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像座城

父亲是房奴

2019-08-24  本文已影响0人  水长东_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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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要落到山那边去了,暮色愈加浓重。做完农活的父亲,迈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家,肩头扛着那把曲颈锄,撂下锄头,进屋歪在了炕上。原本打算小憩下的父亲,被无意间看到的情景,吓得一惊,像叫人在后背狠狠的锤了一下。父亲倏地起身,慌乱跑到院里,寻来一根碗口粗的长木,拖进屋,小心翼翼的竖在屋子正当,牢牢抵住屋顶下的横梁。正在做饭的母亲进屋,看到头顶横梁上那条足有四公分宽,一米见长的裂痕,登时双腿一阵哆嗦,险些瘫坐在地。

而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后来母亲说,那件事后,父亲一个人走出屋,蹲靠在北屋的墙壁上,手拖着烟袋,一口一口的吸,说不清到底抽了多少锅旱烟。不言不语,只听到烟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那一年,我刚出生。姐姐七岁,哥哥五岁。很多年过去后。我终于能明白,父亲日日面对三个待哺的子女,一家五口提心吊胆蜷缩在即将倾覆的危巢之下的心情。也终于理解,父亲这份对于修房建屋,近乎于痴狂的追求。父亲心中那颗甘做房奴的种子,也许,就是在那时埋下的!

2

最遥远的儿时记忆。是每日拂晓前,母亲送父亲出门的景象。每天,鸡叫过三遍,母亲就要起来,为父亲做饭,炒馒头,亦或是炒饼,皆为果腹抗饿之物。父亲吃饭,母亲继续在灶前忙碌,赶在父亲出门前,再烙上几张饼,塞进几颗煮熟的鸡蛋,用细布包好,放在布兜里,交给父亲,路上饿了,可以垫补点肚子。驴车驾好,父亲出门而去,只飘来一缕缕轻微的驴车吱呀声,飘飘忽忽,渐行渐远。

是的,父亲是走村过户,沿路吆喝着“收麦秸”的人。每日去归,全屏运气。运气好时,早早即可归家,必是行走未远,即遇卖主,将一车的麦秸运至附近的造纸厂,贩予厂家,赚得这趟的买卖差价。偶有多挣几毛钱之时,父亲归时,常带些糖果点心,分予哥姐与我。看到我们欢悦之态,父亲也常常跟着笑了起来。

但至多数,父亲是在半夜才能回来。解鞍松套,将驴赶进驴棚,放好草料,添好水,蹲在院儿里,先实实的吸上几袋烟,才坐在地桌旁吃饭。月光映照下,父亲的脸显得风尘仆仆,格外的疲乏。

有时父亲彻夜不归,至家时,已是隔日清晨,村庄升起炊烟,晨鸟喧鸣不已。父亲这一宿,不知何处落脚,母亲自然无心安睡,哄我们熟睡之后,母亲握着手电筒,几番来往于家门村口,垫脚观望父亲身影。有时,我亦相随于母亲,母亲牵着我,立于村口的碾石上,微微抻着脖子,挥动着手中的手电筒,想望的更远。后来才知,驴车翻进浅沟,父亲需将麦秸卸下,将驴拽上沟畔,附近请几位乡民,帮忙将车拉起。然后独自再将麦秸装上车,用长绳束牢。送至造纸厂,等厂家开门营业,办完一应过场,才能归家。

父亲第一次翻建新屋时,如此寒暑,依然往复十载之余。彼年,我十岁。置办砖泥,挑选梁木,父亲必亲力亲为。夯实地基,红墙日见高起,待至横梁稳妥安置,母亲拜祭过姜太公之后,按窗封顶。至此,父亲攒着的眉目,才略略舒展开来。

新屋建妥,合家欢乐。是年,父亲三十多岁的年纪,头上已然不觉冒出隐隐白发。

3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三十年前横梁上的那条裂痕,将我们全家推入生存的危难中,也将父亲的心深深的割裂开来。偶有风吹草动,便会隐隐生疼。

新屋建成后不过五年。因当初建屋时,预留地基低矮,加之外墙没做水泥防护,几年来,每当风雨发作,尤到初秋之际,受连日来阴雨的浸润,屋中内壁上洇出大片的水珠,室内潮湿。一咬牙,父亲又下定了翻新房屋的决心。

随着提倡秸秆还田的兴起,附近的造纸厂,已无麦秸等原料来源,皆已歇业。父亲翻建新屋的底气,来自几年中制作售卖十香菜。十香菜,乃家乡本地小菜。头年腌制,第二年制作,制作倒算简便,利用模具将腌制好的菜头,做成各色形状,再以糖色拌之,最后调制成清淡、咸香、微辣不等口味。但寒冬腊月,赤手制作,却是异常难耐,双手常被刺骨的盐水冻得红肿,置于火炉取暖,稍有好转,又要继续。如此反复,双手开裂,加之接触盐水,常似针扎般痛痒。父亲制作十香菜,每年都有两三百斤之多,售卖乡亲,更多的将被父亲装上车,到几十甚至百公里外的村镇售卖,年年如是,出一趟门,少则月余,多则两个月不等。这期间,吃住在车,荒郊野外,是决不舍打尖住店的。如是几载春秋,父亲拆掉旧屋,建起新房,地基拔得高高的,并于地基处做水泥防湿处理,以抵挡水气入侵,月余,新房归置停当,父亲又于院中用青砖铺就出一条宽宽的甬路,以免雨天泥泞难行。

自此,我想父亲的心愿也该了了,再无遗憾。

4

2012年,我已参加工作。有天母亲打来电话,告之父亲又动了翻建房屋的念头。我回家阻止,劝父亲将念头打消说,房屋宽敞明亮,院落清整调顺,何须再次费劲心力翻修。父亲却异常镇定的说,周围邻舍,现在哪家房屋不比自家的高,影响风水暂且不提,别人会揣度你们在外过的不好,背后里讥笑你们。

我一时语塞。说到底,父亲归根是为我们考虑,怕村人相轻。

房屋再次建起,红瓦蓝墙,整个房体被水泥包裹的严丝合缝,水火难侵,父亲顺带着又起了西厢和南厢,只留东边,用雕砖砌出占半个院落的花畦,半边种菜,半边栽花。院落余处,皆以大块方正青砖覆之,点缀上几棵柿、枣、核桃,微风荡漾,树影婆娑。

2013年除夕,举家团聚。年夜饭桌上,父亲佝偻着身子感慨到,我这一辈子的任务算是交代完了!活了几十年,一事无成,只建了三次房,那时真怕啊,每日提心吊胆,生怕哪天睡梦中,屋顶就会塌陷下来。你们都还小,咱一家人躲都没地儿躲,只能咬牙!

父亲眼圈泛红,而我早已泪目。泪目的是,我竟没觉出父亲的脊背弯于何时!

5

而今,父亲已是七十有余的年纪。虽然不再走南闯北,历尽艰辛。可没有一刻得闲的时候。农忙时,打理庄家,至今力气很大,一个人摇开拖拉机,下地干活。其余时间,则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小工厂帮工,按件计费,多劳多得。雨天,出不得门,父亲喜欢睡觉,像要把几十年来欠下的早出晚归、寒来暑往的睡眠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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