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淬火蓝布⑦

      第三章  求学(下)

永在把父亲托付给信得过的老邻居，带着一身沉甸甸的债务和更沉的责任，把自己像块生铁一样，再次回到了省城。

这一次，他不再是穿梭于校园和图书馆的学子。他像一个不知疲倦、被命运鞭子抽打的陀螺，疯狂地旋转在生存与责任的夹缝里，将自己彻底投入了生活的熔炉。

白天，他褪下学生的身份，成了建筑工地脚手架上的小工。沉重的砖块和水泥袋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汗水混着尘土，像小溪一样淌过黝黑的皮肤，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烈日毫无遮拦地暴晒着，皮肤很快褪了几层皮，露出底下粉红的新肉。工头粗声大气的吆喝，工友们粗俗的荤话，搅拌机震耳欲聋的轰鸣，构成了他白天全部的背景音。

傍晚收工，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匆匆扒几口最便宜的、油水寡淡的盒饭，胡乱用冷水抹把脸，就蹬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暮色中赶往下一个家教点。

深夜，当整个城市沉入梦乡，他才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回到那个廉价租住的、只有一张床铺、弥漫着霉味的阴暗小屋。摊开课本和笔记，在昏黄摇晃的白炽灯下，强迫自己早已疲惫不堪、嗡嗡作响的大脑继续运转，与那些艰深的理论和公式搏斗。

偶尔，在工地短暂的休息间隙，他靠着冰冷的、沾满水泥灰的钢筋水泥柱，摘下磨破了边角的安全帽，看着城市高楼玻璃幕墙上反射的刺眼阳光，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些坐在明亮教室里、穿着干净衣服、讨论着未来的同学，此刻在做什么？那些他曾经为之奋斗的知识和未来，似乎离他如此遥远，像一个模糊而奢侈的梦。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压力，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深夜，在狭小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他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霉点，也会被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彻底吞噬的绝望感攫住。放弃的念头像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诱惑着他：太累了，算了吧……

可每当这时，父亲那张在病痛中扭曲的灰白的脸，那双浑浊却依旧慈祥地望向他的眼睛，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解开他自己冰凉的棉袄，把冻僵的自己紧紧捂在胸口的温度，那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仿佛穿越时空，再次熨帖在他冰冷的心口。

他猛地坐起身，狠狠搓一把脸，用粗糙的掌心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湿意，然后郑重地打开书，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

他不能倒下，父亲在等着他。那个用一生守护他的男人，现在需要他！这份沉甸甸的爱与责任，是他对抗绝望的唯一武器。

一年，整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董永在用汗水、泪水、甚至血水（工地的意外划伤），硬生生扛了过来。

当他带着积攒下来的、浸透着汗渍和体温的药费，以及勉强能维持父亲后续一段时间治疗的费用，重新站在父亲病床前时，董栋小看着儿子明显粗糙黝黑、瘦削凹陷的脸颊，看着那双布满细小伤口、老茧和冻疮的手，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老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砸在洗得发白的被单上。

董永在紧紧握住父亲枯瘦如柴的手，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力量：“爹，没事了。我回来了。”

他复学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和更加深沉的责任感。一年沉重的体力劳动，并未磨灭他头脑里的锋芒，反而赋予了他一种超越年龄的坚韧、沉稳和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他把所有的时间都压榨到了极限，像一块永不饱和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