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形象的几个剪影

孔子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类似于父亲的角色，他的道德、言论成为了华夏民族的文化支柱，撑起了自他而后两千五百年的华人精神厦宇。但依我们中国人的心理习惯，对父亲的爱一般是隔离而深沉的。父爱威严，在我们的生活中总是一副“任重道远”的样子，在各种事上对我们指指点点。因此，我们对父亲最为信任、敬重，却不一定最为可亲或喜欢。世路坎坷，只有当我们在人间正道上走得多了，历经够了风雨沧桑，那个之前显得有隔离的父爱，才渐渐会在我们心里清晰、亲近起来。孔子给予了中国文化伟大的父爱，尽管他本人可能是一个慈父呢，但因为他的名义形象在中国历史上指指点点了两千多年，在很多子民心里还是因沉重而生有隔离的。

近日我重读了一遍《论语》，没想到它原来是那么地好，几乎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了，那就是至善至美。书里面百分之九十五的语句，感觉都想背诵下来，真真的让人心悦诚服。话头太多，其它的不多谈了，我就想表一表孔子的形象，原来他还是这样的一个人：

敏感多情。说孔圣人敏感多情，这不是我的创见。记得在一个讲座上，周汝昌老先生说过大凡是伟大的人物，圣人、英雄、才子，都是敏感而多情的。其中，他举了孔子的例，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果不是敏感多情的人，不至于发此浩叹。其实《论语》中，可见孔子敏感多情的地方还很多。“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一个“甚矣”，一个“久矣”，真是如见夫子口吻。试问，向着仁人君子， 向着礼乐道德，心如磐石、魂梦系之、九死未悔，孔子非多情之人而谁何？汤显祖有言“智极成圣，情极成佛”，非智极、情极兼之，孔子成不了孔子。

好学不倦。孔子自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圣人居然说人忠信过于自己容易，而好学超过自己难，他对学习该是多么地投入？别人夸赞他多才多艺的时候，他谦虚说道“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他是真正做到了活到老学到老的人，正如他自己总结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即使成为了文化的集大成者，到了垂暮之年，他还在感叹“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孔子逝世后，有过一段问答，“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想起来《论语》的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学而时习之”，孔子本人的好学也是没谁了。

幽默风趣。两千年的封建皇权，把孔子抬到圣人的地位，几乎完全成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制监护人。孔子从与弟子们“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而弦歌不断的一位长者，被雕塑在了大成至圣先师的殿堂里面，失去了他的生动活泼，失去了他的幽默风趣。郑板桥议论道“和尚,释迦之罪人。道士,老子之罪人。秀才,孔子之罪人。”说起来，孔子也是教条主义的受害者啊！“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孔子是常会开这样玩笑的。“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对这个活得有点赖皮的老相识，孔子是一边笑骂他，一边用手杖轻轻敲打他的小腿。“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一向不语怪力乱神的夫子，居然向学生承认自己在病急了的时候，已暗自祷告一段时间了，虽然事属平常，但很可见到他的随和可亲。

直言直性。《论语》里孔子批评最多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巧言令色的佞人，一种是乡愿之人。“子曰：‘乡愿，德之贼也’。”又告诫弟子子夏“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子是一个有血性、有棱角的人。他虽然批评子路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但从这话里，也间接说明他是自认为性格中有偏勇的成分的。《论语宪问》里“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孔子不虚伪，不为道德礼俗所累，完全是个刚正的直汉子！话说“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对于他厌弃的人，到他家来拜访他了，他不仅藏着不见，等人出到门口，他还故意在屋里唱歌让那人听到，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其实是在家的，就是故意不愿意见你的！就这个故事来说，孔子简直是耿介得可爱了，不像是孔子，倒颇有一些庄子的作风。

孔子最赏识的弟子是颜回，他评价老师“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即使在有“复圣”之称的颜回那里，孔子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所以要认识清楚孔子，当然是非我所能。孔子弟子中最广为人知的子贡说道:“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日月之行，人皆见之，因此虽然我之见识浅陋，谈谈“日月”也就未为不可。要说到我个人最终对孔子的评价，我其实同意孔子最严厉批评过的弟子宰我所说的“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孔子是那个时代“生民以来，未之有也”的文化集大成者。自孔子逝世至今，马上有2500年了，但真的堪与孔子比肩者，也还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