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航本是渡舟人,怎奈众生不上船。
我是这样听说的。
很久以前,在中国的南方有个村子,叫灵溪村。灵溪村后面靠着一座清净山,山下有个观音庵。这观音庵受十方香火,又有十方富人积财日久,同来还愿,筹金共筑了个金身观音供在庙中。这庵内只有一个和尚住持,守着那金身观音。
却说那和尚年幼便入释门,终日只是持斋念佛,修行打坐,布惠施恩,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永断生死,涅槃成佛。然自打庵内有了金身观音后,和尚却起了执妄,对那金身观音是百般爱惜,勤恳打扫,不教惹上半点尘埃,毫米蛛丝,只擦拭得金灿灿,光亮亮,香烛不断。
有一日,村子里忽然来了一伙强盗。这伙强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打劫完了村子,也不知道又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了观音庵内有一尊金身观音,便都嚷嚷着要来抢。观音庵和尚早得知消息,只吓得圆觉性灭,不住心动,霎时间慌了手脚,待稍稍定神,趁着强盗未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只觉信念徒生,将那金身观音背起,寻了条山间小路逃了。才逃得没几步,便听得背后吆喝声,回头一看,众强盗如狼似虎,凶神恶煞般追来,紧跟不舍。和尚更是吓得不敢回头,脚下如飞,没了命地跑,正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
和尚正逃得紧,从山路上拐下来后,便往村中大道上跑,一口气跑出了村子,正自暗暗庆幸一路无阻时,却被一条灵溪横断了去路。和尚收住脚步,但见溪水滔滔,如绶带远铺,绵延不尽,四顾又无桥可过,后面追兵逼近,竟已走投无路!
这时和尚心下里绝望,不觉暗自垂泪,只在心中暗暗祈祷观自在菩萨保佑。才念得几声阿弥陀佛,便泪眼一亮,于朦胧中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渡舟人如救世菩萨般驾着一叶轻舟从上流处缓缓而下。和尚绝处逢生,大喜过望,忙追向轻舟,奔走呼救。那轻舟停船靠岸,问明了详细后,说道:“让你上来却是可以,但我这小舟不堪重负,容不得放偌大一个观音,再者那伙强人是冲着观音来的,恐招来麻烦。”和尚一听就急了,说道:“这观音是我拼了命护出来的,如何能够丢下?你便行个方便,让我上去罢!”那渡舟人含笑摇头道:“不成,不成,除非你放下观音,不然便渡不得你。”又劝:“自古生乃世之大宝,何苦为了一身外之物念念不忘,坏了性命?”和尚此时已时心下里激动,愤然道:“自古亦有舍身取义者,我断是不能丢下我佛不顾的。”说罢,目光坚定,毫无将背上观音放下之意。那渡舟人摇头一叹,顺流而下了。
眼见得强人逼近,和尚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与其死于强盗刀下受辱,不如自行了断,不待强盗近身,便抱着观音金身投水自尽,共沉水底。
那和尚在水中挣扎不止,吃了几口水后,心惊而醒,原是南柯一梦!那和尚从榻上坐起,那时正是清晨,往身上一摸,湿得像是落汤鸡,倒似真投过水一般。忙爬下床去看观音,却见观音亦是全身湿漉,金身已片片剥落,露出一身洁白来。那和尚惊讶得目瞪口呆,只痴痴地望着白面观音凝然不动许久。忽地,和尚用力一拍自己光秃秃的脑袋,恍然大悟,原来那梦中的渡舟人不是别人,正是观音显灵要来渡他,却只因他放不下,不愿上船,也上不了船,这才到不得彼岸,成不了佛。
和尚顿悟后,丢下袈裟,只穿了件元色直裰,竟不再做和尚,蓄发还俗去了。村里人见了,多有叫住他的,问和尚哪里去。和尚只说不学佛,还俗去了。大伙以为是玩笑话,又问:“你不学佛了,却又学个什么?”和尚道:“学做人。”大伙就问:“学佛学人,有甚不同了?”和尚道:“学佛讲究个不死不灭,寂灭涅槃,学人则是在无明烦恼中种种取舍,念念相续,生生不息。”说罢,也不逗留,扬长而去,无人知晓这和尚究竟去了哪里。
和尚走后不久,灵溪便泛滥成灾,水淹十方,只害得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当时灵溪村有个姓钱的奇女子扶父柩还乡,看到家乡溪水泛滥,众生遭殃,便起了慈悲之心,安顿好父亲灵柩后,便倾其所有家资筑陂防洪。历时数年,石陂终于建成,两岸百姓感激她,在陂成之日,摆下酒席为其庆功。谁知庆功酒才喝了一半,刚刚建成的石陂就被突然爆发的山洪冲垮。那姓钱的女子悲痛不已,竟纵身跃入了滚滚洪流之中,以身殉陂,悲哉壮也!。
钱娘死后,又有一个姓李的同村进士捐资十万,重筑此陂,十年幸亏,然亦是陂毁功没,以失败告终。
又十年后,当朝权相上奏天子,招贤筑陂。一位姓林的官员被派遣过来。这姓林的官员勘查了灵溪地势后,也为筑陂防洪之事头痛不已。一日,忽有一个穿着元色直裰的老人求见,言有防洪筑陂之策。姓林的官员忙迎接伺候,询问良策。那老者献言:“水为天下刚柔并济之物,与水争势,定然不遂,前人将陂筑于隙扼两岸,怒涛流悍之处,是以再坏,当选溪宽流缓潮尾处建筑。”那官员纳言,问老者姓名住处。原来这老者正是当年清净山上还俗入世的和尚,数十年来历遍红尘,然佛性不染,老来归乡,见生灵涂炭,发了慈悲之心,故来建言献策。
那官员听从老者之言,涉水测量,杆竹为记,在先人两陂遗址之间筑陂,于熙宁八年起建,元年六年终于竣工,防洪事成,恩泽万世。陂成之后,百姓感林姓官员厚恩,将那原本清净山脚下的观音庵拆了,改为林家祠堂,祠堂中供奉着林家先贤以及钱娘、和尚等一应防洪有功之人。
那老者暮年时又在灵溪之上修了一座桥,提名“舍得桥”。老者将去之时别人问他何以作铭。老人戏言道:“若要写,前人已有的,便写‘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不久后,老者便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