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星河欲曙天
Part1
我老了,即便我的牙齿没有松动脱落,即便我的鬓发没有沾染秋霜,即便我的眉目依然疏朗清明。但我确乎是老了,老在最美的年华里。
犹记得,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素女的锦瑟还未断做二十五弦。那时,广寒宫的香桂还是纤秾袅娜。那时,西方的宝树婆娑,挂满了长生不老的仙果。若君不弃,请煮一盏沸茶,焚一柱香熏。茶凉了,香烬了,我的故事也便讲完了。
大抵那是几千年前,那时我是织女星的侍女。织女赐名为“玉清“,我便有了名。王母赐姓为”梁“,我便有了姓。可即便如此,我仍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我是偌大天地间的一粒浮尘,无所依归又无可攀附。我的生命是那样的枯寂,无尽的生命在无垠的时间荒野中单调的重复着。
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浑浑噩噩的存在着,没有生老病死,没有离合悲欢。也不知是哪一天的哪一时刻。九十九重天上居然出现了一个凡人。织女说:“她叫嫦娥”织女说:“西王母因为她的出现勃然大怒”,我不知道她的出现与西王母的勃然大怒有什么关系。在我的印象中,勃然大怒只是西王母生命中的一种常态,她对任何事情都不满意。她嫉恨风,嫉恨雨,嫉恨日光,嫉恨瀼露。她嫉恨一切,厌恶一切。所以我想织女要说的应该是,西王母勃然大怒时,嫦娥出现了。
我对这个人间来的生物充满了好奇,我想象着它应该是小到可以把玩在手心里的一个东西,因为人类是那么的弱小,天地间的任意一种变动都足以使他们灭绝。它应当有着极其扭曲的面容,因为西王母说嫦娥是人世间最贪婪丑恶的生物。或许它还长着四只眼睛,四只耳朵。然而事实却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嫦娥,那个自人间而来的女人,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生物。我想,她的身体应当是用白玉,香花,鲜果,调和浇筑而成,月光为她沐浴,星子为她做眸。她会嗔会喜,那样的明媚鲜活,我从她身上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勃动。
然而,嫦娥的美貌并不能打动西王母。嫦娥住进了广寒宫,我所知道的是那里很冷,冷是西王母对嫦娥的惩罚。可我认为,冷是很可贵的,毕竟那是天庭里为数不多的一种感觉。
我曾偷偷跑去广寒宫,送给嫦娥一个莹白的小手炉。嫦娥自此就常怀了手炉,披着一件长长的月白色的棉袍,倚在榻边,哼着一首从人间带来的民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灿。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Part2
不知从何时起,广寒宫突然披盖了大片的桂树。嫦娥说,它在人间叫做“七里香“
原是鞋底泥巴上的一粒种子,它从人间来,想不到在广寒宫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生长的如此恣意繁荣。
白的是丰腴的膏脂,红的是使女额上的丹砂。树树结满了桂花,满树的静姝,覆盖交通,奇香无比。
自此,我便时常坐在落满了桂花的天阶上,桂花拂了满身。我拿起团扇,扑了空中的花瓣,一片,两片,乐此不疲。
那天,月色如水,大片的清辉洒落在铺满了桂花的玉石板上。
我正拾了桂蕊,一条毛色黑亮的大狗突然窜了出来。我丢了手中的花蕊,慌忙的藏到石柱后面。
“哈哈,看你还往哪跑?”一袭白影凌空闪过,墨色的发丝在凉风中飏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白帝子,在铺满了桂花的天阶上。月色很好,我能看见他的衣袖袍角都沾了几片殷红的桂花,多年以后,当我苦守北斗星,心痛如绞时,我总是无力的回想着那年那天在我心头久久驻留的那个如画少年。
“狗肉,桂花酒,绝配!绝配!哈哈哈”白帝子摘下别在腰间的酒壶,旋即卧倒在满地的桂花中,仰头将壶中美酒一饮而尽。
“我醉欲睡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白帝子抛却手中的酒壶,满目光华流转,我一惊,白帝子却用手支了头,酣酣睡去。
我木然的站在原地,看着白帝子在玉阶上阖目而眠,白袍上覆了零落的花瓣,空中又满是纷飞的桂花雨。他真好看,我痴痴的笑着,伸出一个手指隔着月色与落花描摹他的形状。许久的许久,我仍能隔着长长的岁月画出他的眉目。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星子从天河坠落,寂寂长夜挂满了幽幽的萤火,月色的清辉摇落满地白色的霜华。恍惚是在天上,一条铺展的小径。白帝子手执折扇站在路的尽头。他在那头,我在这头,明明那么近,却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彼此的面前。倏忽间,白帝子却近在咫尺。淡淡的桂香就萦绕在我的鼻翼,白帝子抬手,温润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面颊。我紧紧地攥住衣角,心跳如擂。“是一片桂花”白帝子轻笑着,从我的发间取下那片不知何时坠落的花瓣。我飞红了双颊,欲掩面遮羞,却从梦中翻醒,满面潮红。
自此以后,我便日日抱琴,长立于天阶之上,花谢花开,可终久没有等到白帝子。
只是听闻灌口二郎走失了爱犬,再后来,便是二郎神又豢了一只,貌似叫做哮天犬。
Part3
广寒宫的桂树愈发窈窕繁茂,西王母勃然大怒,于是谴吴刚将广寒宫的桂树悉数伐尽。可是桂树奇异,凡是刀斧砍断处,便流浆如蜜,随砍即合。
人间移来的凡种,想不到,到了天上,也能不老不死。
嫦娥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天上没有相思与离恨,又怎么会有死亡与衰老?
我问她:“什么叫做情?”
嫦娥闭目,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只有不断抻长的影子在屏风上微微抖动。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不知道何谓生,也不知道何谓死,更不知道死生契阔是怎样的一场约定。可是我想到了星辰日月,想到了漫天落红,想到了素女的锦瑟,更想到了白帝子,醉卧在香桂中,摆手说:我醉欲睡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此后的许多时光里,我再也没有见过白帝子,可是我知道他嗜酒成癖,无酒不欢。我知道他独来独往,不拘形迹。我知道他月下吟诗,高台舞剑。我知道他花下独酌,自斟自饮。我知道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可他却从不知道我的任何事情甚至于我的存在。我们的距离是仙界的两端——银河的长度。
Part4
再次见到白帝子,是在许久以后。
我有满心的欢喜与失措,我想星辰日月,我想漫天落红,我想素女的锦瑟,唯独不敢想他,我怕自己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声轻嗽都会泄露心事。我又那样急切的渴盼着他能给我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哪怕是一声轻嗽。我甚至不敢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可是我却知道他的每一次目光都投向哪里。我拼命想截留他流转的目光,可是他的目光穿过渺渺的云雾,穿过攘攘的人群,我看见他的折扇轻摇,低眉浅笑。我循着他的目光,穿过我在梦里编织的无数想象,梦的尽头有彼佳人,眉眼弯弯,言笑晏晏,不施脂粉,不饰珠翠。只有鬓角簪一朵才剪的桂花。
不知从何时起,织女开始喜欢桂花,当广寒宫的桂花开到十分繁盛时。她便偷偷跑去,折了香桂,插在一对儿玉瓶里。然后长久的对着一红一白的两只桂花发呆。人笑她痴,她也不恼。桂花浸水用来篦头,就去广寒宫折了来。桂花酿酒做糕点,再去折。桂花簪发,又去折。桂花常开不败,织女便长久的来往于广寒宫与银河之间。织女说:“蟠桃会上,我也只簪桂花”,她果真只簪了桂花,却明媚的像天河里涌动的星子。
我很欢喜,我能再次见到白帝子,并能时时刻刻见到他。可是嫦娥却说我生了病,这种病在人间叫做“相思”,我笑的花枝乱颤。怎么可能?眼前人便是心上人,既无天涯相隔,又无海角相阻。我又怎么会害相思。我能看见白帝子在花下舞剑,月下吹箫。我可以隔着落花与月色在远处描摹他的眉目。我也能看见织女在花下抚琴,月下起舞。腰肢袅袅,琴声瑟瑟。犹记得白帝子醉卧在桂花荫下,摆手说:“我醉欲睡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而今琴瑟在御,可是君旁早有抱琴人。
Part5
我相思入骨,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老君却很欢喜,他说我是几千年来唯一一个愿意为他试药的人。
这话有很大的歧义,因为我并非自愿。可是老君却认为我太过古板,“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踢开脚下白森森的头骨,嘻嘻笑道。
老君有一头蓬蓬的乱发,眼底两块指甲大小的淤青,破衣破衫,疯言疯语。听说洪荒时代起,他便存在,他的生生世世都在守着自己的八卦炉,炼丹锻宝。可时至今日,仍一无所得。
“药池水,内置世情八味。憎,恨,死,别,怨,痛,病,嗔。凡人入池,即刻骨肉糜烂,化为飞烟。神仙入池,如同亲历凡尘百苦,蚀骨锥心。”老君一边说一边摇着手里的拂尘,左抛一下,右抛一下。
“你如果反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我如果反悔,你还会守口如瓶吗?”
“自然不能”老君捋了长长的白须,话音未落,我已翻身投进药池。
池水不起一丝波澜,平如镜面,苦似黄连,寒若玄冰。我的身体一息间便被幽绿的池水吞噬。药池名池,实则无底。投时有崖,浸时无岸。我在寒冷,死寂,虚无,窒息中一寸一寸的下落。药水涌进我的耳目口鼻,我的脑袋在嗡鸣作响,我的身体在战栗抽搐。忽而,白帝子在桂树下饮酒高歌,翩翩一如初见。我笑,伸出苍白如骨的手,想勾一勾他的袍角。可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池水,一切皆为泡影,我垂下手,衔泪阖上双目。白帝子,我只是想告诉你,得以遇君,我心欢喜。
四野荒芜,古道夕照,不知是谁?满脸风霜愁苦,牵一匹瘦马,饮一壶老酒。我赶上前去,道一句:“远行人,你去哪里?“那人不理,兀自饮酒。黄酒穿肠,愁入心肺。我的喉咙热辣辣的有苦酒流过。我的心脏被撕裂,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从血肉中挣出。
平沙莽莽,烽火长烟,大雁在长空盘旋,号角在远处呜鸣。触目是遍地的旌旗,兵戈,横尸。我俯下身,从一具身披铁甲的尸体上摘下一个小小的荷包。荷包绣的是交颈鸳鸯,密密的针脚,几十色的丝线。我摩挲着荷包上的寸寸丝缕,一根针拖了长长的丝,长长的线,压着针脚,穿过布帛。针涩了,拔不出来。女子在石榴裙上抿了抿手,低眉含笑牵过针来。我说,“别缝了“,她也不理。“他死了,你还缝它做什么?”女子蹙眉,针尖刺破了手指。我的指尖绽出小小的红色的血滴子,从血里挣出一只眼睛来,眼中横着盈盈的秋水。女子依旧拔过针,牵着长长的丝,长长的线。穿过血珠,一针一针缝进衣帛里。
我像无根的浮萍,在人世飘荡。去日苦多,我的身上布满了一对一对浑浊的眼睛,我附着满身的悲哀,无所适从,无可依归。我再想不到去往哪里,就随着风随着雨,到一座日暮里的荒城。我看见了一个死去的孩子。蜷着身子,白白的脸,白白的唇。女人披散着焦黄的头发,几十个人扭住她的身体,“那是瘟疫啊,不能过去。”女人发了疯,我听见歇斯底里的嘶吼。我看见女人挣开粗壮的手臂,在天地挂起的丧幡中抱起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孩子,我的命啊“
我想过去,抱一抱她瘦削的肩膀。道一句:”别哭了“,可我身上盖着的一对一对的眼睛却一齐扑簌簌的滚下泪来。我痛,我全身的肉被一刀一刀剜了下来。我有无穷无尽的悲哀,一齐涌向心口,滴下血来。我用手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滚到地上。我阖上千百只眼睛,一片漆黑中我听见老君欣喜若狂的笑声,”哈哈,成了,成了。“
Part6
织女不见了。
只有才剪的一白一红两只桂花,斜插在一对玉瓶里。
我拔起桂花,径直奔向广寒宫。
“织女去哪了?”我将桂花掷在嫦娥的脚下,又急又恼的质问。
嫦娥仍旧披了长长的月白色棉袍,弯下腰,缓缓的拾起桂枝。
她说:“人间”
天庭律法,神仙私下凡间者。剔去仙骨,关入天牢,生生世世不得再列仙班。
我张了张嘴,许久,却只说:“好”
我想,天界没有尽头,可海角天涯却是人间的尽头。终有一天,织女会在茫茫人世的某个角落,终止她的逃亡。可无论如何,我再也见不到织女,穿过雕龙镌凤的紫檀小窗,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逐渐拉长的身影。
后来,我还问过嫦娥一个问题,“织女到底爱不爱白帝子?”
嫦娥说:“很爱,然而,也不过如此。“
Part7
西王母勃然大怒。
她怒不可遏的再次发问:“最后一遍,织女到底去了哪里?”
我垂手侍立在浩渺缭绕的云雾中,月色有些淡薄,桂香被瑶池百花的艳香覆盖。我重复着此前的回答,第七遍,我说:“不知道”
青玉杯碎裂在我的脚边,玉液琼浆在黄澄澄的金砖上分流蜿蜒。
我很想大笑一场,甚至想问一问西王母,这样名贵的酒,究竟价值几何?
仙树后突然转过一个人来,须发皆白,醉眼惺忪,踉跄着脚步且吟且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高举酒樽,四顾之时却一跤跌在地上。
“哈哈,酒!酒!”他在地上匍匐着,欣喜若狂的用手拢起玉液琼浆,猩红的液体穿过指缝滴答滴答的流着,隔着落花与月色,我望见我的心脏在他的手中跳动,从无尽的悲哀中绞出一滴一滴的鲜血来。
西王母怒目切齿,拊案咆哮:“混账,混账”
我蹲下身子,只拉一拉他的袍角。就像许久以前的初见,我痴痴的笑着。白帝子,就这样,看着你,天荒地老该有多好。
可是白帝子,我已久病成医,我知道这种病叫做“相思”,无药可解,至死方休。
我想伸出手,倾尽余生的所有,抚一抚他的眉间。捆仙绳霎时飞来缚住他的身体,冰冷的锁链束紧我的双腕。扑簌簌一场梨花雨,我在这头,他在那头。我穷尽目光,白帝子却消散在我目光的尽头。我大喊,噙着口中的腥甜:“白帝子,我叫梁玉清,梁玉清…”你…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Part8
漫长枯寂的岁月长河中,我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最为特别的一日。
这一日,西王母颁召:
太白金星,无视天庭戒律,冲撞瑶池金母。故贬于凡界,一生一世。
织女侍儿,玩忽职守,致令织女不知去向。故谪于北斗之下,生生世世。
太上老君闻言,破衣破衫,悠然而至。他笑我痴傻疯癫,当时为防他向西王母告发白帝子与织女幽会之事,甘愿身赴药池。而今,又因为织女私逃沦为如此下场。我不语,太上老君却手捋白髯,哈哈一笑:“药池水,汇世间百苦,却始终少了一味,要不是因为你的那滴眼泪,又怎能大功毕成?”
我纳罕:“我流尽了无数的眼泪,你说的是哪滴?”
太上老君神采飞扬,哈哈笑道:“你的那滴名为‘情’”
Part9
茶又冷,香又烬。君可知,听奴一席话,世间已千年。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我许是在无尽的混沌中又度过了人世的许多春秋。
若君在人世闻得一人,号青莲居士。烦君代奴问一句:“可还知一人,日日抱琴,仍待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