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

丁一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脑袋还清醒，只是呼吸费劲，她知道，自己的各个脏器已经开始衰竭，如果没有吸氧和输液支撑，早就一命呜呼了。79岁，即将踏上归途，虽不算高寿，但也不年轻了。

她示意护士把孩子们叫来。

女儿已经五十多岁，保养得不错，还很显年轻。儿子也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非常儒雅，一点不像他没文化的爹那么粗俗。一手带大的孙子已经大学毕业，过不了几年就要娶媳妇。至于外孙，还在门外玩手机，丁一也不愿费劲叫他，外孙跟他奶奶亲，在这个时刻能到医院，估计也是女儿强制的。

老头子呢？怕是又去下棋了，管他呢，这个人自私，从年轻时就只爱他自己，如今自己要上路了，还自顾自的玩，还不肯来说个再见，终于可以永远地摆脱他了，真好。下辈子可千万千万不要再见面了。

丁一最爱的人都在身边，她老眼昏花地环顾一周，很满意，很努力地呼吸着，胸口剧烈地起伏，说出两个字:抱抱！

女儿和儿子俩人轮流值班，已经在医院守了好几天，掩饰不住的疲惫。听到老妈说话，俩人对视一眼，心生一线希望，对医生刚刚说准备后事的话产生了质疑。一旁的护士见惯了，很懂，这老太太怕是回光返照，撑着一口气跟亲人告别。

丁一期待着，可儿女们只顾攥着她的手，急切地观察着监护仪上数字的变化，丝毫没有要抱抱她的意思。她不禁心里着急起来，时间不多了。

这辈子过得不错，就是很少被爱。丁一想。

都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丁一还记得三岁那年，自己被安排在床上睡觉，有客人来家喝酒，爸妈都在另一个房间陪客人，她被尿憋醒，大声地哭。隔壁房间的划拳声盖过了哭声，没人知道这个三岁多的小不点醒了，要尿尿。她见哭声无效，只能从被窝里爬出来，计划溜到床下去尿，到床边才发现，太高了，她怕摔，没胆量自己溜下去。实在憋不住，直接蹲在床帮上尿了，毋庸置疑，把床单被褥尿湿了一大片。然后回被窝继续睡。

妈妈进来时，见此情形就知道是她干的，将她催醒，赶到姥姥屋去睡，自己愤怒地边唠叨边收拾床铺。丁一很冷，又满腹委屈，但不和妈妈一般见识，妈妈肚子那么大了，不方便抱自己，她知道。

姥姥早已躺下，见丁一进来，挪了挪地方，留出一个缝。丁一钻进香香的被窝，使劲往姥姥身上拱，希望她能扭过脸来抱抱自己，暖暖冰凉的小手小脚。姥姥却没有，她睡意正浓。丁一失望了。

丁一第一次感觉到失望，原来是酸溜溜的。

从此以后，家人再也没有一个亲密的抱抱给过她。因为没多久，弟弟出生了。

吃穿和文具都是小朋友中最好的，丁一却依旧羡慕别人。隔壁高光明家里添了一个妹妹，可高叔叔还是经常很高兴地把高光明抱起来，让他骑在脖子上。前院王大丽王大康姐弟，常常被王大爷一前一后地驮在自行车上带着出去玩。

幼小的丁一只有眼馋的份。

上机关幼儿园，与自己家的大院只有一墙之隔，所以家长从来不送，她自己走着去。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市里的表哥回小城看姥姥，兴冲冲的去接她。她特别高兴，慷慨地分享自己的最爱:下次你再来接我，我带你去坐滑梯！表哥不屑一顾:嘁！谁还总接你？谁稀罕你的滑梯？

丁一第一次感觉到尴尬，突然觉得自己被熟悉的世界嫌弃了。

上初中，丁一最爱的姥姥去世了。虽然姥姥老爱唠唠叨叨，虽然她并不喜欢抱丁一，但她会让丁一睡在她床的另一头，还允许丁一害怕时抱着她裹得很好看的小脚入睡。而三岁那个尿床的晚上之后，妈妈再没给过丁一抱抱，再没让丁一睡过她的床。

姥姥没了，世上爱我的人就不再有了吧？十四岁的丁一想。

十七岁，丁一遇上一个人，生硬的相识，倔强的再见，迅速失之交臂，一个正式的拥抱都没有来及。

丁一第一次感觉遗憾，也许错过就错过了，各自安好吧。

十八岁，丁一终于等到一个宣称爱情的抱抱。恋爱脑真的可怕，因了这个看似温暖的怀抱，她宁肯下嫁，与自己的世界和未来决裂。

作为一个毕婚+裸婚的女孩，吃苦是必经之路，可她不在乎。她想，只要那个温暖的怀抱在，一切都值得。可是，结婚没几年，当年炽热的爱就变得平淡无味，风趣幽默、代表爱情的那位，居然和普通市井男人没有两样，粗俗自私，与丁一三观相差巨大。俩人不要说抱抱，就连牵手这一最基本的仪式都取消了。

丁一第一次感觉冷漠，原来婚姻真的可以与爱情无关。

三十岁那年，丁一出差，在那个陌生城市里，偶遇十七岁时失之交臂的他。他们去喝茶，之后说再见。分别的那刻，丁一叫住了他，她想说:能给我一个拥抱吗？话说出口，却成了:祝你一切都好！然后握手，转身，离开那个城市。

没有人拥抱自己，那就用所有的爱去拥抱孩子吧。有了宝宝，丁一把所有爱都给了他们，即使做错事批评，也会赶快抱在怀里亲亲，生怕孩子受了自己小时的委屈。女儿都十八岁了，大学放假回来，第一件事还是让妈妈抱抱。丁一知道，孩子们慢慢长大了，能亲密无间抱抱的时候越来越少，他俩早晚会把臂膀给别人依靠。

丁一有了拔也拔不尽的白发，之后迎来了外孙。她一点也不想抱那个家伙。他的到来意味女儿的青春与自由的结束，女儿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外孙跟她也不亲，她接受这个结果，有付出才有回报，她懂。

孙子出生时她的态度截然相反，她等在产房门口，第一个从护士手里接过了哇哇大哭的小家伙，一点也不在意他更像妈妈。用了十八年的时间，那个粉色的小肉团团在她怀里变成了一米八五的大小伙子。

孙子大了，不再愿意接受来自奶奶的亲昵。丁一也识趣，收回那双伸向孙子肩膀的手，拍了拍他身上沾到的灰尘。

丁一第一次感觉自己很多余，原来孩子长大都要离开自己的怀抱。

孙媳妇都快领进门了，丁一病倒了。79岁的老太太，经不起疾病的考验，丁一很能接受这个现实。她在四十岁前曾许愿，自己活到79岁就好，千万不要上八十，年纪如果活的太大，生活不能自理，会拖累孩子。

现在看来，愿望就要实现了。

丁一最后使劲回想，自己刚出生时，被护士第一个交给谁抱了，大概是奶奶，或者是姥姥，也许是热心的隔壁张大姨。可惜那时自己记性不好，时隔79年，啥也记不得了。

监护仪的数字迅速下降，女儿、儿子、孙子在丁一弥留之际，终于看懂了老太太一直发出“泡泡”音的意图，在泪雨纷飞中用力拥抱了这个给了自己最深情抱抱的人。瘦到七十斤的丁一在大力的抱抱中幸福的闭上了眼睛。

丁一想，我只想要个抱抱。你看，一切都来的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