒多误事,一面定神欲望屋外走去。韦少川却忽然出现在门口,一脸笑意。
“谢兄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谢俨这才看清韦少川的面容,白皙清俊,身材颀长,笑起来还带着两个酒窝。若他自己不说,怕是没人相信他竟是多年习武之人。
谢俨本想道谢,一想到昨夜韦少川说的话,怒气又硬生生将即将出口的话又压了回去。
韦少川倒也机灵,见谢俨面色不悦,忙走近一步道:“谢兄莫生气,昨夜是我不会说话,我也是真心夸谢兄的。小弟在此向谢兄赔罪,以后还请谢兄多关照。”说罢便鞠身一揖。
谢俨朝韦少川瞥了一眼,冷言道:“如此口无遮拦,身在官场早晚吃亏。”
这回韦少川倒正经起来:“我考状元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那你要做什么?”
“我是要带兵打仗,把辽军赶回他们西北老家,不准他们再进犯我大宋。”
谢俨扑哧一笑道:“你以为辽军那么好对付,我朝立国三十年,与辽屡战屡败,你一人又怎能扭转战局?”
“卫、霍前七十年,汉军不也对匈奴屡战屡败?我就是要做大宋的卫青、霍去病,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让辽兵登上我守的城池!”
谢俨向韦少川告辞,回到皇帝新赐的状元府中,提笔开始上书。
二
唐天祐四年,朱温逼幼帝李柷逊位,后又将17岁的废帝毒杀。唐室失鹿,群雄竞逐,是为五代十国。后晋皇帝石敬瑭为制衡其他势力,将幽云十六州拱手赠予辽邦。辽人借此地悄然壮大,成为中原一患。之后,后周大将赵匡胤在陈桥驿黄袍加身,定国号为宋,改元建隆,赵匡胤是为宋太祖。之后太祖南征北讨,终一统中原。
然太祖一世,终未能收回幽云十六州。当朝皇帝即位初也曾兴兵伐辽,却在幽州高粱河惨败。自是,辽军屡次犯边,边地颇为不宁。此次朝议,正是召群臣共商守边之事。
“辽人仗着精兵良马,屡扰我宋地,悖人伦,逆天理。不挫其锐气,恐日后生大祸。”
谢俨望着同平章事韩世卿的背影,两鬓俱已斑白仍能说出这样壮气的话,真不愧为大宋砥柱。
“世卿此言甚好,朕也想着守边一事。只是不知有谁堪此重任?”
“陛下,臣愿前往!”
众大臣扭头,韦少川已跪在朝堂前,听候皇帝批示。
皇帝看了看堂下的韦少川,思索片刻,缓缓开口:“不愧是我大宋的武科状元,少川一腔热血,朕欢心得很。擢韦少川为龙虎将军,携精兵一万,与新任定州督军谢俨同往定州,三日后赴任。”
韦少川惊愕回头,谢俨一袭绯红朝服立在群臣中,双目不见一丝波澜。
三日后,韦谢二人领着军队行离京师,前往定州。
“谢兄骑术真好,小弟我在后头追赶得好生吃力。”
谢俨似乎没有听到韦少川的话,依然目视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
“韦将军打马比行路还寻常,休说这等话羞辱在下。”
“谢兄是督军,我巴结还来不及,哪敢羞辱。我可是真心佩服谢兄的。”说完又抛去一个笑。
谢俨似乎想止住韦少川半玩笑的搭话,回了一个白眼,一抽马鞭,将韦少川甩在身后。
韦少川哪里止得住,轻轻一踹马肚便追了上来。有些气喘道:“谢兄别不理小弟嘛,我是能和谢兄一同赴任实在高兴,所以想逗谢兄高兴……”
见谢俨面色和缓了些,韦少川才松了口气,安静地和谢俨并肩行着。
可韦少川豪爽惯了,哪里静得下来,不一会又开始寻话头。
“我还以为像谢兄这样的人不会想行军呢。”
谢俨看了韦少川一眼,这次倒没有嫌恶之意。
“我觉得,像谢兄这样的才子,自然愿意吟诗作赋。而且谢兄皮肤细嫩,乍看比女人还白,哪里受得住日晒雨淋……啊,谢兄,你眉目生得这么漂亮,怕不是真是女人吧——”
“韦少川你有完没完!”谢俨一马鞭抽在韦少川左臂,瞬间拉开一条血口子。跟在两人身后的士兵只道是将帅不和,竟不知如何是好。
见谢俨真动了怒气,韦少川才收敛起一脸坏笑,不再多言一句。
黄昏时分,军队行至旷野。韦少川下令扎营歇脚,自己则溜到河边甩石子玩。
“韦将军也是及冠之人,在这里飞石子也不怕将士笑话?”
韦少川回头,竟是谢俨。
“谢兄过来和我一起玩嘛,谅他们也没胆子笑话督军。”
谢俨最气韦少川不正经的模样,将手上的药瓶扔给韦少川就准备走,却不料被韦少川快步追上。
“谢兄息怒,我只是恭维几句谢兄,看在同年的份上,谢兄犯不着逼我仰药自裁吧。”
韦少川眉头一皱,装出一副委屈模样。
“你少装傻,金创药你能闻不出来?”
韦少川眉头舒展开来,双眼弯成新月,说道:“我就知道谢兄一副菩萨心肠,小弟真是感动。”
“要抹就抹,不抹拉倒,悉听尊便。”
说完,谢俨便转身走回大营,留下韦少川站在河滩上,看着药瓶似笑非笑。
一路紧急行军,加之郊外远比京师宁静,谢俨回到帐内后不久便陷入沉眠。再睁眼已是行军鼓鸣了三鸣。
谢俨整装走出帐外,便被韦少川吓了一跳。
“站在这里一声不吭,就不怕我把你当刺客一剑砍了?”
韦少川的脸皮果然厚得可以,露出一对酒窝,说:“谢兄才抽我一鞭子就紧张得给我送药,要是砍了我,指不定多伤心呢。”
“呸,你这种人,早消失早好!”
谢俨将堵在身前的韦少川一推,径直走向军队集结处。
十五日后,谢俨和韦少川率军到达定州。
三
定州位于宋北地,又靠近辽邦,更是兵家必争之地。却因环境恶劣,风沙频繁,鲜有朝中官员主动请缨至此。谢俨和韦少川是新科状元,却甘愿来此地镇边。当地官兵自然欣喜若狂,处处都是上房上座招待。这么一来,韦少川倒先不乐意了,嚷嚷着要和官兵共甘苦,卷一卷铺盖便住进了士兵的营帐。平日指挥练兵,晚上就睡行军帐,一个月难得在官僚前露面几次。倒是谢俨每隔几日到城外小树林散心,总能撞见练剑的韦少川。谢俨素来不多话,但遇上跳脱多言的韦少川竟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偶尔有酒,更要等到天边浮出鱼肚白,才意犹未尽地道别。
这天,谢俨提酒到树林时,韦少川却没有在。
平日里谢俨来,韦少川早已在此练剑多时。今日天已经黑透,这树林里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别无其他。谢俨靠着一棵树坐下来,想着应是军中有事耽搁了。
夜越发深,谢俨坐着也不知等了多久。一阵困倦袭来,谢俨的眼皮渐渐沉起来,终是抵不住睡意,睡了过去。
定州地处北面,入冬比京师早许多。谢俨睡得急,忘了生火,睡到深处竟感到彻骨的僵冷。想摸到手边的酒暖暖身子,却连抬手的气力也没有。只好这么半昏迷地睡下去,待天亮再回去。
沉睡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谢俨想回答,奈何实在无力,只好作罢。扯紧皮袍,转面继续睡。
可那人似乎并未罢休,喊了几次见谢俨不应答,干脆在谢俨身上再批上一件皮袍,将他拦腰抱起走了出去。谢俨未来得及细想,便再次陷入沉睡。
谢俨醒来时,惊觉自己竟身在暖帐中,身上盖了好几件皮裘,暖得发热。原来昨夜也不尽然是在做梦。
帐外传来整齐的操练声和兵器撞击声,谢俨才明白——自己是在韦少川的帐内。昨夜将自己弄回来的人必定是他。可这么晚了,他还去小树林做什么呢?
正想着,帐幕一动,一身戎装的韦少川出现在眼前。
“谢兄总算醒了。昨夜叫你你也不应,浑身冻得像块冰,可把我吓坏了。”
说话间,韦少川又是一笑。谢俨忽地浑身一暖,却依然逞强道:“我若冻死也是督军擅离职守,自食其果,又与你何干。”
“话可不能这么说,谢兄这样的美人——啊,才子,若是英年早逝,那就太可惜了。既然谢兄睡饱了,我送谢兄回去吧。”
“我自己识路。”谢俨穿上自己的皮袍,往帐外走去。
擦过韦少川左臂时,却感到韦少川一阵吃痛。
“你受伤了?”谢俨内心略有不安。
“谢兄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上次你抽我的那一鞭子了?”
“你活该。”
虽从未来过韦少川的营地,但自幼方向感极佳的谢俨很快便回到定州城内。哪知刚进城,知州顾璋便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哎呀谢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我们到处都找不着您,还以为您遇上辽人的伏兵了。”
谢俨一惊,暗觉不妙,忙问:“伏兵?到底怎么回事,顾大人请细细讲来。”
“谢大人您当真不知?昨日韦将军携轻骑巡查,不料遇到了辽军的数十骑伏兵,幸亏韦将军武功高超,以一当百,好不容易才突围出来。手上还中了辽兵一箭,情况甚是危急啊……谢大人,您和韦大人都是皇上的钦差,又是今年的文武状元,要是平白生出些变故,下官难辞其咎啊……”
谢俨惊得说不出话来,辽兵竟能深入宋地无人察觉,其奔袭能力实在不可小觑,看来非有一番安排不能胜敌。至于韦少川——那个混蛋,发生这么大的事还能当做无事一般和自己聊琐事,真当我谢俨是三岁小孩不成?
谢俨一咬下嘴唇,向顾璋说:“顾大人,看来要有一场恶战。战事紧急,谢某请求到军营去住几日。”
那夜,韦少川将谢俨带回自己帐内。嫌自己的床太硬,怕谢俨睡不好,胡乱将能找到的裘衣裹在谢俨身上,又找侍卫要了个火盆,升了火放在谢俨身边。忙了半天,刚打了个盹儿,操练鼓却响了,只好打起精神练兵。谢俨走后,韦少川实在熬不住,一头扑进床中睡得直打呼。
谢俨进来时,韦少川睡得正香,连谢俨走到他身边坐下也毫无知觉。反而用手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袍子,露出更加满足的睡相。
这样安静地呆着,其实也很可爱嘛。谢俨将火盆推到离韦少川更近的地方,将韦少川的左臂轻轻从袍中抽出,小心卷起韦少川的衣袖。
一处明显的剪伤,伤口胡乱用白布缠了几圈,血已经渗了出来。
谢俨看了皱眉,掏出药瓶放在矮桌上,小心卸去白布,蘸了些药膏在手指上,往伤口上抹。
“哎呀轻点——”
韦少川一个激灵坐起来,谢俨也被他一吼惊得不轻。
韦少川揉揉眼睛,看清眼前人,又是一声大吼:“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俨没好气地说:“我还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怎么回事。”韦少川眨巴眨巴眼,很是无辜。
“姓韦的你少给我装。这箭伤是马鞭抽得出来的?”
谢俨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谢兄果然聪明……”韦少川见瞒不住,只好直说,“我说就是了……昨天我本想巡查完就去找你,没曾想竟遇到辽兵的埋伏。好在他们人也不多,拼一下也总能突围……我有些着急见你,没注意到后面还有箭,就,就这样了……回来布置完我才想起你可能还在小树林,赶紧跑去,结果谢兄你真的还在……害你冻成那样,真是对不住……”
谢俨白皙的脸刹时红了一半。
意识到失态的谢俨立马将头埋进床沿的袍子中。
见谢俨半晌没回话,韦少川急了,忙说:“都是我的错,我早该想到找个人去给你送个信,让你别等了,但……谢兄要罚便罚我好了,要打要骂都依你……”
不知过了多久,韦少川才听见谢俨挤出一句回应。
“让你说箭伤,谁让你说这个。”
四
自韦少川遭遇辽军伏兵,谢俨便住在军中。白日随韦少川视察军务,晚上就歇在韦少川帐中。韦少川怕谢俨住不惯行军帐,想给谢俨另搭个屋,话才刚出口就被谢俨一句你都住得我住不得给顶了回去。可韦少川说北地地上寒,死活不让谢俨打地铺,一定要谢俨和自己同睡。谢俨实在拗不过,只得答应。
好在韦少川也算老实,睡实了也不动。谢俨在一旁倒也自在。
转眼已是隆冬,北方的雪下起来就是没完没了。即使是主帅营帐有特供的火盆,谢俨还是冻得直哆嗦,忍不住往韦少川身上靠了靠。
“冷啊?”韦少川半眯着眼,转过身问。
“没有。”谢俨又往外挪了挪。
韦少川也不介意,左手一环便将谢俨裹进怀中。倒是谢俨惊呼:“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说你冷嘛,我可是现成的暖炉呀。”韦少川又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谢俨无奈,只得任由韦少川抱着。两人本差不多高,稍稍一动便能贴上韦少川的脸颊,谢俨只觉自己原本冰冷的脸已然滚烫。
谢俨正睡着,忽听帐外人声开始嘈杂起来。不一会儿就有士兵在帐外等着送急报。
谢俨正欲起身,却惊觉韦少川还死揽住自己不放。踹了韦少川一脚:“辽兵打进来了,正催你投降呢!”
韦少川一跃而起,却发觉虚惊一场。无奈地对谢俨说:“谢兄还怨我爱开玩笑,看来谢兄才是戏弄人的高手。”
谢俨瘪嘴,一脸无辜的模样。
士兵进账后立即呈上急报。虽没有谢俨说的那样惊险,也没有缓和到那里去。
“我军探子已在附近发现了部分辽兵的行军痕迹……”韦少川仔细地在行军地图上标出辽军活动的位置。
“看来辽军已逼近,准备应战吧。”谢俨说完,看了韦少川一脸。
韦少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并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韦少川提高声音下令——
“通报全军,拔营回城,准备应战!”
探子的消息果真不假,韦少川领军回城的第二天,辽大军便出现在城外三十里处。韦少川固知辽人精通骑术,在马上比马下灵活百倍,也被辽军的速度吓了一跳。
“这辽军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韦少川拿着小旗子对着沙盘皱眉。
“你怕了?”谢俨放下兵书看一眼韦少川。
“哈,我是大宋的龙虎将军,还怕他小小一只兔子?告诉你谢兄,我饿坏的时候,十只兔子都吃得下去!”
谢俨看着眼前的韦少川,顿觉好笑,说道:“知道你韦少川是饭桶,不用这么急着自揭家底吧。”
韦少川正欲接话,却忽听探子来报,辽兵已至定州城下,正喊话下战书。
韦少川和谢俨对视一眼,道:“走,上城楼去。”
韦少川和谢俨到城楼后不久,知州顾璋和一位身着戎甲的青年也很快赶到。青年是韦少川的副将,名叫白羽。虽是武将,英武之中也不失礼节。
一群人看着城下喊话的辽兵,一时竟无人发话。
“看这阵仗,辽兵是想使激将法啊……”
“嗯……”战事紧急,韦少川话突然少了很多。谢俨一下子竟难习惯。
韦少川眼珠子转了转,说:“现在辽军士气高涨,如此时迎战怕是要吃苦头。不如先晒他们几天,等他们士气低落,粮草见底再出击。谢督军意下如何?”
“就照韦将军说的办吧。”
韦少川传令:“从今日起,全军轮流守城。任辽兵如何挑衅,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准出战!”想了一会,韦少川又找来一个士兵,朝他耳语吩咐几句,众人便各自回到自己的职位。
定州城外,辽军卷起的尘土如黑云直摧向城池,辽军高亢嘶哑的声音将远处的天也震得颤抖。
五
自辽兵在城下扎营已有一月,辽兵倒也不倦,每日轮番到城下叫阵。文人出身的顾璋被叫得心烦,对韦少川说:“韦将军,这辽兵天天在城下喊话,一点士气低落的迹象都没有,怕是这招不管用了。”
韦少川抬眼看了顾璋一眼,说:“哪里没有用?大人仔细听,这喊的士兵声音虽大,可喊到激动处不免飘忽。”
“那又是什么意思?”顾璋不解。
“就是没吃饱的意思。”谢俨见顾璋一头雾水的样子,忍不住插了一句。
“谢兄说的对,我看,辽军的粮草快见底了。”
“那是不是就该开城迎战了?”顾璋问。
“不成。还差一股东风。”
“东风?”顾璋被韦少川这么一搅和,更加糊涂了。倒是谢俨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上扬朝韦少川的方向望了一眼。
“下官有急事禀报韦将军——”
韦少川招手,一个士兵走到韦少川跟前,细声说了几句什么。韦少川听候欢喜得一拍大腿,对士兵说:“你安排下去,就照我之前吩咐的去办。”
士兵行了一个军礼,快步走出去。
韦少川喜形于色,对顾璋说:“顾大人,东风到了!我准备明日黎明突袭辽营。”
四更已过,定州城内安静得只有雪花落地的声音。士兵悄无声息地分发武器,集结队伍。韦少川站在城楼上,看着远方,凝神到连谢俨走到身边也毫无察觉。
“在等辽军的粮草被烧吧。”
“嗯……啊——”谢俨飞快捂住韦少川的嘴,叫声才没有泄露出来。
韦少川掰开谢俨的手,拍拍胸口,喘了口气说:“谢兄你要吓死我军主帅啊。”
“胆子这么小,被吓死也是活该。”谢俨白了韦少川一眼。
“谢兄脾气真不好……啊不说这个了。你怎么知道我要烧辽军粮草?”
“我是傻子吗?这探子一日三探,尽往城外跑。想来你是料到辽军粮草见底,正在等后方增援,决意烧了他们的粮草,趁他们军中大乱分兵解救粮草时一举歼灭之。”
韦少川有些意外地看着谢俨,笑得比往日都灿烂。
“谢兄果然聪明过人,什么事都瞒不过谢兄的眼睛。”
西风吹来,谢俨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韦少川见状,将自己的袍子给谢俨披上。
“等到明日打退辽兵,边地安宁了,谢兄和我就班师回中原。这几个月可把谢兄给冻坏了。”
“我又不是女人,别把我想得那么娇气。”
“谢兄当然不是女人,谢兄比女人好上千倍万倍——噢对了,有个事想问谢兄。那日是不是谢兄向皇上自荐定州督军的?”
谢俨不语,也算是默认。
韦少川无言地笑开,右手悄然环住了谢俨。
忽地,北边的旷野开始翻卷黑烟,一颗红色的烟火随即在空中爆开。韦少川右手一使劲,捏得谢俨生疼。
“传我命令——全军,冲进敌营!”
辽军主帅耶律宏听说粮草队伍失火,忙调五百骑赶去解救。可不曾想五百骑刚出发,又接到宋军奇袭的兵报。一怒之下大骂宋人奸诈,慌忙下令全军紧急应战,牵了战马便冲了出去。
刚出打仗,远远便见一名少年擎枪在阵中冲杀,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竟无人可挡。不由怒从中来,一鞭重重打在马上,飞快冲向那少年的方向。
韦少川卯足了气力一路杀向主帅大营,见主帅不请自来,激动得三两下刺翻阻挡的辽兵,冲到耶律宏面前大喝一声。
“你们这帮无耻之徒,扰我边地,掠我人民。我今日就好心送你上西天悔过去!”
边说便几招枪法刺过去,耶律宏闪躲不及,伤了左肩。
耶律宏也不是个省事人物,退回两步后抽出刀便向韦少川砍去。幸亏韦少川机动灵活,否则必是身首异处。
耶律宏见韦少川武力如此,不由勒马往远方树林逃。韦少川一心要拿下主帅,也来不及细想,打马紧追耶律宏。待稍离耶律宏近些,韦少川飞快张弓搭箭,朝耶律宏射去。
为这一天苦练十几年的射术果然没有白费,铜矢径直朝耶律宏飞去,从背后穿透他的胸口。只见耶律宏跌落下马,在地上挣扎一番后便没了动静。
韦少川得意地跑马过去,利落地取下耶律宏的人头系在马背上,正准备带回营示众,却只听得背后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少说也有十余骑。
一瞥马上人的战服,韦少川顿觉不妙。心里懊恼刚才只顾着追耶律宏,却疏忽了身后的追兵。
韦少川打马便逃,哪知辽兵早已熟悉这树林的地形,很快便将韦少川团团围住,朝里面放箭。
韦少川拔剑挡掉一部分箭,身上还是不免中了箭。一开始韦少川还能勉强支持住,可辽人的箭像放不完一般。渐渐韦少川终于感到力竭,视线开始模糊。
一不留神,一支箭射入韦少川左胸口,终是支撑不住跌落马下。
果然军人就是要马革裹尸。死在与辽军交战的战场上,未必不是一种好归宿……
韦少川咬了咬嘴唇,力图让意识再清晰些。忽而听到不远处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莫不是将死之人的幻觉吧……
韦少川空洞地露出一个笑,便失去了知觉。
六
韦少川奇袭辽营之日,谢俨在屋里坐不住,便走上城楼观战。听到韦少川被围,心里一阵刺痛,忙带了十几个精兵往韦少川所在的树林奔去。
到了树林,只见十几个辽兵正向着同一个方向放箭,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呆在原地,脑子里窜出不祥的念头。倒是随从的骑兵反应迅速,纷纷拉弓,逼得辽兵转身厮杀。
谢俨一个激灵,挑翻几个辽兵打马直冲进去。见韦少川一身箭伤倒在马边,不觉又是一阵凉意。
谢俨下马飞快将韦少川小心抱起,喊了几句少川却也不见韦少川应答,顿时一阵慌张,抱着韦少川上马便朝定州城驰去。
进了城,顾璋看见浑身是血的韦少川更是吓得魂不守舍,忙将韦少川送到自家厢房紧急医治。谢俨终日坐在房中,见军医侍卫进进出出,自己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心里更加焦急。
韦少川昏迷之后,军中善后事务交由白羽主持。谢俨处理完俘虏安置后便闲下来,倒多了时间照料韦少川。
三日过去,韦少川非但没有醒来,伤势却越来越严重。前几日还能勉强咽下些药汁,这几天牙关紧闭,竟是滴水不进。谢俨见韦少川不肯张口,吞了口药水,俯身用舌尖撬开韦少川牙口往里送药。至于自己的心跳和脸颊的异样,竟全数忽略。
又过了七日,韦少川总算醒来。开口便是一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说得谢俨脸上一阵绯红。
谢俨问:“你就不关心战况怎样了?”
韦少川向谢俨抛去一个笑,从容说道:“我一见你站在这里就知道宋军大胜了呀。”
谢俨问为什么。韦少川答道:“我还能完好地躺在这里疗伤,你也没有因战败被皇帝撤职充边。刚才侍女在门外聊的也都是家常,不用问就知道我军大胜嘛。”
谢俨一笑,说:“就尽会耍小聪明。那日在树林里怎么不见你那么冷静?”
韦少川挠挠头,嘿嘿一笑。
“还笑,是嫌那天吓到的人不够多是吧?”
“我才不关心多少人被吓到,我只关心我的谢兄有没有被吓到。”
谢俨见韦少川稍有力气又开始又开始不正经,扭过头去不理韦少川。韦少川也学乖了许多,见谢俨不爱听,乖乖窝在一旁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侍女将熬好的汤药端上来。谢俨接过药碗,吩咐侍女退下。
十日来谢俨已习惯用嘴给韦少川喂药,一时竟忘了韦少川已醒来,含了一口药汁便贴上韦少川嘴唇。
韦少川觉到一样,猛地睁开双眼。谢俨一惊,半口药汁溢出,斑斑点点洒了谢俨一身。
谢俨脸颊滚烫,正欲起身离开,却被韦少川从身后猛地一拉,一个没站稳,便被韦少川扯进怀里死死环住。
“你……过去几日你都是这样给我喂药的?”
谢俨不语,只觉心跳如小鹿一般,白玉色的脸早已烫得火红。
韦少川一阵出神,忽然笑开,一个翻身便将谢俨卷到身下。
“再喂一次又何妨嘛……”说罢便俯身吻上谢俨。
屋内水壶咕咚咕咚地响着,暖意在二人周围环绕。
七
至道元年秋,辽国遣大将耶律宏率万骑进犯定州。宋帝着龙虎将军韦少川同督军谢俨率精兵前往驰援。火烧辽军粮草。韦少川单骑闯入辽大营,射弊辽军主帅耶律宏,宋军大获全胜,伤亡甚微。
捷报传至京师,皇帝大喜。即令班师,回朝另有嘉赏。
军队朝京师方向缓缓前行。大军前方,谢俨和韦少川的坐骑并排拉着一架马车匀速前行。
谢俨坐在马车中对着手中的书卷看得忘神,连韦少川凑到身后也未搭理。
韦少川见谢俨半天没反应,干脆伸手环住谢俨的腰,头靠在谢俨颈间轻蹭。
“放开,你属猫的啊。”谢俨放下手中的书,皱起眉头。
韦少川抱得更紧,歪起头舔了下谢俨的耳垂。谢俨心里顿时如被小猫挠了一爪,浑身一颤。韦少川见状,顽皮笑道:“哦,原来阿俨怕痒啊。我说之前怎么老不愿靠近我。”说罢便伸手朝谢俨中衣里探,被谢俨一巴掌打掉。
“嗷——”
谢俨瞪韦少川一眼,佯怒道:“伤还没好尽就又开始闹。”
“谁说我伤没好?我伤那天就好了,阿俨你又不是不知道……”韦少川又吮了一下谢俨的耳垂。
谢俨一阵痒,脸一下子红透,转身将韦少川摔往一旁。韦少川重心不稳,后背撞倒车厢壁上,传来一声闷响。
“哎哟……阿俨你好狠心……”韦少川疼痛状在一旁哼哼。谢俨只当韦少川在装可怜,扭头不理他。
韦少川虽已苏醒多日,但身上伤口并未痊愈,谢俨这一摔力道不轻,胸口的伤口竟裂开几处。不一会儿,细密的血珠便渗了出来。谢俨看得一惊,忙翻出药膏布条帮韦少川包扎。
药碰到韦少川渗血的伤口,韦少川吃痛,身子一颤。
谢俨皱眉,竟有心疼的意味。
韦少川伸手将谢俨揽近自己,轻声说:“你尽管擦,我不疼。”
谢俨心头一热,顺势将头靠上韦少川左肩,轻轻将韦少川搂住。
至道二年二月,大军回京。皇帝于紫宸殿召见谢俨和韦少川。封韦少川为平远侯,谢俨为靖远侯,全军赐万金,并赐宴升平殿,庆祝宋军大捷。
夜幕降临,京师一片张灯结彩。升平殿更是极尽华丽喜庆,身着艳丽丝衣的宫人来来往往。敬酒声、喝彩声不绝于耳。韦少川斜倚在立柱边,眯着眼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派欢歌笑语的景象。
谢俨不声不响走过来,夺下韦少川的酒杯。
“伤还没好少贪杯。”
“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些都是陈年老酒,还不用自己掏钱,不喝白不喝。”说吧,便伸手夺回谢俨手中的酒杯。
“谢大人、韦将军,莫争酒,我敬二位大人一杯。”
谢俨、韦少川一看,是一位身材瘦削,颧骨突出的中年官员。看上去有些体弱,目光却不失精明干练。
谢俨一揖,客气道:“郑大人敬酒怎么好意思,应由下官敬郑大人才对。”说罢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韦少川见谢俨如此,也跟着仰头饮尽杯中酒。直到中年官员笑盈盈离开二人,才问:“阿俨,这是什么人?”
谢俨将二人空杯满上,不紧不慢地说:“这是新任枢密使郑宓,从江宁升迁上来的。听说才干非凡,连皇帝也忍不住夸赞。”
“哦,还有人才干比得过你?我怎么没听说过。”
“少给我油嘴滑舌的,烦。”
韦少川朝谢俨吐了吐舌,跑开到处去找酒。谢俨望着远处谈笑的韦少川,兀自一笑。
韦少川素来爱酒,遇上这等快事自然喝得更多。韦少川被谢俨拖回家时已满身酒气。韦少川往床上一扑,半醉半醒道:“阿俨酒量见长啊……这回倒是你把我带回来了。”
“你一坛接着一坛,不醉才怪。”
“头回出征就大获全胜,我心头欢喜嘛。”韦少川抽出手,趁谢俨不备使劲一拉,再抱住一滚,谢俨便仰面躺在床上。
“我能活着喝到这么些美酒,还得多谢谢督军那日出手相助……”
韦少川口中涌出一阵浓郁的酒香,给周围的空气染上迷醉。
“说的比唱的好听。”谢俨伸手欲将韦少川推到另一边,手腕却被韦少川抓住,紧紧箍在耳边。
“原来谢兄是怨少川只说不做,少川这不是正在谢么……”韦少川一面在谢俨额上唇间留下细碎温柔的吻,一面快速解开彼此的衣袋,喘息声渐渐急促起来。
八
谢俨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从他记事起,便再没有人抱过他。父母相继去世后,他便住进了伯父家。伯父伯母虽待谢俨颇为客气,谢俨却始终难以亲近。读书赶考,谢俨独来独往,已惯于在心内围上一圈荆棘,好叫外人碰疼了便收手。
韦少川却不怕,一次次暖热,竟将那圈刺人的荆条给熔尽,没曾想却是一片如此秀美的景地,好生欢喜。日日处理完公务便黏在谢俨住所,赶都赶不走。一开始谢俨还佯怒撵韦少川,见韦少川实在难缠,渐渐也懒得撵了。
“都一年多了,天天这样,你不腻我都腻。”
韦少川露出坏笑,伸手从身后扣上谢俨指间,说:“不腻不腻,谢兄风情万种,小弟几辈子都看不够。”
“你就一辈子住在这里,连家都不成了?”
“不成家。”
“你不成家我还得成呢。”
“阿俨成了我也不成。你成家了我就当你的贴身侍卫,日日跟着你进朝堂上战场。一辈子黏在谢大人身边。”
“无赖。”
谢俨白了韦少川一眼。
“我当初还以为韦将军是风流跳脱之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粘人。”
“我在外依旧是风流跳脱,但在阿俨身边就不一样了嘛。”说着便往谢俨身上蹭。
谢俨甩不了,只得任由韦少川在耳鬓厮磨。
“说话没一句是靠谱的,烦。”
谢俨话音未落,嘴便被韦少川封住了一半。
至道三年,辽宋干戈再起,太宗一怒之下亲征灵州前线。不料脚病复发,病情迅速恶化,下令停止灵州战役,紧急回朝。一时间,群臣议论纷纷。朝野内外一片惊慌。
一日,谢俨同韦少川正在府中试剑,皇帝的来使却忽然到了。
“皇帝疾笃,召正五品以上大臣进宫觐见。”
恭送走来使,韦少川用手肘拐了一下谢俨,问:“什么病,竟到了要群臣觐见的地步。”
谢俨瞪了韦少川一眼:“别乱说。”
两人匆匆进宫,赶到皇帝所在的万岁殿。百来号大臣已齐齐跪在正殿上。谢俨拉韦少川跪在后头,待大太监宣布皇帝令群臣散去,走出宫门,已是夜幕时分。
韦谢二人默默不言走出宫门,直到马车开动,韦少川才小心开口:“阿俨,你说……皇上还能撑多久?”
谢俨紧锁眉头,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便陷入沉思。
至道三年三月二十九日,皇帝崩于万岁殿,庙号太宗。太子赵恒即位,改元咸平。
韩世卿因年老上书致仕,新皇帝以翰林学士王卓为同平章事,枢密使郑宓升迁参知政事,其余官员各有调整。
登基大典上,郑宓一身紫袍,含笑和谢俨打了个照面。
新皇帝略显年少,却沉稳庄重。黄袍旒冕,英武霸气。
能经历宫廷嗣位动荡依然波澜不惊,想来也不应是庸常之人。
谢俨同群臣一道跪在殿上,身着从一品紫衣,腰系先皇所赐紫金鱼袋。朝堂的另一边,是他的韦少川。之后的事,他并未多想。
九
新皇帝即位三月,朝中之事渐渐步入正轨。韦少川调任侍卫东军马军司,隔日便往外视察练兵。谢俨独自一人时便到郊外闲逸轩琢磨棋术。
一日,韦少川离去后,谢俨在闲逸轩一呆便是一天。起身欲回去时,已是暮色漫天。
忽然,谢俨感到一道凛冽的剑气挟着风朝自己身后袭来。
刺客!谢俨转身往右一闪,躲开致命的一击,随手操起棋盘便向来者抡去,大喝一声:“什么人!”
只见那黑衣人冷笑一声:“谢大人无需深究,我只是拿钱办事而已。”说罢剑锋一转冲谢俨心口而去。
谢俨出门从不带剑,赤手同黑衣人过招倍感吃力。黑衣人见谢俨渐有不支之势,更加不依不饶,招式越发狠毒。几招之后,谢俨的臂上多了好些口子。
黑衣人趁谢俨稍有不稳,一招将谢俨放到在地,举剑劈下。
忽听背后一声喝,黑衣人忙转身。还未看清那人的模样便被一剑封喉。谢俨劝阻不及,只好无奈地看着黑衣人断了气。
“这人死有余辜,有什么好惋惜的。”韦少川将剑回鞘,很是不解地问。
“这人杀气甚重,又不肯道明来意,必是有人指使……罢了罢了,若真有事也不会只有这么一出。日后再说吧。”
说完便和韦少川一同回了府。
几日后,谢俨独自在家。忽听家丞报同平章事王卓来访,忙整衣出迎。
二人刚坐定,王卓便缓缓开口:“我听说谢大人日前在郊外遇刺,心中甚不平。特带了些药材滋补给谢大人养伤。”
“承蒙王大人错爱,谢某实在惶恐。”说罢赶紧起身一揖。
王卓将谢俨扶起,回到座上继续说:“谢大人乃朝中新秀,日后我大宋基业必要倚仗谢大人这等栋梁,若是遭遇不测怎么了得。”
“王大人言重了,谢某何德何能。”
王卓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放低了些许声音,说:“不知谢大人近日在家,可曾听说度支司使柴俊大人的事……”
谢俨神色严肃起来,答道:“王大人可是指柴大人于家中猝死一事?”
王卓微微点头。
“不知谢大人可听说了,有传言道,柴大人的死因是喝了被投毒的水……”
王卓又呷了一口茶,接着说,“谢大人可思索过,你和柴大人都是青年英俊,又同是旗帜鲜明的主战派。竟在三日内先后遭遇暗算。”
见谢俨脸色发白,王卓停了下来,静静等谢俨开口。
“王大人的意思是……朝中有人向主战大臣下手?”谢俨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王卓微微点头,说:“既然谢大人已明白,我也不绕弯了。最近宋辽战事吃紧,朝中主和大臣如欲借此时机卷土重来,难说两件事没有联系……谢大人,你也知道,朝堂之上自古激流暗涌,若寻不好枝杈,稍不留意便被卷走了……”
谢俨一听便知王卓的话暗藏玄机。想来也是,王卓堂堂当朝宰辅,竟亲自造访自己私宅,必定不会只为自己那点剑伤而来。官场之事,向来险恶,自己又怎么会没有体会。
“王大人有什么吩咐,谢某自当全力以赴。”
王卓神色稍展,朝谢俨身边挪了挪。
“谢大人果然是明智之人。如此一来,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谢大人,实不相瞒,老夫这次前来,确是有事相求……”
送走王卓后,谢俨立刻住进自家在户部司的官署,静待事态发展。
三日后,韦少川敲开谢俨的房门。
谢俨见是韦少川,忙堆笑吩咐副手张远奉茶。
“不必了,我来这里和谢大人说几句话就走。”
谢俨摆摆手,示意张远退下。亲自将门关好,转过身来,恭声问:“韦将军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客气得不像话。
韦少川皱眉,走近谢俨一步,问:“听说……前些日子宰辅王大人拜访谢兄,商量谢兄同王家二小姐的婚事,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谢俨爽快得出乎韦少川意料。
韦少川忍住心口阵痛,又走近谢俨一步。
“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呵,高兴得忘了告诉韦将军,谢某在此向韦将军赔礼。”
韦少川一阵晕眩,奋力撑住,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谢兄……的人生大事已定,小弟心里甚是欣喜……”
谢俨冷不丁一笑,韦少川心里一颤。
“看韦将军洒脱如此,我也就放心了。”谢俨顿了顿,接着说,“既然如此,你我也再无见面的必要了。”
韦少川身子一抖,似被摄了魂。
“为什么……”
“为什么?”谢俨迎上韦少川双目,冷言道:“王妍是当朝宰辅千金,家世显赫,端庄贤淑。若她知道你我那些少时的荒唐事如何了得?韦将军也是朝中重臣,不会不知此中轻重吧。”
韦少川全身颤抖,好容易才止住。
“荒唐……那么说来,谢兄过去几年只把我当无聊时的玩物?”
谢俨不语,将目光错开。
“我不信!”
韦少川一把抓住谢俨双肩,几乎强行吻上谢俨的唇。谢俨想要挣脱,韦少川又一用力,将谢俨死死压在堂中立柱上,撞得谢俨后脑勺生疼。
韦少川也不管,径直去剥谢俨的官袍。谢俨见势用力扯住。韦少川蛮力一使,只听一声生脆,上好的江南生死竟连带中衣一块被撕裂。韦少川伸手抚上谢俨曝露在外的白嫩肌肤,强力吮着谢俨的唇瓣。
谢俨狠下心,双齿一合,借韦少川吃疼之际奋力将他推开半步远。
谢俨一抹嘴唇上沾到的血,厉声道:“韦将军,请自重!”
韦少川被谢俨一咬,终于清醒过来,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良久,韦少川才开口:“既然谢大人无情至此,韦某也不再挽留。就此决去,还望谢大人自家多保重。”
韦少川朝谢俨一揖,转身拉开门,快步离去。
谢俨默然将残破的官袍扣好,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笔,回到桌前处理方才未看完的文书。
行笔间,谢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谢俨啊谢俨,你不无情,谁无情?
十
至道三年,实乃宋廷之多事之年。三月,先帝驾崩。七月,度支司使柴俊和户部司使谢俨先后遭遇黑手。不日又传出侍卫东军马军司帅韦少川同谢俨在户部司官署中大打出手,自绝交情。市井之人只道是长星现于天际,中原将大乱。一时间,人心惶惶。
第二年开春,像是为冲喜一般,谢俨和王家二小姐的婚礼在京师举行。连皇帝也亲临现场。喜宴上,一片歌舞升平。
韦少川日前正巧因公事前往夔州,并未出现在婚礼。倒让谢俨暗自松了口气。
谢俨回到洞房,一番甜言蜜语哄王妍睡下。自己则坐到桌前,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
白玉上刻着细致的纹饰,下方用红丝线绕了一个流苏。
那日在户部司,韦少川走得急,竟将这玉佩落在了谢俨那儿,日后便没回来拿过。
想来也是,如今几个月不见一次面,见面也只是远远站在朝堂两端,何从开口。
谢俨细细抚摸白玉上的精巧花纹,眼波中流淌着异样。
火红浸透的洞房中,静静躺在谢俨掌心的白玉显得无比耀眼。
婚后,谢俨平日仍住在官署,每隔五日便回府陪伴妻子。王妍温柔善良,夫妻相处和睦。三月过去,生活倒也平静安宁。
一日夜里,谢俨正伏案疾书,忽见张远神色紧张闯了进来。
张远四下张望,见无可疑之人后关严门窗,坐近谢俨,压低声音说:“谢大人,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谢俨放下手中的笔。
“我们的内线终于在郑府找到了郑宓与辽使来往的信件,不料被郑府的人发现,一路追杀。他逃到了我那里将信交给我就断了气,我便立刻带信来找大人。”
谢俨听罢猛地站起,说:“立刻进宫,去见皇上。”
谢俨打马向皇宫飞驰,心想着这大半年的潜伏布线果然钓出大鱼。
那日王卓私访自己时,谢俨便感到王卓似乎有所指。于是谢俨借王卓之力暗查所有朝臣家世,惟有郑宓的家世含糊不明。谢俨再想到自郑宓握权后朝中的种种异样,不由更加生疑,便在郑宓周围布置了眼线,以待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郑宓便有了动作。
谢俨正想着,忽觉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谢俨用力一抽马鞭,马便飞跑起来。
不一会儿,马蹄声消失了。正当谢俨为甩掉追兵暗松一口气之时,一名面露杀气的男子跨马横在谢俨的去路前。谢俨这才明白,那人刚才是抄了近路。
“谢大人,把我们家郑大人的东西交出来,我保谢大人平安。”
谢俨这才看清,马上之人正是郑宓家丞郑虎。
谢俨猛地掉转马头往别处驰去。郑虎见势一刺马肚,在谢俨身后穷追不舍。
谢俨见这样耗下去不是个办法,解下自己的香囊系在马辔上,俯身对自己的坐骑低声说:“去韦少川那里,他看到自会明白。”说罢便跃下马,顺手飞出一把匕首,直刺郑虎坐骑的前蹄。郑虎一歪,跌下马来。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远方。谢俨横剑挡在郑虎面前:“要拿回信,那就非杀了我不可啊!”
谢俨的马奔到韦少川家中时,韦少川同白羽正在房中对着沙盘演练。听侍童报有马闯入,不禁好奇,往门外走去。
白羽一见马便倒吸一口凉气。那匹马自谢俨在定州便一直在骑,如今竟撇下主人跑到韦少川这里来,必是谢俨出大事了。扭头看韦少川,只见韦少川先是一愣,一个箭步冲上前,飞快取下马辔上的香囊,打开一看,竟是几封信件。
韦少川抽出一封,刚读了个开头便停下来,将信全数交与白羽,说:“十万火急,你带几个亲信进宫,把这个亲手交给皇上。谢俨出事了,我得去救他。”
说罢跨上谢俨的马,往城边疾驰而去。
十一
剑刃已被砍得残破,两人身上也互相被刺了几剑,血汩汩地流出,却都死撑着等对方先倒下。
谢俨自知已到力竭之际,可这么久都撑过来了却在此时倒下,实在太不堪。
气傲如此,怎能轻易便认输。
谢俨暗想,这八个月,自己一直小心行事,精细布置……还为此失掉了韦少川。如果就这么放弃了,自己如何也不甘心。
谢俨提剑,全力向郑虎刺去。郑虎闪躲不及,正中心口。
而郑虎的剑也刺进了谢俨腹部。
谢俨静静站着,见郑虎倒地,嘴角微扬,溢出一口血,瘫了下去。
谢俨此时就安静地躺在韦少川怀里。
韦少川简直不敢相信,八个月来未曾触到一片衣角的谢俨,此次却浑身是伤,昏迷不醒,任由韦少川抱在怀里。
韦少川掏出那块玉佩,用衣袖小心翼翼、一点点地擦去其上的血痕。
玉佩在韦少川找到谢俨那夜便发现了。韦少川第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他以为弄丢了的玉佩,却不想竟被谢俨一直带在身边。
那是两年前偶然在一个玉器商人处看到的,谢俨说好看韦少川便买了下来。送给谢俨时谢俨却不要,韦少川只好留给自己。如今,这玉倒是阴差阳错地到了谢俨手里。
韦少川轻吻擦拭干净的玉佩,将它放回谢俨衣中。
谢俨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也不知这样的状态究竟是凶是吉。只觉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在和自己说话,却又分不清这声音究竟来自何方。
日日如此,谢俨越发强烈想睁眼见见声音的主人。
终于睁眼时,眼前却空无一人。
谢俨正怅然,惊觉自己竟是被人抱着躺在床上。扭头一看,竟是韦少川。
谢俨很快明白过来,看样子信也早该送到了。
韦少川一如既往地睡得很香,谢俨却发现,韦少川的眼眶周围多了一圈淡淡的黑色。
“每一次都是你……”
谢俨微笑凑近韦少川,落下温柔的一吻。
像是被喂下灵药,韦少川紧闭的双眼一下子睁开。见到眼前是笑意盈盈的谢俨,又立刻将眼睛闭上。
谢俨见了好笑,问:“少川这是做什么?”
“阿俨不要告诉我这是梦,我还不想醒。”说罢扯来被褥盖上自己的头。
谢俨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夜白羽携轻骑进宫,将郑宓与辽使私相勾结的信件呈与皇帝。当夜,三千亲军将郑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更从中找到了假造的通关文书。白羽则携五十精兵追赶潜逃的郑宓,终在城外破屋将假扮成贫农的郑宓捕获。
郑宓以通敌获死罪,枭首于市。作为奖赏,皇帝另赐谢俨大学士之衔,白羽、韦少川、张远三人各赐千金。
四月十五,谢府又是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韦少川也来了,在人群中又蹦又跳。酒一坛接着一坛。
这幢宅子终是真正喜庆了一回。谢俨心想。
宴会散后,谢俨哄妻子睡去,独自踱出了房间,走进宅子另一端的书房。
刚进门,谢俨便吓了一跳。
韦少川一把将谢俨拽进门,转身将门靠上闩好。
“你干什么啊?”谢俨惊甫未定。
“当然是做见不得人的事了,不然这么偷偷摸摸地做什么。”
“快回去,不然我叫人了。”谢俨走到书桌前,拖出椅子坐下。
“我不回去。”韦少川走到谢俨身后,弯腰将他环住。“我是来给谢兄做贴身侍卫的。”
韦少川灿然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我不要。”
韦少川也不管谢俨说了什么,手直抚进谢俨中衣内里,侧过脸清吮谢俨的耳垂。谢俨一阵小猫挠心,猛地转脸道:“不要闹了。”
韦少川顺着使力的方向朝谢俨腰间一揽,便将谢俨从椅子上抱起,往床的方向走去。
“这可是在宰辅女儿的眼皮底下……”
韦少川吻住谢俨似笑非笑的嘴,说:“大不了事后谢兄杀了我灭口嘛。我韦少川一世风流,巴不得死在美人榻边。”
“去。”
谢俨将韦少川推到床的另一侧,韦少川又爬了回来。
“阿俨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韦少川顽皮地用头在谢俨颈间蹭,“以前在定州你舍不得我受伤,拿药来帮我擦。之后舍不得我卷进宫廷暗斗,假装与我决裂。又念着我,天天将我的玉佩带在身边,是不是?”
谢俨心事被说中,脸红了个通透。
“不是。”
“哦?”韦少川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谢俨脸上的两片绯红,朝谢俨心口一舔。
“谢兄真是太狠心了。今日我定要钻进谢兄的心中,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我……”
两人乌黑的发丝相互交缠,将前行的时间缚在此刻。
十二
宋廷诛郑宓后,朝中机密得以保全。整个咸平年间,边疆无大事,蒸民稍安。咸平三年,谢俨升任参知政事。三年内,王谢两家竟占去三相之二,权倾朝野,一时群臣攀附不断。谢俨也不理睬,终日闭门。儿子出生后,谢俨更借口小儿太吵,每月干脆搬去韦府住个几日。一晃又是三年。
一日,谢俨到韦府却不见韦少川。一番好找后竟发现韦少川正蹲在竹林旁的地上用石子布阵。
谢俨往韦少川后背上猛拍一掌,取笑道:“好好的沙盘不用,倒跑到这里来堆石子。”
韦少川见是谢俨,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说:“这里比屋里好玩。”
谢俨听后哭笑不得,说:“都二十八了还贪玩,你不是想成家了是吧?”
“我说过的嘛,我这辈子都不成家,谢兄成家我也不成。”
“你跟小时候说的话较什么劲。”
谢俨见韦少川劝不动,有些来气,正欲走却被韦少川扯入怀中。
“我一心一意对谢兄,谢兄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你现在倒是一心一意,看你以后老了谁来照顾你。”
“那不担心。等我老到走不动了,我就让我的马把我驮到你府上,余下的日子就在你谢宰辅家中白吃白喝。”韦少川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谢俨忍不住一笑。
“无赖。”
三日后,皇帝召重臣于垂拱殿议事。谢俨、韦少川皆同往。
两人到了垂拱殿才知事关辽军动向。据宋军密探报,辽兵又开始在宋定州附近活动,似乎又在酝酿新的战事。
韦少川一听又是辽兵,热血上涌,向皇帝请缨出征定州。皇帝当即封韦少川兵马大元帅,携五万大军前往定州镇守。谢俨也请求一道前往,却被皇帝用宰辅不离朝的理由给止住了。
临行前夜,谢俨盯着韦少川的铠甲出神。
“怎么了?”
“没有。”谢俨摇摇头,过一会儿,又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
韦少川听罢哈哈一笑,说:“别忘了,定州是我的福地呀。谢兄就只管等我打退了辽兵,再去山中寻几只野狐狸回来给谢兄做袍子。”
谢俨望上韦少川双目,两人相视一笑。
咸平六年冬,韦少川入定州。
翌年,辽国皇帝耶律隆绪和萧太后亲率大军深入宋境,宋帝下令改元景德,派兵增援边地。不日传来消息,辽大将萧挞凛已攻破遂城,生俘宋将王先知。现已攻至定州城下,遭到宋军全力抵抗。
谢俨一听是定州,心顿时被扎得生疼。忙召留守京师的二位元帅再遣三万军队赴定州增援。
谢俨坐在书桌前直发呆,和韦少川的每一件事都飞快在脑中旋转。
和他遇到这么多劫难,总是能化险为夷,这次一定也可以。
谢俨闭上眼睛,奋力说服自己不再去想。韦少川和他,向来是生死与共的,现在他好好地在这世上活着,韦少川就没有理由死。
一阵风吹来,将谢俨从睡梦中惊醒。
谢俨定神看清来者,竟是大太监赵贵。
“谢大人,皇上急召大人进宫。”
谢俨坐在马车上,只想着定又是军报,到了宫里又是彻夜不眠,干脆趁在马车上眯一会儿,沉沉睡了过去。
踏进殿门那一刻,有风从身后袭来,谢俨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岳父王卓,三衙元帅已先到。谢俨只觉几人神情闪烁,却不明就里。
皇帝见谢俨到了,迟疑片刻,说:“谢俨,定州前线来报,韦少川在定州与辽军相持时不慎中了主帅萧挞凛的流矢,重伤身亡。今日召你们几位来,就是为了商议对辽军的下一步对策……”
谢俨脑子里一片空白,皇帝方才的话却十分清晰。
谢俨抓住椅子扶手,手指几乎嵌进去,死咬住下嘴唇却依然止不住地浑身颤抖。至于之后皇帝又说了什么,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韦少川死了,为什么我还要在这里?
谢俨咬紧牙关,跪在皇帝跟前,一字一顿。
“谢俨请辞参知政事,率军赴定州抗辽。”
十三
十日后,谢俨率军抵达定州。
知州已换了人,是位干练的中年男子。见谢俨一来,忙将他请进军中。
出迎的是白羽,却没料到朝中派来的竟是谢俨,一时不知所措。倒是谢俨先开了口。
“少川……的遗体呢?”
“将军他……在将军走的那天便葬了。谢大人,你是知道的,军中不比别处……”
谢俨仰首闭眼,长吐一口气,似是自语道:“葬了也好……白羽,少川……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白羽攥紧拳头,止住欲滚落而出的眼泪,说:“将军说……可惜没给谢兄……打几条野狐狸……”
谢俨胸中一阵闷痛,扶着桌面才没有瘫下去。知州见谢俨脸色苍白,只当是旅途劳顿,托白羽带谢俨去住处休息。
路上,白羽怕谢俨到时支撑不住,先向谢俨说明,那屋本是韦少川的住处,军中已无多余的合适住处,便只好硬着头皮给了谢俨。
谢俨打起精神,说并无大碍。
“谢大人……将军说,他自幼孤单一人,也没有成家……他死后,所有物品都随谢大人处置……”
谢俨垂下的指尖掠过腰间的玉佩,一阵钻心的冰凉。
白羽将谢俨带到门前,稍作交待后便离去。
谢俨推开门。
房内物品极少,床边架子上是韦少川的铠甲,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扎好的包袱静静放在桌上。谢俨打开来,都是些韦少川随身的物件。
谢俨想起韦少川说过,当年他初到京师时,就只带了一个蓝布的小包袱。
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谢俨走到铠甲前,伸手抚摸那些曾浸透韦少川汗水和血水的铁片,竟有烫手的温暖。
谢俨的手往下滑,触到铠甲腰间的一处柔软,不自觉抓起来看。
一个香囊。
那年他被郑宓家仆追杀,将证物放入香囊托给韦少川。韦少川将信交给白羽,一路飞奔将谢俨救回。
事后谢俨还埋怨韦少川不分轻重,不去送信竟跑去救个半死的人。
哪知韦少川一脸顽皮,说:“我觉得你比较重要。”
谢俨轻轻取下腰间的玉佩,将玉佩小心放入香囊,再系回腰上。
铠甲在谢俨眼前立着,安静地散发着银色的光,一时间谢俨竟以为是韦少川站在那里。
翌日,谢俨身着戎甲上了定州城楼。
白羽乍见来者心里一惊,定睛后发现是谢俨换上了韦少川的铠甲,又是一阵唏嘘。
谢俨正和白羽安排阵法,忽听军探报告发现辽军主帅萧挞凛在城外不远处巡视。
“有多少骑。”谢俨问。
“不到二十骑。”
谢俨略想片刻,道:“白将军且在此督战,我去去就来。”说罢急率十骑朝城外潜去。
到达城外时,只见萧挞凛仍在马上巡视。谢俨按住一个欲冲上前去的士兵,将弓拉满,箭矢随着萧挞凛行动的方向移动。见时机成熟,手指一松,流矢直直刺透萧挞凛头颅。萧挞凛应弦而倒。
很快,萧挞凛的死讯传遍宋军。
辽国萧太后和皇帝亲征宋地,却不料军中大将被宋军射杀。军心大乱,下令停战同宋使曹利用议和。
宋兵马大元帅韦少川力战定州,英年殉国,追封为定国公,全军为其服丧。
谢俨辞谢过皇帝所有赏赐,只求将韦少川的灵柩带回京师,葬于京畿东北。
景德元年冬,辽军退出宋全境。
腊月,皇帝于集英殿宴请群臣。
谢俨站在殿上一角,冷眼看众人谈笑风生。兀自吐出一句太平盛世,何其快哉。
一仰头,杯中酒水尽数下肚。
酒杯不断被满上,谢俨也不管其他,只是喝。渐渐地,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闪烁不明。
又是一杯。酒从嘴角溢出了些,谢俨伸手去擦,却感到身体在摇晃。
恍惚中,谢俨只觉被人扶了一把。
“哎,秦大人,谢公子再喝,怕是连宫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了。接下来的酒,就由我来代吧。”
“少川?!”
谢俨心中一喜,扭头望向那人。
“谢大人,是我呀。”
谢俨眨了眨眼,薄雾爬上眼眸。
“哦,是白羽啊……你怎么在这里?”
白羽被谢俨问得一头雾水,只好照实回答:“大人喝糊涂了吧。皇帝在集英殿宴请群臣,所有人都到了啊。”
谢俨似乎清醒了些,往后退了几步,自言自语道:“集英殿……九年前……就是在这里……”
说罢,谢俨一口鲜血吐出,倒地不起。
集英殿上,惊呼声、叫喊声响成一片。
景德元年腊月初八,参知政事谢俨卒于集英殿,是年三十岁。皇帝追封靖国公,葬于京畿东北,同韦少川墓两相对望。
——完——
二零一零年六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