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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宅

2018-09-01  本文已影响633人  聿禾
凶宅

2018年    9月1日  星期六  晴

1

清晨,我打开门倒洗脸水,不远处的老宅旁一片喧哗。王奶奶带着吴王庙的德明法师,正在指手划脚,几个粉刷匠把墙面刷成了朱红。我的心猛地被撕了一条口子,痛得喘不过气来,手里的脸盆“哐当”落地。

婆婆闻声赶出来:“阿芳,怎么?”我哽咽地望着老宅:“妈,那是我和春平的家,他们怎么能这样……”我难受地说不下去了。婆婆捡起脸盆拉我进屋道:“阿芳,是我同意王奶奶这么做的,以后我要常去老宅为你们娘俩祈福。”

正在吃早饭的辰辰看见我来不及擦去的眼泪,惊愕地站起来问:“妈,怎么了?你身体哪里不舒服?”我连忙安慰道:“没事,刚才不小心头撞到门,痛了一下。”“哦,那你不舒服记得去看医生。”辰辰坐下继续吃饭。

林春平走时,辰辰三岁还没记事,他对爸爸的印象是床前的那张合影。而去年小叔春林的去世时,读一年的他,已经懂得死亡的含义,那天他搂着悲恸的奶奶,嚎啕大哭。

此后,辰辰最怕我们生病,有一次我感冒发烧说胡话,他摸着我发烫的手哭喊:“妈妈,你不能死。”是啊,我怎么能死,这七年来家里连续走了三个,我走了,他们奶孙俩怎么办?我挣扎着起来,喝水吃药,让身体尽快恢复。

辰辰吃完早饭上学了,我胡乱扒了几口上班了。办公桌上,我擦拭着春平留下来的竹制笔筒,眼前晃过老宅墙体的朱红,沉闷地坐了下来,整个人心不在焉,开错了进料单,好歹发现的早。终于熬到下班时,我浑浑噩噩回了家。

老宅已经通体刷成了刺眼的朱红,隔老远闻到刺鼻的油漆味,我扭头尽量不让目光触及到它。晚间,婆婆说:“德明法师说等油漆干了,老宅就供上佛像。”我手抖了一下“呯”地打碎了正在洗的碗,婆婆收拾起碎片,看着我说:“阿芳,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春平他们走了,可辰辰还小,总要为活人考虑,我们必须往前看。”

我跑进房,抚着春平的照片流泪,上天实在残忍,无情地夺走了林家三个男人。而我该如何撑起这个家。

2

林春平与我青梅竹马,他聪明有才干。一九八二年我们结婚,第二年就有了辰辰。他成了乡镇企业筹划的重要人员,准备创办一个村企服装厂,一家人被他的踌躇满志所感染,我全力支持他。

半年后,服装厂组建完成,春平投入到生产当中。一日,他说缺一些材料,准备到上海出差。当时,公公已病退在家,一听自告奋勇揽下活说:“我在上海呆了几十年,路驾轻就熟,这种小事我替你办。”

可公公这一走,再没回来。他突发脑溢血,猝死上海。五七那天,有亲戚发现我家的屋顶有一处塌陷,仔细找人上去察看,除了有根椽子断裂,主梁也有条很深裂痕。于是,连忙找人修葺。隔壁的王奶奶埋怨婆婆糊涂,隐藏的凶兆没察觉,让公公在这时候出差,主梁有伤,家里的主人就有难。可事已发生,再追悔无济于事。

春平担任起服装厂厂长的职务,他抓生产,防安全,搞推销,回家愈来愈晚。小叔春林成了他的搭档,第一年业绩不错,哥俩干劲十足。一日,春平胸口突然腹痛,恶心呕吐,确症为急性胰腺炎,住院挂盐水。症状缓解,客户来催货,春平拔了针管又上班了。

过了新年,日以继日的加班,春平消瘦,乏力,脸色苍白,腹部时常疼痛。在我的威逼下,他终于放下手头的活,跟我去了医院。医生悄声我说,已是胰腺癌晚期,治不了。

听到诊断的结果,我身子如遭锤子重击,倚靠在冰冷的水泥墙面上,铺天盖地的悲痛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无法掩盖的情绪,让春平明白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回家后,他辞了工作,每天跟辰辰做游戏,帮我洗衣刷碗,来弥补以前失陪的时光。

夜里,我开始做噩梦,黑暗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春平撕裂成许多碎片,我从恐惧中醒来。看到旁边春平温热的呼吸,我偎依在他身旁,希望那一刻永远不要到来。

然而疼痛消蚀着他消瘦的身体,恶梦终究来临,两个月后的晚上,春平全身痉挛,我帮他擦去额角的汗,他攥着我衣角的手忽然松开,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撕心的痛将我挤压揉碎,连遭打击的婆婆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小叔春林强忍悲痛料理了春平的后事。

事后,春林让我去做服装厂的做仓库管理员,辰辰送了幼儿园;王奶奶带着婆婆去吴王店烧香拜佛,试图转移注意力来化解彼此心中的悲伤。

中元节那天,婆婆忧心忡忡告诉我们,她从德明法师口中得知,我们家造的那块地,原来破四旧以前是城隍庙的旧址。王奶奶听城头的半瞎子说,是我们这些凡人,占了佛祖的地盘,扰了他的清静,所以家里连续遭难。我摇头质疑:“佛是慈悲的,护佑一方平安,这样的说法不可信。”

小叔春林沉思半晌道:“嫂子,既然有这种说法,不管是真是假,我们还是要做一下打算。路西面二爷家的三间瓦房长期空着,如今他们已住县城,我跟交涉一下,是否能转让过来。”

我低头道:“那你看着办,如果二爷同意转让,你和妈辰辰搬过去,这宅子我会守着。”

一个月后,如小叔所愿,他办了房屋转让手续,住了进去。婆婆见我不愿意搬,就和辰辰留下来陪我。月冷漆黑的晚上,我搂着春平的枕头睡觉,一年来,我不舍得拆洗暴晒,枕上余留着他的气味,是我对他最后的一份念想。

一个闷热的夏夜,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随着一声惊雷,暴雨顷刻而下。我听到耳边传来爆裂般的雷响,暗叫不好,肯定有附近人家遭殃。上次,这么大的声响就劈掉了三叔家的屋脊。第二天早上查看,自家西房的后檐被雷劈掉了一角。

小叔说主要是屋旁的大树引来了雷,他砍了树,修好了屋檐。他有点不放心,让我们搬他那住,我拒绝了。

3

小叔西屋旁有块空地,婆婆与我们商量,准备置换下来做地基,为辰辰将来作打算。婆婆的精明加上小叔的能干,让我少了后顾之忧。

小叔有了个心仪的对象,西屋里你侬我侬,一片浓情蜜意。婆婆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和辰辰尽量不去打扰他们。小叔准备在明天开春结婚,购置房屋花完了家里的积蓄,为了省钱,打理新房,置办家具他亲力亲为。他白天上班,晚上刷墙,给新家具上油漆,我有空也搭把手。

临近新年,小叔总觉乏力,我仔细察看,他脸色泛黄,四肢居然浮肿,我心里咯噔一下,催他去医院检查,他说是活干多累了没事,休息几天就好。又拖了半个月,我不得已搬出婆婆,让他去了医院。

上天似乎不愿意眷顾我们林家,从医院回来小叔关在房里不出来,我和婆婆守到第二天。他头发蓬乱,眼睛通红,低沉地告诉我们,自己得了尿毒症,让我帮他去女方那把婚事取消了。

我的心头又被砍了一刀,呆立失语的婆婆,颓废憔悴的小叔,我强忍着心痛,安慰他们道:“不急,我们积极治疗,先把药吃上,会好起来的。”

婆婆搬过来照顾小叔,屋里每日飘散着苦涩中药味。家里开始入不敷出,我只好向亲友们求助,东拼西凑给小叔买药,变卖了自己的耳环。我似乎陷入了一片沼泽地中,举步维艰。到了第二年冬天的早晨,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小叔还是撒手人寰。

我蹲在落霜满地的屋外,捂着脸泪水从我的指缝间滑落,滴在地上,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娘家大哥赶来帮我料理小叔的后事,他告诉我镇上流言蜚语四起:“林家宅子是凶宅,还遭过雷劈,你和辰辰千万要小心。”

六十岁的婆婆一夜白了头,她老泪纵横地对我说:“阿芳,搬出来吧,林家只剩辰辰一根独苗了。”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哽咽道:“妈,我搬。”

“喀嚓”一声随着老房的锁落下,我希望锁去这几年肆意蹂躏我们的烈风,不再让我们倍受伤害。

日子还得过,小叔去世后留下的债必须还。林家的两个女人从沉痛中醒来,婆婆去橡胶厂上班做零工,每晚背回一箩筐橡胶模,处理边角。我们婆媳俩干到十一点收工,本以为劳累了一天的身体能倒头就睡,我却失眠了。

半夜醒来,我透过窗棂,几十米外,惨白的月光将鬼魅般的黑影,投射在老宅墙上,老宅悠然无声,岿然不动,像个深邃又孤寂的老人。

我辗转入梦,眼前出现一片汪洋,我在颠簸的小舟上奋力划行,却怎么也到不了边,一个巨浪突然将船打翻,汹涌的海水将我吞噬,我大汗淋漓的醒来。日复一日的失眠,我开始服用安眠药。

一年后,我们终于还清了债务。婆婆看到我逐渐加量的安眠药说:“阿芳,你再嫁人吧,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心里压力会少一点。”我抚摸着婆婆裂满口子的手,这个几年间一下子失去三个亲人的老人,比我更坚韧,隐忍,林家把我们俩个女人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我摇头道:“妈,我忘不了春平,我不走,一定会把辰辰抚养长大。”

已读二年级的辰辰十分聪明,老师说只要讲一遍他就能记住,我倍感欣慰。

4

老宅的油漆已干,佛像安装完毕。每月的初一十五婆婆去烧香祈福,她说舍弃老宅,是保我们一家平安,也让我断了念想,重新考虑新生活。

婆婆开始帮我张罗对象,面对我的抵制她苦口婆心地劝我:“芳啊,我老了,帮你撑不了多少年,听我一回吧。”我思前想后,终于点头。

于是,小我两岁的祥子入了我的眼,祥子父亲早亡,母亲在他十岁时跟云南人跑了,他跟着奶奶在二叔家住,二叔家境不好,就把他给耽搁了。前两个介绍认识的男人,前提是让我撇下儿子和婆婆嫁过去,我想也没想回绝了。

祥子不一样,他环顾了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三间瓦房,干脆地说:“阿芳,我什么都没有,做个入赘女婿也不错,只希望你给我生个娃,续个香火。”我和婆婆听了满心欢喜。

祥子结实的胸膛治好了我的失眠症,结婚第二年我生了个男娃,取名阳阳。希望这缕阳光扫去以往生活中的阴霾,让日子变得灿烂明媚。

婆婆尽心尽力照顾阳阳,辰辰懂事地分担家务。祥子踏实,勤快,让周围邻居啧啧称赞。但几十米外的林家宅子是他的梗,他从不靠近,避而远之。

随着阳阳一天天长大,祥子暴露了人的劣根性,好吃的好玩的,藏着掖着,让阳阳独享。我几次三番想找他理论,婆婆阻拦了,她说家和万事兴,这点小事希望我能包容。

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阳阳快三岁了,虎头虎脑讨人喜欢,辰辰放学回来,一步不离左右。中秋节,婆婆避开阳阳去老宅烧香,却不料被孩子发现,尾随其后。辰辰察觉,把弟弟拽回,半路踫到祥子,祥子黑着脸抱起阳阳,不由分说甩了辰辰一个耳刮子。

阳阳吓得哇哇大哭,辰辰捂着脸委屈地跑到我面前抽泣:“妈,不是我带弟弟去老宅,他偷跑出去,我把他拽回来。”我积压的情绪开始失控。祥子虽然知道错怪了辰辰,但他还是振振有词,不允许阳阳靠近老宅,就怕以后有个三长两短。

正当我们争得面红耳赤时,婆婆闻讯赶来。她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向祥子保证不会有类似这样的事发生。辰辰突然走到婆婆面前说:“奶奶,你不要自责了,我将来学医,专治爸爸和小叔那样的病,证明我家的宅子不是吞噬人的洪水猛兽。”

我摸着辰辰微肿脸颊,眼泪簌簌往下掉。六年级的辰辰,高出了我的肩,此刻我能感受到一个小男子汉迸发出来的坚强力量。我抬头对祥子说:“做事要分青红皂白,组织一个家庭不容易,为人父母要让孩子们懂得相互谦让,长大了相互扶持。”

5

这场风波过后,祥子主动要求参加辰辰的家长会,递增两人之间的感情。成绩优异的辰辰给他长了脸,会上,其他家长们惊羡的目光,让祥子容光焕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六年后,辰辰考上了心仪的上海医科大学,连读七年。

期间,我和祥子在屋边那块空置的地上,造了一栋二层楼房。准备搬入新房的前夕,婆婆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享年八十三岁。这位可敬的老人,一直是我的主心骨,到最后也不想拖累我,连一个端汤侍候的机会没给我,安然地离开了。

工作几年后,辰辰成了主治医师,他承担了阳阳读大学的一切费用,他说这样可以使我和祥子减少压力,叮嘱我们要好好保重身体。小镇上要搞建设换新颜,镇干部找到我,说林家老宅已是危房,必须拆除。

半个月后,政府撤走了佛像,拆除了老宅,在浇了水泥的地面上,安装了一套健身器材。无论是早上还是晚上,总有人在那里压腿扭腰锻炼身体。这里竟热闹起来。至于老宅是不是凶宅,辰辰准备用他的行医生涯,来告诉我们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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