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相思,也是一种幸福
为了强化听众对小约翰·施特劳斯《蓝色多瑙河》的记忆,有一阵子电台几乎每天都要讲一个短故事:勃拉姆斯听到《蓝色多瑙河》后对小约翰·施特劳斯说,我愿意用我全部的作品换取您的《蓝色多瑙河》。我没有考证过勃拉姆斯是否说过这句话,就算勃拉姆斯说过,以他在古典音乐领域的成就和地位,此话说出的应该是他的谦逊。
张扬的人如乔木奋力向着阳光而去,谦逊的人则像樛木盘盘根错节只想往一个方向去:内心深处。
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约翰内斯·勃拉姆斯,一生寡居,心事都密布在他丰富的创作中。不少乐迷都觉得,勃拉姆斯最好的作品是他的4部交响曲,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德意志安魂曲和匈牙利舞曲。刚开始接近勃拉姆斯的时候,我也这么认为,可是,在东方艺术中心聆听过安妮-索菲·穆特演奏的勃拉姆斯三首小提琴奏鸣曲后,我的想法改变了。勃拉姆斯最好的作品,是他的室内乐。
上一次聆听格哈德·奥皮茨的现场,是他用两个星期在上海交响乐团演奏的全套贝多芬钢琴奏鸣曲。那时,奥皮茨还未显出老态。才过去3年,再度出现在上海交响乐团演奏厅里,奥皮茨已是满头白发。2018年10月12日在上海交响乐团演奏厅举行的名为“奥皮茨与上海四重奏演绎勃拉姆斯”的音乐会,非常难得,除了德国钢琴家奥皮茨年逾花甲外,音乐会选择的曲目,一般很少出现在音乐会的现场。降B大调第三弦乐四重奏作品67号、c小调第三钢琴三重奏和f小调钢琴五重奏在我看来,都是勃拉姆斯深藏在心底的吟咏。
为什么我们总是觉得室内乐云山雾罩?因为,它需要我们在聆听前做好准备。12日晚上的那一场音乐会,坐在我前排的一家三口男主人貌似非常资深的乐迷,总是摇头晃脑地跟他太太解释着什么;而他们的女儿,一双手总是在抚弄着自己半长不长的头发——这对我真是极大的干扰,让我久久不能进入上海四重奏演奏的勃拉姆斯第三弦乐四重奏里,直到格哈德·奥皮茨出场。
首先是奥皮茨先生一头银发吓住了我。2015年6月在同样的演奏厅一场一场地听他诠释全套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我还觉得孔武有力呢,时光只用了3年,就让他老了,这怎能不让人感慨这样的音乐会真是听一场是一场了。一头白发的奥皮茨,一触琴键,行云流水的琴声那般柔声细语,已不复3年前他弹奏贝多芬时的力量了。当然,也与他所弹奏的作品有关。
上海四重奏灌录的一张勃拉姆斯第三钢琴四重奏的唱片,合作者是美国钢琴家露丝·拉瑞多勃拉姆斯的《C小调第三钢琴四重奏》,完成于1875年。从遇到舒曼夫妇那一天起,勃拉姆斯就对舒曼夫人克拉拉怀有一种别样的情愫。名花有主,且主人是自己尊敬的老师,勃拉姆斯只有收藏起自己对克拉拉的感情,用别具一格方式传递着自己对克拉拉的情意——从遇见克拉拉那一天起,勃拉姆斯一生的创作都会在完成后的那一时间想方设法送到克拉拉手里让她鉴别,好或者一般或者不好。完成于1875年的《c小调第三钢琴四重奏》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道克拉拉有没有体会到,此曲是勃拉姆斯专为她而写?
如果,勃拉姆斯将这部作品交给克拉拉时赘上一句,这部作品20年前就开始构思了,克拉拉或许能在钢琴上试奏时明白勃拉姆斯深藏在作品里的相思。就算勃拉姆斯什么也没有向克拉拉暗示,冰雪聪明如克拉拉,大概也能猜出几分《第三钢琴四重奏》中的爱意。21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克拉拉怎么可能忘记?1854年2月丈夫舒曼纵身一跃投入莱茵河试图自杀,获救后,舒曼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这当口,勃拉姆斯开始创作《第三钢琴四重奏》,是爱情爆发得如洪水猛兽,作曲家已经情不自禁吗?是的话,内向如勃拉姆斯,就算用作品向心中的女神吐露真情,舒曼也总是盘桓在自己的脑子里,于是,那种表白吞吞吐吐,初稿完成后于1856年试演该曲,很不成功。后来,人们总喜欢说勃拉姆斯用了20年,才让《第三钢琴四重奏》熠熠生辉,他们是想说勃拉姆斯很勤奋吗?1856年舒曼病逝,已经陪伴在克拉拉身边的勃拉姆斯,完全可以向已克拉拉恢复了自由身的克拉拉求婚,但是,他却离克拉拉而去。是因为坊间关于克拉拉最后一个孩子其实是勃拉姆斯的流言蜚语吓坏了这对惺惺相惜的男女朋友吗?我们至今不知道勃拉姆斯在可以携手克拉拉的时候离开她的理由,但我们知道,离开了克拉拉的勃拉姆斯从来没有忘记过克拉拉,与其说勃拉姆斯用20年完善了《第三钢琴四重奏》,不如说,在这20年里勃拉姆斯将自己对克拉拉那永不褪色的情感一点一点滴灌进了《第三钢琴四重奏》,你们听作品的第二乐章行板。
当晚,先是由奥皮茨的钢琴与上海四重奏的大提琴应和,钢琴的潺潺流水声与大提琴的款款深情已经令听者哽咽,清亮的小提琴加入进去,伤感如稀薄的阳光里飞絮,竟有了一种能够思念一个人的喜悦。而后充实进去的中提琴,更是把可以思念一个人的喜悦变得绵厚起来。对,《第三钢琴四重奏》行板乐章,先让钢琴和大提琴成为乐章的经纬线,再陆续加入小提琴和中提琴,同样的旋律将音乐织体编结得越来越厚实,勃拉姆斯用这样的手法作给予作品的情感寄托,密不透风得让人听后辗转反侧,“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勃拉姆斯一辈子都这么向人自况,我们听勃拉姆斯的《第三钢琴四重奏》,被优美的旋律感动得涕泗滂沱时,更加相信宋朝词人秦少游所写,不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能够成为古典音乐界作曲家中的翘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勃拉姆斯的4部交响曲极为出色,尤其是他的第一交响曲,总被人戏称为是贝多芬的第十交响曲,他与贝多芬的继承关系不言而喻。贝多芬的晚期室内乐作品也被认作是作曲家的向心之作,同样是内心诘问后创作出的旷世名作,在我听来,贝多芬的晚期室内乐作品和勃拉姆斯的室内乐作品是各走各路,好比《诗经·南有樛木》所言:“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樛木下垂树枝,才能帮助葛藟攀援,勃拉姆斯就是将树枝下垂到内心以获创作源泉从而创作出慰藉我们的作品。而贝多芬呢?就算遇到天大的磨难,也是总向着阳光的乔木,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听到的,是不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