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我对你有爱情》（十）

兴庆公园里人山人海，到处都乱哄哄的。大家感慨人多，中国人真他妈的多，仿佛自己不是人，或者不是中国人。
成群结队的小学生挎着军用水壶，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找空地准备野餐，吃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有时快乐很简单，换个吃饭的地方就行。
找块儿空地很难，哪怕是巴掌大的地方，也被一伙儿一伙儿跳舞的年轻人割据了。他们有用尼龙绳拴在树上作界限的，有用自行车首尾相连围成一个圈的，还有什么标志都没有，但谁都知道那是属于他们势力范围拒绝他人入内的。各帮各伙井水不犯河水。
在正派人的眼里，这些人奇装异服呼啸成群男女混杂无所事事，组成一个个性质可疑的团伙儿，兼具流氓和暴力。但在心里多半会暗自艳羡继而喟叹没有加入他们的勇气和机会或年华老去此生再不能做时代的弄潮儿。
我和小梅同志看了会儿跳舞，起初还新鲜，越看越没劲，都是摇摆舞，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我问小梅同志会不会跳，小梅同志说本来不会，现在学会了，那有什么学的?摇头摆屁股而已。
我想小梅同志伸懒腰都那么好看，要是跳起舞来那还了得?就唆使她跳一段。她说跳一段倒是没问题，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吧。我的天啊，我说，在这儿找个没人的地方，你不如干脆说不想跳得了。
话虽那么说，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舞，她想，我还不想呢。
我拉着她到处找没人的地方，我能想到的可能没人的地方都人满为患。每到一地，她就说，这不能怪我，谁让你找不到没人的地方呢?
她这么说话，真让人喜欢。这句话透着两层意思：一是她愿意给我表演；二是她想跟我到没人的地方。我喜欢她不太拒绝人，好接近，但这也未必是好事儿，她如果对谁都是有求必应呢?我莫明其妙地想到那个经常来找她的中年男人。
我拉着她的手在兴庆公园里找没人的地方。我拉着她的手，一开始是拉着她的两根手指，慢慢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满把抓了。她的手滑腻腻的总想从我的手里脱落，可能是用银耳珍珠霜的缘故，我想。
我拉着她的手在人满为患的兴庆公园里到处找没人的地方，让她给我跳曲舞。这件事儿挺滑稽的，但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个情节无数次地在我的梦中重现：我拉着她的手跑啊跑啊，心里扑通扑通的，有时跑着跑着就发现我俩被夹在两堵人墙里，我妈我爸我妹我老师我同学我认识的人都混迹其中，对我指手划脚，我却义无反顾。有时在梦里我们终于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却发现那不是在兴庆公园，这不行,我意识到出错了,我必须回到故事的发生地，那样才真实。于是我拉着她又跑回兴庆公园，结果再次被人墙包夹……最后我绝望地醒来，可醒来更绝望，绝望得无药可救。
我拉着小梅同志在兴庆公园里找没人的地方。心里在想，小梅同志真好，我的手千万不能松开。找到没人的地方固然好，找不到更好，关键是要一直找下去。我希望小梅同志顺从我的同时又不要违了自己的意，对我千依百顺却对别人冷若冰霜。我心里面乱七八糟的，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我想把这种感觉说出来，说给小梅同志听，但那是什么感觉啊?
是不是爱情啊?
我脑子里闪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是一闪念，然后石破天惊。
我脸红了，我的脸没法儿不红：那个词儿对我来说多生猛啊，对我打击多大啊。我这么说不矫情，这个词儿我有所耳闻，但知道是一回事儿，落自己头上是另一回事儿。 别说是我，换成任何一个同学都得脸红。我们所有课本里都不会出现这两个字。地理课本里面讲到爱琴海，老师提问的时候，大家都说那个海。
接着就坦然了，就豁然开朗了：原来是爱情，怪不得这么折磨人。
想到爱情，我的脸红得发烫，自己先心虚了，以为小梅同志看出来了，赶紧转移她的视线，指了指公园门口方向，那一堆人干嘛呢?
兴庆公园南门东侧，有一个用粗钢管焊接的地球仪，说是地球仪其实只是大概的样子，有几条经线和纬线，地轴从中间穿过深埋地下，可以转动，通过一个方形小门可以进入地球仪里面，里面有两把固定面对面的铁椅。平时总有小孩儿钻进去坐在椅子上，让父母转动地球仪。我也曾经这样玩过，但转动的时间不能长，时间长了头晕恶心。
我和小梅同志站在围观的人群里觉得奇怪：一个地球仪有什么看的?刚要走开，从外面挤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瞅瞅周围的人，自言自语，都干什么呢?说完走过去用力转动地球仪，等速度足够快的时候，抓住地球仪上的钢管从小门里钻了进去。
他刚钻进去，人群里就冒出几个小伙儿，齐心协力帮他推。里面的小伙儿坐在椅子上悠然自得地抽着烟，连连道谢。
地球仪的转速越来越快，里面坐着的小伙儿慌了，开始哀求，别转了，别转了。没人听他的。小伙儿想跳下来，站在地球仪的铁门边往外看，就像站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迟迟下不了决心。
那个小伙儿两手紧紧抓着钢管，伸出一条腿试探，他的脚一挨地，就激起一阵尘土，我隐约闻到了一股糊胶皮的味道。
小伙子决心往下跳了，他已经明白，他不往下跳，地球仪就不会停下来。他选择背对观众往下跳，这样做很聪明，不致于仰脸摔下来。
跳吧跳吧，大伙儿一起喊。小伙子眼一闭抬起双腿，站在前排的纷纷往后撤给他留出足够的空地儿。但小伙子并没有摔下来，他的双腿起跳的时候，两只手还紧紧地抓着钢管，强大的离心力使他整个身体悬空和地面保持平行。
地球仪外面，几个小伙子猛推了几把，觉得到火候了，撤到安全距离捂上耳朵。那个伴着高速旋转的地球仪飞行的小伙儿就像是一个被点了捻子扔出去随时可能爆炸的大麻雷子。
小伙子终于撑不住了，大喊一声：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话音刚落，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倒着飞了出去，平展展地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