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岳父
一
岳父岳母晚年的四五年时间里,是住在吴起县城刘渠子的工商局家属院里。两栋楼组合的小区内不甚宽畅,但也不局促。紧邻小区门外,就是大超市,生活方便。刘渠子是新近开发的区域,马路、人行通道配套合理,老年人岀行基本不用担心。三室两厅的大单元套房,水、暖、气、卫生间一应俱全。妻哥妻嫂子想得周到,为了照顾到老人数年形成的习惯,给临进门的卧室里,盘了一座炕。炕是用木板、龙骨等材料订制而成,里面几字形游走着暖水管,夏天不冰,冬天暖和。
为了顾及孩子上学,我的小家二00六年春天就搬离吴起,住在延安。那时候,吴起到延安的303省道路况不好,单程耗时四个小时以上。后来这条路又要改造,三四年内封闭施工。吴起要来回延安,要么顺洛河川,经甘泉;要么上周湾、过靖边、经安塞抵达。单程用时大半天,遇上天气不好,有时得整整一天时间。基于此因,日渐冷落了岳父岳母的门庭,妻子机会更少,我亦最多一个月勉强才能跑一趟。后来,我们的小日子又添男丁,嗷嗷待哺;加之我又到了一个新的单位,家庭事业双向夹击,常常焦头烂额,自然就更少去拜见看望二老了。
二
记得是一个午后,估计岳父岳母午休起来了。我提了两瓶好酒,连敲了数次,那个靠洛河边单元楼的301房间门缓缓打开。开门的是岳父,他那时已经耳背了。带着耳机,其实是一个便携的耳朵扩音器。他平时表情严肃,见是我,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笑意。说:来了,海明!快来炕上坐。他先上了炕,我落座在炕边的一把椅子上。一来已经不习惯坐炕;二来辈份的隔膜,感觉有与老人平起平坐之嫌;三来准备坐一会儿,托词溜走,老丈人好像只是用来尊重的,不会有什么共同的语言。
大概他看岀来我的心思了吧?!接着他就说,下午就在这儿吃饭吧。海明,咱们的关系不敢成了这样嘛!显然,他提出了批评,这可是近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口吻!我想解释,顿了一下又止住了。我知道,他嫌我来他处太少了。不等解释,他又继续说开了,这次他聪明又巧妙的转移了话题。开始讲他的人生经历,后来多少年,我反复地思考那次的谈话,慢慢地就有所领悟,大概就是他百年之后,想由我来整理出他的人生脉络轨迹,做为女婿,我当责无旁贷,同时也算对自己敬孝不够的一种赎罪吧。遗憾的是,那时候的我,整天要面对大量的工作汇报,解决答复纷繁复杂的各类问题。整日心烦意乱,自然而然地,对于岳父的所谓陈芝麻烂谷子,根本了无兴趣,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着。好在先天记忆力不错,现在复原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三
一九三零年,准确地说,属于民国时期。这一年的腊月二十六日,临近年关,岳父降生在五谷城乡红柳河畔村,一个叫楼坊院的石头院落里。这个院落现在还基本完整的保存着,我的小岳父继承了老宅,老院子主要建筑是石头片子斜插起来的接口窑洞,两边有砖木结构的厢房。根据楼坊院这个名堂,在彼时此类建筑应该还是有些气势,颇有大户人家的风范。岳父的父亲叫王兆清,一生大半时间务农,曾经做过一段乡长,那时候的乡长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村长吧。后来,这个职务被自己的长子我岳父顶替了。这应该是权衡利弊得失之后的结果。毕竟我岳父年轻,前程有望锦绣。母亲叫张启英,志丹县坊圪崂人氏。这个老婆儿我见过,无论谁看,都能洞悉她年轻时就是精明强干的主儿。我女儿出生未满月之日,她不顾自己老迈之身,亲自登门看望母女,令人不仅侧目高瞧。
岳父岀生的那个时期,影响陕北人最重大的事件大概有两伴。一件是以刘志丹为主的陕北革命者,已经开始创建陕北革命根据地和西北工农红军;另一件是悲惨的“民国十八年大年馑”。这两件事情深刻的影响了中国未来的走向,也不同程度的改变着那个时代中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的命运,当然岳父也概莫能外。
岳父岀生时,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大姐王胡椒生于一九二七年,二姐王珍生于次年的一九二八年。据我妻子讲,在大饥荒面前,为了保住楼坊院一大家子人的性命,爷爷王兆清不惜忍疼割爱,过早的卖了二女儿。彩礼是一口袋原粮糜子。嫁的男人比自家女儿大十多岁,且是二房。不幸的是,这个与岳父情感甚笃的姐姐,过早的英年早逝。据说,岳父年轻的时候,一旦喝了酒,就会痛哭流涕的怀念他的这个苦命姐姐。岳父平时话少,有时还有冷酷之感;酒喝到量了,则经常会滔滔不绝,这些习性的形成,大概与早期家庭中的这些不幸刺激有关吧。
四
岳父所属的王氏家族,有一个远祖充满了传奇色彩。这个人名叫王臣相,真名还是化名无从知晓。现在王臣相的坟墓位列于河畔与沙集的两山之间,后人为他立了石牌。他应是明朝末年的朝中重臣。据传,李自成攻入北京城后,此人不知道是否带着家眷还是只身一人,骑马携刀,杀出重围,逃离京城,星夜辗转,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最终流落在宁塞川红柳河畔的一个庄头。然后,归隐田园,养生务农,生儿育女,过上底层凡人的生活。吴起境内有九大川,宁塞川的得名应该与长城镇黄涧村的宁塞城有关吧。史载,此城堡为明代余化俊听筑。
王臣相应是武将而非文臣。当地人称,王臣相的那口大刀,后来被供奉在邻村张坪的关帝庙里。一到深夜,就有大刀斫砍之声,懂行的人说,王臣相大刀杀人无数,那是冤魂厉鬼的声音。众所周知,关公亦有一把青龙堰月刀,莫非是夜深人静时分,关公与臣相一起习武练刀乎,此博君一笑耳。
到了清朝的某个年代,王氏家族果然岀来了武举,且为吴起史载第一位武举人。从遗传学的角度看,王氏家族有贵族遗风,此乃王臣相之衣钵也。
五
岳父说:解放战争时期,他就在其父王兆清的带领下,开始支援前线战事。担架运送过伤病员,给军队运送过粮食。那时候,乡政府设在凤凰寺,王兆清是乡长。后来,家里的孩子越来越多,拖累更重了。其父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向组织推荐自己的长子王忠来接任自己的乡长一职。我从照片上看到,岳父年轻时,身材标准,长相俊朗。加之他先天口才利洒,仗义执言,勇于任事。组织一看,果然可以担当大任,就顺利的接过了父亲的公职。
也就从那时起,岳父事实上,担负起家里门外的统头掌柜,成了王兆清一大家牵头抓总的角色。岳父在八个弟兄姊妹中,排行老三,男中老大,贵为长子。小于岳父的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亲弟弟中老三过继给尚渠台王兆金为子。其它的弟兄姐妹,甚至包括弟妹的儿女们的成家嫁娶事宜,岳父总是一马当先,大包大揽,家庭有个大凡小事,人们也愿意请示汇报讨主意。我成为女婿以后,每年岳父的生日,大庭里所有成员必然是悉数登场,为岳父请安拜寿。每当这天,岳父总是巡视每个场合,过问每个人的光景事业,显得格外有兴致。也难怪,岳父去世后,他的小妹妹,说想大哥比想自己的父亲还剧烈。
岳父正式参加工作是一九五二年,时年二十二岁。先是在凤凰寺和薛之岔工作,干文书。二十五岁在蔡砭区当上了党委副书记。因为表现岀色,一九五九年七月至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在延安地区党校深造学习,历时两年半,时年二十九岁。应该说,岳父的文化知识提高和积累,主要是这个阶段完成的。党校学业结束后,一九六二年,岳父再次被委以重任,岀任楼坊坪公社党委书记,一把手,时年三十二岁。而立之年,岳父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中流砥柱。随后岳父又担任过新寨公社党委书记、县水电局局长、县副食厂厂长等职。
岳父给我讲这些成绩时,没有表现岀过五关斩六将的过度喧染,基本都是轻轻带过。但是,做为几十年后同样担任过乡镇一把手的我而言,我知道他付出过多大的代价,个中滋味,心知肚明。说到挫折,他特别强调了自己人生的“滑铁卢”。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我被组织免职的事情,那是一辈子最大的冤屈,原因是,我在工作中得罪了当时的县委副书记李海M。是那个小人栽脏陷害!如今,那个怂早死了多少年了!!最后一句,岳父特别着重。我能感觉到他的潜台词是:你有权,可以公报私仇陷害我,我无可奈何;但上天长眼,赐我高寿,让我尽享天伦;而对于你这个做恶者,上天亦会斩立绝,叫你不得继续安享人间之美。是的,岳父,善恶有报,只是时分未到!我在心里这样说。
岳父由一个蒸蒸日上的政治明星,一下子降到一般干部,艰辛的在铁边城林场和薛岔乡政府渡过了近十年的光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在落实党的干部政策,纠正冤假错案之浩荡东风的影响下,近五十岁的岳父,接管了自己完全陌生的一个领域,被组织任命为吴起县副食厂厂长。在统购统销的时代里,能在仅有的一家县办国营企业里当一把手,足见组织的器重和对岳父能力的认可。岳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用招鞭自奋蹄。副食厂在他的手中办得红红火火,影响效益迅速攀升。岳父,一个勤奋正义努力的人,用他的实际表现,扭转了大多数人对他的歧视。同时,也重重的回击了,那个曾经诬陷过他,给予他政治生命毁灭性打击的人渣。如今,让我们做后辈的,从心底,像烧一张废纸一样,把那个和我差一个字的名字烧掉。他早就入了牲口道。
六
我结婚较早,还没有到法定年龄,结婚证是嫂子在镇政府上班,依靠个人关系办理的。那时候,我的父亲母亲还与土地为伴,以务农为主业;而岳父的家庭已经全部是城镇户口,吃上了商业粮。从家庭地位上讲,我家处于劣势。但在我们婚事的过程中,岳父岳母顺风顺水,特别是在经济上,没有提出任何过高的要求。为此,我自始自终都认为,是岳父高看了我。
在心智和生活的能力,远远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女儿急匆匆降生,不容商量的加入到了我们刚刚构建的小家庭。女儿出生后,妻子身体单薄,没有奶水。一开始,吃一种“娃娃头”奶粉,不知道卫生不达标,还是什么原因,尽生鹅口疮。孩子吃奶时疼得哭,不吃奶时饿得哭。孩子由于营养跟不上,缺钙,夜惊不睡。我们俩白天上班都忙,夜晚轮流抱着孩子睡,一段时间过后,把人折磨到了崩溃的边缘。
于是,怨怼、争吵、冷战,甚至俩人战争不约自来。那时候,借住在妻子单位的一孔石窟洞里,同院恰好还有两户工商所的干部家属也住。有时候,深夜的吵架声和孩子的惊哭声,常常会引来邻家的好意劝慰。日子久了,自然就传到了岳父的耳朵中。
现在能想来,岳父当时一定忧心重重,心急如焚,他心里一定预设了各种可能岀现的结局。后来才知道,为了我们的婚姻危机,不走向破裂。岳父求神打卦,还暗中请高人禳造。同时,岳父放弃了自己一生的“梦胡”爱好,在市场上买了一只奶羊。岳父决定,在自家的小院里养奶羊,以供我的女儿之需。奶羊的食量奇大,每天逼着岳父下地拨草或上树折柳,屎尿把小院里弄的混乱不堪。说来真是渐愧,那时候,一种逃避的本能使然,外面稍有酒局相邀,竟然常常把找奶的天职抛在九霄云外。不管天阴下雨,岳父还需步行二里地将鲜奶送到我处。他时常能够见到,他的女儿我的妻子,一边怀抱孩子一边炉上做饭的困境。问起我时,妻子总是怕他担心,说在单位加班。鬼才知道,待深夜返回,已是愣醉汉一枚。
七
岳父一生吃穿不讲究,唯一好酒。这与我父亲的爱好高度契合。俩亲家偶尔一遇,必是推杯换盏,煮酒论雄,高论阔论一番。俩人酒量都大,明里谦让,暗中角力;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在对方面前失态,包括语言方面。
一九九二年底,旧账已清,新账未生,总体困顿,尚能喘息之时。县工商局集资建房,凡是系统内职工,人人有份。总投资一万二千多元,可在二道川饲养场旁边,临河的地段,分一套五十平米左右的两间平房,带️三十平米大小的小院子。实在是蜗居够了!我与妻子商量,决定参与。可最难的是钱,俩个人一月加起来,挣不到三百元,除过孩子消费家庭开支,月底所剩无几。几乎向所有熟悉的人和所谓的朋友都开过口,大多数婉言拒绝。那时,真感到,人穷志短,连狗都不如。最多的一笔,是大妻姐姐东珍把大女儿的两千元彩礼钱,果断的借给我们。工商所崔治安老叔将兜里仅有的一百元,掏给我的妻子。
好在俩个妻嫂子锦玲、锦聪,分别在交通局、水利局干会计,我妻子正好在城镇工商所也从事财务工作。只能倒公款。折了东墙补西墙,打时间差,保证资金碰库时安全到账。我们俩人则是省吃节用,每晚上写材料,烟把子丢了再拾起继续抽,妻子一次讽刺我,从此,彻底将烟戒掉!
刚搬到新居时,我们喜出望外,终于有自己的单独的住房了。我与妻子自力更生,亲自动手,帮助一个叫常献明的师傅,砌筑围墙,挖造洋芋窖,用椽子檩子建起材炭房。唤来我的一个姑舅大,将里间装上隔断。没有取暖设施,我小学时的老师高爱梅,工商局的库管员,剩着夜深人静之际,带着我俩,将闲置多年的生铁炉子、桶子,附带扫帚簸箕悉数偷回,我像孔己已一样,自嘲曰:本人家庭急需,公物闲着无用,物应有所值,此乃窃而非偷矣。
新居离岳父家近,前后排,一墙之隔。乔迁之后,岳父岳母照顾我们就更加方便。每天下午,妻子骑着自行车,带着左右点头磕睡发朦的女儿,第一站必须在岳父那里报到。不用说,一碗可口的饭菜早已准备就绪。我对哪个狭长的厨房亦相当熟悉,每当有肉需要做,岳父总是鼓励我一试身手。
八
自己有了女婿以后,就倍加体会到做岳父的心迹;亦更多地感知到为岳父的基本心理。岳父,泰山也;丈人,一丈远处的人,永远看着你,看着你们...;如果丈字加人,即仗也,也就是说岳父是随时可以用竹仗打你的人。好在,岳父,你没有打过我,连责备都没有。听清楚了没有,我的吴骁,我的贤婿。
前年的盛夏,在老家为女儿举办婚礼。之前,我们按照乡俗,分别给父亲、岳父岳母上了坟。那天,青天丽日之下,我对女婿吴骁交待:
贤婿吴骁:今天,我将我们的爱女淑琦托付于你。这是目光与目光的相迎和相送;这是肩膀与肩膀责任的转换;这是手与手爱的接力。今后,我希望你要一个丈夫应有的责任感,和一个男人应有的胸怀,爱他,护他、容他!你能做到吗?
我一定能做到,请您放心!
随后,伴随着我转身的落寞,鲜花、掌声、炮竹、泪水,纷纷落下。
这时候,我知道,难过的成了我。
我的岳父,时刻正在河畔的高山饶有兴致向北眺望
说:大帝(父亲的意思,他的口头禅)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