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影厅

你还会回到乡村吗?

2018-03-20  本文已影响63人  杨槐001

有人离开,有人进来

元宵节一过,乡村里的年味儿就彻底没了。放过烟花,要离开的最后一拨人收拾收拾行囊,便开始进城,求学或者谋生。

这是所有中国乡村的面貌。

可2012年的山东沂源县杓峪村有点不一样,那年的立春紧挨着元宵节,离开乡村的大队伍,碰上了进入乡村的小队伍,那是焦波和他带领的5个年轻人。

5个人里,最大的25岁,最小的15岁。他们要在这个村子里拍一部关于乡村的纪录片。

在盛行逃离乡村的大潮里,这是第一批逆行者,没有经验、资金不足,更没有科班出身的专业指导。

为拍这部纪录片,他们头上还顶了一个死命令:必须在村子里住上一年,一天都不能离开。

用300块钱租了一个小院,种下南瓜、豆角、丝瓜,焦波和5个年轻人养了6只狗、1只鸡、1只鹅,还给它们取了光圈、快门之类的名字。

杓峪村一共167户人家,他们成了第168户,从立春到立春,在这里一住就是373天。

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时恰逢大年初一,给杓峪村留下一个大团圆的全村福后,焦波把摄像机装进包里,没敢和乡亲们说离开的事。李梦龙去和房东婶婶道别,连屋都没敢进,只隔着墙和窗户,磕了个头。

可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村民们都来送别,但女房东张光爱始终没有露面,她在屋里痛哭失声。

离开的人回来了,进来的人走了,这已经是2013年。

那一年,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播出,很多人的乡愁再起,眼泪砸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很多人,第一次知道,中国的乡村,原来是这个样。

▊乡村,不是“乡村”

在我们的古典文学里,有山水田园一派,从东晋陶渊明始,到了唐代王维、孟浩然......蔚为大观。他们笔下的乡村,人善、景美。

到了近代的鲁迅和废名,有了批判,却带了乡愁。他们书写失落,可更多的还是对乡村的眷恋。

再后来,写下《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的熊培云说:“没有故乡的人寻找天堂,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乡村不仅在,乡愁也在。还是淳朴的,美好的。

可艺术真实,经不住镜头的冲刷。乡村就是乡村,撇开田园式的牧歌,撇开一厢情愿的乡愁,它多的是勾心斗角,多的是精神的愚昧和麻木,多的是生存压力下的声声叹息。

乡村,从来不是陶渊明那些人的“乡村”。

刚到村里的驻村干部魏自军为了搞绿化、建个小广场,杀了几棵树。树刚倒,那边已经有人逼着村支书张自恩向树桩磕头,二人还动起了手。

大暑那天,因为丈夫没跟大伙一起去查张自恩的账,张光爱家的果树被人打了除草剂,全部枯死。乡下妇女解恨的方式无非谩骂,可一开口,邻居张光学一棍子打在了她的腰上。报警、调节、劝说,都得不到赔偿,丈夫杜洪海扬言要闹出人命。

劳作了一年,苹果丰收了,可没有人来收购。一堆一堆的苹果晾在地上,风吹,雨也淋。即使有人来看,也出不上好价钱。白天连着黑夜,杜深忠都在窝棚里待着、靠着、也等着。盼来的价格很贱,不理想,可也只得这样了。

霜降时候,是收玉米的季节。杜深忠家的玉米都被獾糟蹋了,妻子张兆珍要下药毒死这些畜生。可獾是国家保护动物,她只能过过嘴瘾:“獾还是国家保护动物,它光祸害人,光糟蹋庄稼,它还是保护动物,农民种点粮食容易吗,它都糟蹋了。农民怎么没有保护的?”

在贵州打工的张自军,从8米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抢救无效。年迈的父母终日以泪洗面,尚未懂事的儿子看着即将下葬的棺材问:“这是我爸爸的家吗?门口怎么这么小。”骨灰刚刚洒在棺材里,家里又因赔偿金闹得不可开交了。

这才是乡村里的现实吧——生活的价值大不过生存,甚至很多时候,在金钱面前,亲情也显得稀薄。在这里,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不是法律而是暴力,谁无赖,谁就有安逸的权利。在这里,“有钱的王八蛋坐上席,没钱的君子是下流胚。”

▊生在乡村,是一种原罪

杓峪村有两个大学生,一个是杜深忠的儿子杜海龙,一个是杜洪法的儿子杜滨才。

杜深忠是村子里的“才人”,写得一手好字。女儿杜海萍15岁出去打工,供应弟弟杜海龙读书。

杜洪法有精神病,儿子两岁那年,妻子和他离婚改嫁。杜滨才在一个单亲家庭里长大。

女儿杜海萍带男朋友回家的时候,杜深忠说:“贫富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你们两个人真心相爱,我就不反对。”

出嫁时,他给闺女拿了两万块钱,杜海萍哭着说:“养我这么大了,还得搭上钱。”

没有歌舞,也没有酒宴,两声唢呐,三柱清香,迎亲的队伍就离开了村子。

杜滨才在帮忙干活的时候,大娘张光爱说:“你才两岁,你爸爸就得了神经病,你爸爸又打人,又骂人,你妈妈受不了,离了婚走了。婶子大娘一大群也不如你妈妈一个人。就是靠你自己有没有志气。”

大娘知道妈妈嫁到了哪里,一直想带杜滨才去,可杜滨才总是低头不说话。

这是乡村生活的常态——极早的缀学,平淡的嫁娶,贫瘠的精神生活,还有尚未懂事就已经背负离别和怨恨的孩子。这里,人就像萝卜一样,有自己的坑,有自己的使命。

可有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里,他们甚至被金钱剥夺了延续后代的资格。

所以面对无理的找茬,村支书张自恩在电话里骂出了他觉得最狠的话:“张光地,你看你个光棍,你想干啥,我死了有上坟的,你死了不一定有上坟的。”

一个个光棍汉,散在村庄的角落,是无能,也是一种畸形。这种畸形,不仅没有得到救治,而且还在恶化,抛开现实里天价的彩礼和重男轻女的观念不说,在纪录片里,还有一项活动叫“孕检”......

杓峪村的人乐观,他们总唱起《沂蒙小调》:“沂蒙山的人民哎,喜洋洋。”可是呢,乡村天生的原罪,他们同样担着,他们皮肤粗糙、干着体力活、过着苦日子,熬过这一生,就是他们的盼头,他们有着普天下乡村人与生俱来的苦涩与风尘。

▊土地再厚,也不养人

杜深忠年轻的时候在鲁迅文学院学习了四年,最后一事无成,回家扛起锄头,下了地。可干起农活,他不如半个娘们。

妻子张兆珍和他吵闹了半辈子,他越有文化,越和他吵,说他“钱糟蹋了不少,功夫搭上了不少,一事无成,什么都是一场空。”

可杜深忠不认同,他觉得人需要吃饭,精神也需要填补。文学梦破了,他的文艺心没有破,玩起了二胡。二胡不满足,又去琴行买了琵琶,690块钱的琵琶,他骗妻子说是400多块钱。

妻子说他摸惯了锄头的手,啥时候也弹不出一个完整的曲儿。

可杜深忠毕竟是杜深忠,大雪节气,鸟雀都无处觅食的时候,磕磕绊绊的曲儿在他的琵琶上响了起来。

杜深忠对儿子说:“一些人说对土地有感情,实际上我一开始对土地就没有一点感情。咱就是没办法,无奈。这个土地不养人,咱这里的二亩贫瘠土地不养人。”

杜深忠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田里,导演焦波带着摄像机录,可杜深忠不让。

焦波问他:“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怎么不让录呢?”

杜深忠反问了句:“这是主旋律吗?”

经过协商,焦波录下了这段话,他要把乡村里最真实的声音带出去,这是他的“主旋律”。因为他也是从这片土地上逃离出来的,他骨子里流着的也是农民的血液。

最重要的是,焦波知道,如果当初他没有从这乡村、这土地逃离出去,他也就成了杜深忠,操着的是锄头,而不是镜头。

这片土地再厚,也不养人。这片土地再厚,梦想也扎不下根。所有留下来的有灵魂的人,只会饱经痛苦。和你的精神高度成正比的,是白眼,是唠叨,是生活的压力。

杜深忠比别人读的书多,比别人追求的层次高,更执着于自己的梦想,从20岁到60岁,都没有放弃。

这本该是成就他的资本,却成了他一生痛苦的来源。生在乡村,走不出去,优秀就成了累赘。

杜深忠说自己的妻子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说这就是他们的痛苦。可他错了,痛苦的其实只有他自己,这不养人的乡村土地,虽然贫瘠,却还能勉强温饱别人的肠胃,只是永远不可能滋润他的精神。

他只能在就着从门框射进来的光影,一边在地上“挥毫泼墨”,一边等待着像被打了除草剂的果树一样,枯死在这片土地。

▊希望你离开,也希望你回来

杜滨才离开家的时候,患有精神病的父亲给他装了一书包苹果,那是父亲挑最大的留下的。在灰蒙蒙的早晨,父亲打着手电筒,目送他离开。

杜滨才品学兼优,是全市唯一一个考到导游中级资格证的大学生。他回家后说:“我一点都不愿意回这个破家,这个破家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父亲杜洪法在边上木讷地坐着。

大年初一,村里的春节联欢会。杜滨才在台上拿着话筒,含着眼泪,唱道:“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人群里的杜洪法侧过脸去,擦了擦眼角。

掌声响起的时候,一村人都哭了。

杜滨才终于愿意跟着大娘去见妈妈了。他们踏着雪和泥泞,穿过破败的村落和犬吠,大娘问他:“这么多年不见你妈妈,心慌不?”杜滨才还是低着头没说话。

这场阔别十九年的重逢,让杜滨才哭了,也放下了。

所有费尽心思的挣扎和成长,都有了结局,最不堪的爱和最隐忍的恨在这个冬天一一落幕。

来年的春天,杜洪法还会收拾起最大的苹果,送杜滨才离开,然后再盼着他回来。

但他下一次回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就像这片乡村,在晨光里送走了很多人,可夕阳西下的时候,却见不到游子归来。村头的老树在盼着,等着。老树下的老人,也在盼着,等着。

他们送走你的时候,希望你离开。怕乡村的原罪耽误了你,怕乡村的土壤不能养育你。

他们送走你的时候,也希望你回来。因为这片土地虽然不能让梦想扎根,却能让爱扎根。

二哥写到这里的时候,仿佛已经看到了烟花在元宵节的夜空里绽放的团圆。

看看床边的行李箱,还有父母准备好的让带走的吃食,忽然有点离开的期待,也有些难言的不舍。

我们是乡村的孩子,终将转身离开。

但希望我们离开的时候,依然带着眷恋,带着爱,也带着回来看看的承诺。这乡村,从来不是陶渊明们的“乡村”,可它是我们的。

这一年,

希望你,

离家收获梦想,

归来收获爱,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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