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星神11
## 第十一章 月夜低语
溪水刺骨的冰冷，如同无数细小的针，狠狠扎进李青腿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奇异地压制住了那深入骨髓的灼热和肿胀感。他挣扎着爬上岸，像一摊真正的烂泥，瘫倒在溪边一块相对平整、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青黑色岩石上。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地抽搐、抗议。右腿膝盖处传来的剧痛并未因冰冷的溪水而真正缓解，反而在脱离水流后，如同被唤醒的毒蛇，再次开始疯狂噬咬！那契约烙印般的冰冷灼痛，混杂着摔伤和旧创的撕裂感，像一把烧红的钝锯，反复拉扯着他的神经。
他大口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也无法平息心脏在肋骨后疯狂的撞击。他艰难地侧过身，目光落在自己那条惨不忍睹的右腿上。
裤腿早已在峡谷的亡命奔逃中被嶙峋的岩石撕扯得破烂不堪，如同肮脏的布条，勉强挂在青紫肿胀的肢体上。膝盖处肿得吓人，皮肤被撑得发亮，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红色，皮下隐隐可见扭曲虬结的血管。那道陈旧的伤疤，此刻如同一条被激怒的蜈蚣，狰狞地凸起着，疤痕周围一圈的皮肤，更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烧灼后的暗红色泽，散发着契约反噬特有的、冰冷的灼痛！仅仅是目光触及，都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他颤抖着手，想去触碰，指尖却在离那肿胀皮肤还有寸许的地方停住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怕这轻轻一碰，会引爆那深埋骨血中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他猛地闭上眼，将脸埋进臂弯里冰冷的岩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
背上那个沉重的行囊，此刻也歪在一边。借着黯淡的天光，李青看到了行囊上几道触目惊心的裂口。那是被山魈利爪撕裂、被滚落碎石刮破的痕迹。他挣扎着解开带子，将行囊拖到身前。里面一片狼藉。仅剩的两块硬邦邦的杂面饼子沾满了泥水和石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味。更让他心头滴血的是，那个装着最后几包珍贵药粉的油纸包——破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灰白色的药粉几乎漏光了，只剩下一点残渣混合着湿泥，粘在油纸破损的边缘。那是母亲熬夜为他准备的、唯一的保障！而现在……什么都没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疲惫、痛苦和丧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瘫倒在岩石上，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沉重而破碎的喘息。峡谷中亡命搏杀的惨烈，山魈的嘶吼，小银那决绝的银色身影，守山人皮卷上混乱的漩涡和被撕裂的血字……所有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最终都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漫长的一个时辰。当李青再次被右腿一阵剧烈的抽痛惊醒时，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
峡谷上方的天空，被两侧高耸的峭壁挤压成一道扭曲的缝隙。此刻，一轮清冷的、近乎满圆的明月，正悬在那狭窄的天幕之上！清辉如霜，如同天河倒泻，无声地洒落下来，穿透峡谷顶端稀疏的树影，在溪流、岩石和疲惫不堪的李青身上，投下斑驳、晃动、如同碎银般的光影。
月光清冷而皎洁，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宁静。它无声地流淌过李青肿胀的膝盖，流淌过行囊上狰狞的裂口，流淌过沾满泥污的脸颊，仿佛带着一种悲悯的抚慰。峡谷中白日的肃杀与血腥，在月光的清洗下，似乎也沉淀了下去。只有溪水潺潺流淌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悦耳，如同低吟浅唱。
一道银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青身边丈许远的一块溪边石上。
是小银。
它身上的银毫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晕，如同披着一层流动的水银。那双深邃的银灰色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蜷缩在岩石上、如同破碎玩偶般的李青。它的眼神中没有了峡谷中的凌厉与警告，只剩下一种近乎洞悉的平静和……难以言喻的温和。它轻盈地跳下岩石，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走到李青那条肿胀的右腿旁。小巧的鼻子凑近伤口处嗅了嗅，湿热的鼻息拂过肿胀的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痒意。然后，它竟然伸出粉红色、带着细密倒刺的舌头，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舔舐了一下李青膝盖上方一处被岩石划破、正在渗血的伤口！
舌尖带着温热和微微的麻痒感，触碰着伤口边缘。没有疼痛，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清凉感传来，瞬间驱散了伤口处火辣辣的刺痛！李青的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腿，却没有感受到预期的剧痛。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月光下这只正在为他舔舐伤口的银狐。小银的动作极其专注，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银灰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莫名的酸楚，悄然涌上李青干涩的心田。为什么？这只神秘的银狐，为何要如此帮他？它到底是谁？
就在他心神摇曳之际，峡谷中，异变再生。
风，不知何时悄然改变了方向。不再是之前溪谷中那带着水腥气的、冰冷的穿堂风。一股更宏大、更古老、仿佛从群山万壑最深处升腾而起的气流，开始在这狭窄的峡谷中缓缓流动、汇聚。
这风，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草木根须与千年岩石的气息，带着雨后湿润泥土的深沉腥气，带着落叶在岁月中缓慢腐烂的、如同陈酿般的芬芳。它拂过李青汗湿的额头，吹动他额前散乱的碎发，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感。
而就在这带着亘古气息的山风之中，一种声音，一种李青从未听过的、无法理解的“语言”，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开始清晰地、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
起初只是极其微弱的、如同树叶在风中相互摩擦的沙沙声。但很快，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有了独特的韵律和节奏。它低沉、浑厚，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滚动；又时而高亢、清越，如同山巅松涛的澎湃回响；时而婉转、悠长，如同清泉流过石缝的叮咚低语；时而短促、有力，如同巨木根系在黑暗中无声生长的力量！
这声音并非来自某个特定的方向，而是弥漫在风中，充斥在整个峡谷的空间里，如同这座沉默的十万大山本身，正在用它那古老而神秘的方式，缓缓地……低语！
“呜……噜……嗡……”
“飒……喀……嗒……”
“咿……嗡……嗬……”
没有具体的音节，没有李青所能理解的任何语义。但这“语言”的片段，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浩瀚的意志！它像是一首用岩石、溪流、树木、星辰谱写的歌谣，充满了自然造化的韵律，又仿佛在诉说着山川大地亘古以来的记忆与秘密！这低语声并不狂暴，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神震颤的威严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感！
李青彻底怔住了。他忘记了腿上的剧痛，忘记了行囊的破损，忘记了小银的存在。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到了双耳之上，捕捉着风中每一个奇异的音节，每一个无法理解的韵律。他侧耳倾听，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仿佛要融入那宏大而神秘的低语之中。
小银停止了舔舐伤口的动作。它抬起头，那双深邃的银灰色眸子望向峡谷深处、风涌来的方向，小巧的耳朵微微转动着，似乎在专注地聆听。月光下，它雪亮的皮毛泛着柔和的光晕，神情宁静而庄重，仿佛一个虔诚的聆听者，在膜拜着大山古老的神谕。
风声呜咽，夹杂着那宏大、神秘、无法理解的低语，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冲刷着峡谷的每一寸岩石，也冲刷着李青疲惫而震撼的灵魂。溪水的潺潺声成了这古老歌谣的背景伴奏，月光的清辉如同舞台的聚光灯。
在这片远离尘嚣的峡谷深处，在清冷的月光和古老山风的环绕下，一个拖着残腿、满身伤痕的凡人，一只通体银白、眼神灵动的异狐，共同沉浸在这片由十万大山亲口吟唱的、无法言喻的神秘氛围之中。李青心中那关于“诚心”的模糊概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开始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孙老丈叼着烟斗说的“心诚所致，金石自开”，仅仅是指虔诚的跪拜和重复的祈求吗？还是……需要像此刻这样，用整个灵魂去倾听这座山的声音？去感受它的脉搏？去理解它那无法言喻的古老意志？
他望着月光下峡谷两侧沉默而巍峨的峭壁，感受着风中那宏大低语带来的灵魂震颤，一个从未如此清晰的念头，如同月下破土的嫩芽，悄然在他心中萌生：通往长庚星神的道路，或许并非仅仅依靠腿脚去跋涉，更需要一颗……能真正听懂这座山在说什么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