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里有人间—9. 普救寺里得加持

文：七喜

【9】

上一次我们看到，张生途经蒲津，为黄河的瑰丽壮阔润泽万顷所折服赞叹。但更主要的是，他思及很快就要见到的征西大元帅杜君实，对自己的仕途仿佛也生起了信心。万物生机勃勃，显示出国泰安康的良景，在这样的氛围下，张生暂时一扫多年来积聚的郁闷。

在这里，西厢记的故事要正式开始了。

话说间早到城中。这里一座店儿，琴童，接下马者！店小二哥那里？

[小二上云]自家是这状元店里小二哥。官人要下呵，俺这里有干净店房。

琴童，是指张生随身的书童，也是照料他生活起居的人。一边牵马让张生下来，一边向店里问道，店小二在哪里？这是要住店的意思。

店小二哥很快过来，一打量就明白，这是来住宿的。旧时的小伙计很有眼力见，比如见到达官贵人，介绍说有上房，天号，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商务套间。见到随行有仆者，介绍有地号，人号。见到赶车的，只管说通铺尚多。见到张生这样的读书人，便介绍说有干净店房，因为读书人讲究。

[末云]头房里下，先撒和那马者！小二哥，你来，我问你：这里有甚么闲散心处？名山胜境，福地宝坊皆可。

[小二云]俺这里有座寺，名日普救寺，是则天皇后香火院，盖造非俗：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南来北往，三教九流，过者无不瞻仰；则除那里可以君子游玩。

张生便说道，要一间上等房间。然后，交待书童把马牵去喂些饲料。撒和是喂养牲口的意思。两件事交待完了，张生就问店小二，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福地，专指寺院寺庙。这和我们今天很像，到了某个地方，如果事先没做攻略，一般也是习惯先跟酒店的前台打听旅游景点。

小二便告诉他，这里有座寺庙，叫普救寺，是武则天的香火院，盖造非俗。这里说明什么，一个，普救寺在当地属于很有名的寺庙，来头大，是武则天的香火院，并且什么，盖造非俗。所以小二下面讲了两句话来解释，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舍利塔就是供奉着舍利子的佛塔。直侵是渐进的意思，这个塔庄严高大，仿佛耸入云端一般。

另一方面也说明什么，这个地方确实没什么可玩的。不属于旅游城市，没有著名旅游景点。南来北往的人，经过这里，只能去普救寺瞻仰一番。因此普救寺的香火很旺，善男信女游客众多，是个热闹的去处。小二这番介绍是很负责的。

但我们知道，普救寺里有谁？崔莺莺，是吧。观者都知道，唯张生不知道。所以小二讲出普救寺的时候，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剧情的吸引，像个鱼勾一样，大家就很期待了。可能还会有人在心里催促，快了快了，快去吧。因此，下面张生去往普救寺，与观众的期待一拍即合，看戏的人就很高兴。

[末云]琴童料持下响午饭！俺到那里走一遭便回来也。

[仆云]安排下饭，撒和了马，等哥哥回家。

[下]

好，张生果然交待书童，你把晚饭准备好，我呢趁这个空先去普救寺溜达一圈散散心就回来。书童就去准备晚饭，并且去喂了马。

[法聪上]小僧法聪，是这普救寺法本长老座下弟子。今日师父赴斋去了，着我在寺中，但有探长老的，便记着，待师父回来报知。山门下立地，看有甚么人来。

张生下场以后，场景切换到了普救寺。法聪上台了，法聪是谁，普救寺法本长老座下的弟子。长老座下的弟子很多，肯定不止法聪一位。但他很聪明，他聪明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你看，他说，今天师父受施主的邀请，出门做法事应供去了。让我在寺里呆着，呆着也不白呆，有任务的。但凡是来探访长老的施主，或是香客，就要跟别人说明，长老有事出去了。另外，要帮师父记着，等师父回来要汇报。

从这里我们能看出三点：1. 在法本长老的主持下，寺里各项事务井井有条，安排合理。2. 来寺里拜访长老的施主和香客很多。3. 寺里接待香客的一般是知客师。凡官员、檀越、尊宿或诸方名德之士来访，知客都以香茶迎待，随即令行者通报方丈，然后引见；若为高官、大施主，就鸣钟集众于门迎候。若为普通客人，知客寮接待即可。知客师的职责以接待宾客为主。因此，我们得知，法聪如果尚未升为知客师，也处在法本长老有意培养他的阶段。所以他很卖力，用心。法聪这个法名，很符合他本人。

他怎么个积极？你看，山门下立地，看有甚么人来。他没有坐在寺里等，而是跑到山门处，就是寺院最外面的门。我们知道，有的寺庙山门离正门有很长一段距离。通过这短短的一句描述，我们很快知道法聪的人物性格。这里也是能看出作者的功力。

我们接着看。

[末上云]却早来到也。

[见聪了，聪问云]客官从何来？

[末云]小生西洛至此，闻上刹幽雅清爽，一来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敢问长老在么？

[聪云]俺师父不在寺中，贫僧弟子法聪的便是，请先生方丈拜茶。

 [末云]即然长老不在呵，不必吃茶；敢烦和尚相引，瞻仰一遭，幸甚！

法聪在山门等着，等来了张生。张生见面就说了一句，我来早了。这里不是指时间，而是客套话。法聪和张生相见完毕，就是相互礼敬了。然后法聪就问他，客官从哪里来？你看，法聪很会交谈，先问张生从哪里来？在互相陌生的情况下，把说话的主动权交给对方。换作不会说话的人，可能第一句就是，客官是否是来找长老的？长老出去了。如果这样说，虽然是事实，但是会让对方陷入尴尬。

张生便告诉他，我呢是从西洛来此，听闻普救寺幽雅清爽，特意前来，一个是瞻仰佛像，另一个是来拜谒长老。张生毕竟是读书人，很懂礼尚往来。所以他马上说，听闻你这个宝地特别好，我是慕名而来。他不可能说我十来分钟前才跟店小二打听的。

来呢，一个是要拜佛，这个是对的，寺庙闻名最主要的是香火，香火旺说明灵验。说来拜佛，也显示出张生在拉近与法聪的距离，他如果说我不信佛，也显得很不尊敬。二来呢，特来拜见长老。这个就像到了地头要拜主事人的意思，他未必了解法本长老的功德，你想，他一个外乡人第一次途经这里，不可能知道。但也要这样说，显得格外尊重。

两个人都很会聊天。

这个时候，法聪就讲了，师父出去了，客官可以先到方丈室喝茶。你看，张生这一番话说一下，法聪很高兴。为什么？方丈室一般人是不能随便让进去的，只有跟方丈关系很近，或是大施主官胄一类的，以示尊重，才要请到方丈室。而张生第一次来，法聪就让他进方丈室喝茶。法聪如果要表示尊敬，不一定非得请到方丈室。说明法聪对张生的印象很好。

张生很懂分寸，不是大老粗。法聪虽然请他去方丈室喝茶，他并没有大咧咧地说，带路吧。而是说，长老既然不在，就不必吃茶了。就是自己不能随意去方丈室，这样太不识相了。

这一段对话很好看，就这么五句来去，清晰地勾画出两人相交时的进退与尺度。元朝时的出家人根基比现在要好，礼仪规矩、尊师重道都很到位。而且师父管教严格，禅宗里的棒喝开悟等，到了末法时代就不可能再用了。不要说棒喝，话说的重一点，可能就要另觅山头，更不要说开悟了。

法聪对张生的礼遇，一方面是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另一方面，也包含着当时士农工商阶层的描述。士，就是做官，做官都是读书人出身。法聪的聪明也在这里，他对于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始终留有余地，给自己退路。

所以，我们就知道，为何法本长老要培养法聪做知客了。

[聪云]小僧取钥匙，开了佛殿、钟楼、罗汉堂、香积厨、盘桓一会，师父敢待回来。

[做看科]

[末云]是盖造得好也呵！

[村里迓鼓]随喜了上方佛殿，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此，钟楼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数了罗汉，参了菩萨，拜了圣贤。

这段是通过张生的眼睛对普救寺大框架的表述。你看，法聪带他看了佛殿、钟楼、罗汉堂，就是五百罗汉堂、香积厨，香积厨是和尚们做饭的厨房。在这些地方参观，一边呢，也许法本长老就回来了。

好，对这些地方怎么形容的？上方佛殿，佛殿要建在上方上处，敞阔之地。下方僧院，就是僧人们居住的地方。经过厨房，又参拜了法堂，也就是寺里讲经说法的法堂，去了钟楼，游了洞房，洞房依然是指佛殿。

登宝塔，直上云端的舍利塔，又绕了数遍回廊。回廊有可能是塔外的回廊，相当于绕了塔，在佛经中绕塔有着很大的功德，能去除业障。数了罗汉，参了菩萨，拜了圣贤。这里都指拜佛。

法聪引领的很尽心，张生参拜的也很虔诚。并且通过这段详细的介绍，与店中小二讲的盖造非俗，有了一个前后呼应。

张生这个时候心情是很好的，又拜了佛，便有一份暗藏的笃定生起，好运就要到来。通过外境的种种，影射了张生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