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家欢乐
合家欢乐
姑父似乎在这几天就会过世。
新春佳节,此时的我照道理来说是要在家里等着奶奶的娘家人来对我传授人生的经验的。果然,在这个既不是约定也不是俗成的日子里,等到了我一年一次无法像拒绝大学某些课堂那样去拒绝逃避的课堂。于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由老一辈还未死去的人维持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开始了他们对我的呵护。阳光也是正好,还算数得清的瓜皮纸屑由这群聚集起来的人抛洒着,同时,抛洒着的还有嘴角飞扬起的唾沫,还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着。
可是,今年的课堂被姑父病危的消息打断了。
姑父是我刚上大学那时候瘫痪的,现在我大学也即将迎来那最后一个学期。在这短短的将近四年的时间里,姑父经历了蔡崇达《皮囊》里“父亲”经历过的所有状况。无论是自己的挣扎、坚持和流泪,还是家人的鼓励、沉默与承受,而现在,现在只差的是死亡。在这还未死亡的这段时间里,姑父还经历了“父亲没有经历过的胡话、溃烂、恶臭和弥留。可能《皮囊》里的“父亲”也是经历过姑父还残存的这段时间里的所有时期的,只不过,可能蔡崇达不想把这些写出来而已,否则,那岂不是显得命运是如此的极端残酷和不可预测,本就多愁善感的人该如何维护脆弱的心灵,生存在这个世上呢?
在那个年代,如同村子里绝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姑母也并未能逃过婆家就在这个自己生存了十多二十多年的村子里的命运,于是时年三十多岁的姑父在替我爷爷奶奶义务劳动了几年之后,娶到了我时年二十多岁的姑母;同样,我的姑母,带着爷爷奶奶给她当嫁妆的两亩地,也带着村里人的非议,勇敢地嫁给了姑父。二三十年来,说是相夫教子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延续了二三十年来的一成不变的繁重的农活——此地特有的关于生的阵痛,关于男人与女人的痛。这痛是无法剔除的,然而在这阵痛的中间,确实夹杂着姑母现在还十分幸福的骄傲:每天早上最先起床的一定是姑父,因为喂养的家里的几头猪的事情全部都是姑父的责任,而姑母只管一家三顿的伙食,其他的工作的话,那就是和姑父一起在田间劳动。
突然,由高血压引起的瘫痪推倒了姑父,姑母的和村里其他女人相比较为幸福的日子也被无情的命运之神轰然推倒。在这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姑父由一个可以扛着两三百斤重物的精壮汉子变成了现在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就快要没有气息的一把皮包骨头,就像蝴蝶的逆成长一样,由翩翩起舞的大好时节度到了作茧自缚。可是,就是这把时日所剩不多的皮包骨上,就是在这把气息奄奄的皮包骨上,命运还嫌所有一切都不够浓重。于是,皮肉溃烂,流血流脓,恶臭弥漫。
就这样,姑父正在死亡。
这里,这个村子里,对死亡这件事是十分尊重的,其实,说尊重还不如说是畏惧。在这里,特别是在这样的新春佳节里,如果一个人就要死亡的话,与之相关的所有亲戚都会到将死之人家里探望,或许带上病人早已无法吃下的补品,或许塞一两百块给他的家人,如此——以示慰问,然后,回归还在实实在在顺畅呼吸的人群,叫嚷着小赌怡情与大赌伤身。
在预料人就要离世的那几个时日里,邻居和亲戚们就会展现平日里不易表露出的温存,一起按照计划给将死之人“守夜”——守候在快要是死人的身旁,守住那个人离去的时间,以便报给阴阳师傅,作为安排墓地的依据。那个弥留之人的家属呢?除了安排美味的将死之人吃不了的夜宵之外,其他也实在找不出一种表达感谢的方式。如此,于品尝美味的间隙,围着温暖的炉膛的众人,特别是同宗的人,交谈着关于准备后事的一切事物,交谈着无论是亲身经历还是道听途说的关于生与死的,关于生与死的一切奇谈怪论与笑话。什么人死后要放一挂鞭炮,再把 人放在门板上,与此同时,必须把门神用白色的纸遮上......不得不承认,他们讲述深奥的道理用的是如此形象生动的方法!
最后,将死之人等待着最后的死亡,等待着死神把最终的命运下达。
而此时,我也坐在姑父的床前,凝视着姑父颧骨突出的脸庞,看见了他嘴里早已缩回喉咙的毫无血色的舌头,然后,等待着姑父的死亡,第一次等待这种和我将来要等待我自己的命运相同的最后时刻。
同时,听着老一辈人关于生死的哲学,听着他们在这如天昏地暗般压迫而至的死亡里!这真正的死亡里!怀疑着死亡是不是真的像他们口中所谈论着的那样豁达,而我将来是否能做到这种豁达呢?这一切都是被命运安排的无解的谜题,只有到那时,到那时,到那一刻,一切都会揭晓!
另外,更想起了早些时候的和姑母谈论的话语,想着姑母在暗淡的灯光照耀下给姑父仔细整理被子和纸尿裤的安静和弱小的身影,或许她的心里才是最痛苦的,只不过别人都在说笑,就算心里再痛苦也是不能表现出来吧?
想着,想着,我也借着微弱的白炽灯光,扭了扭酸痛的脑袋,没想到,一抬头,便看到了姑母除夕日子里上街去买来的对联,在横批那一片血红色的包围中,几个黑色的“合家欢乐”字样,正在悄悄地,慢慢地,在这新春佳节的等待姑父的死亡时刻降临的黑夜里——熠熠生辉。
这样,我等待着,等待着。
不知,实在的不知,那横批是“合家欢乐”的红色春联,何时会满足这等待死亡的人的愿望,何时又会变成白色的“万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