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下)|香远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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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若不是老七亲自关照,我这一场普通伤风怎么会越治越重。”
冬芽听了四姑娘的话嘴角往下撇了又撇,终是没忍住,眼泪扑簌扑簌落下。
“你竟能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冬芽的反应倒让四姑娘诧异了,毕竟眼前这孩子只有六岁。
冬芽用手背抹抹眼泪,哽咽道:“我娘也是如此,一场普通伤风却越治越重。她去世前两个月,每天天不亮就悄悄把我叫醒,和我说话,天一亮就把我赶到大娘那里。直到深夜大娘歇息了我才能回去。有一次我想我娘了就偷偷跑回屋区看她,结果我娘狠狠打了我一顿又亲自领着我去见大娘。”
四姑娘把冬芽搂进怀里,摩挲着她的头发,说:“别怪你娘,她是真心疼你。她担心你年纪小不懂事怕自己死了以后你有危险,所以趁她还活着逼你和大房亲近。”
冬芽想起娘亲的慈爱、联想自己目前的遭遇,对娘亲的思念、对处境的委屈和对今后的绝望,再也抑制不住趴在四姑娘肩上痛哭起来。四姑娘轻轻拍冬芽的后背。
好一会儿冬芽才止住眼泪,抽噎着说:“我知道。卖我的婆子说我命大,否则哪个大户人家一年到头不夭折个孩子,谁还敢把账算到当家夫人头上。”
四姑娘说:“这就是你娘强迫你亲近的大房的原因,你毕竟也管她叫过‘娘’,她下手时多少总念着些情分,只这一点情分就够你逃出一命。”
两人正说着话,向来安静的后院由远而近传来挣扎踢打的声响,间或夹杂着杨婆子压低嗓门的喝骂。冬芽将房门推开一条小缝向外瞅去,膀大腰圆的保镖肩上扛着个绑住双手又被塞住嘴的女人向刑房走去。那女人像一条被抛到案板上的鱼拼命挣扎,杨婆子紧随在侧不时伸手抽打她,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
杨婆子发现四姑娘门缝漏出去的光线,一双三角眼立刻扫了过来,吓得冬芽“哐当”一声关上门,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四姑娘皱眉问:“又关了一个?”
冬芽点头,身体微颤,杨婆子刚才那一眼令她害怕。
四姑娘冷哼一声嘴里说了句“你就作孽吧”。声音很小,若有似无,冬芽坐在她的床沿儿上也没能听清楚。
忽然,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开。冬芽立刻站了起来。
“还不滚出来?”杨婆子站在门口,一双三角眼恶狠狠的盯着冬芽。
冬芽小跑到门口,杨婆子肥硕的身躯正堵在门槛上,她正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出去,杨婆子早已一把薅住她的衣领将她拽出门去。
“好吃懒做的小蹄子,放着一院子的衣服、被子不知道洗就知道在屋里挺尸。七姐破费米粮养活你这么个废物,难道就是为了让你跟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起装清高的?你这是要装给谁看?”一连串指桑骂槐的浑话从杨婆子嘴里蹦出来,竟连半个结巴也不打。
冬芽贴着墙根垂头听着。
杨婆子骂了冬芽还不肯罢休,脸一扭转向屋里的四姑娘:“四姑娘,不是我说您,您自己不想要个好也就算了,可别带坏了这俩小的。满院子的衣服一件都没洗,姑娘们明天穿什么?难不成整天光着身子吗?”
四姑娘倚着床头垂着眼皮,矮桌子上油灯昏黄的光照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但是那本《韩非子》因为持书人双手颤抖而跟着颤抖。
杨婆子犹自喋喋不休:“也就是七姐菩萨心肠,花大把的银子好药好饭的养着你,这要是换成别的院子早就撵大街上等死去了。”
四姑娘半闭着的双眼蓦的睁开,“啪”的一声合上手里的书。
当年她还在前院时从不像其他姑娘那样任意欺辱婆子和下人,相反若是遇上妈妈和姑娘处罚下人,她还会帮忙求情。杨婆子曾因偷厨房米粮被妈妈发现要撵出去,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到自己跟前,自己可怜她无儿无女若是沦落街头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出面找妈妈求情这才让她继续留在朝天阁。谁知她不但不感恩竟然还充当老七的狗腿子反过来欺辱她。
士可杀不可辱。
四姑娘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忽然角门处传来七姐的声音:“杨嬷嬷,人关起来了没有?”
听见七姐的声音,四姑娘下床的动作不由自主停顿下来,被杨婆子激起的怒火瞬间熄了大半。
杨嬷嬷赶紧收声弯腰弓背一溜小跑到七姐面前,低声下气汇报道:“回七姐的话,人已经关进去了,门也锁好了。我刚才正说四姑娘呢,老大的人了竟然不知晓事理,一天到晚在屋子里看闲书也就算了,还拐带冬芽也不干活。您看看,这盆子里的衣服还都没洗呢,姑娘们明天穿什么呀。”
冬芽站在墙根下不敢抬头看七姐,只能听见她清冷的声音:“朝天阁还有没有规矩?”
杨婆子赶紧说:“当然有规矩,七姐您定的规矩我们都记着呢。”
“既然还记着为什么不按规矩办?偷奸耍滑耽误正事一律严惩,心存不良诱拐他人偷懒犯错的罪加一等!”七姐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冰碴子。
杨婆子立刻接话:“老身明白。”
她转身回到院子中央,对着冬芽喊:“今天晚上必须把衣服洗完,洗不完不许睡觉!我明天一早来检查,要是没洗完明天一天没有饭吃再加三十板子!朝天阁可不养没用的废人!”
七姐忽然又说道:“偷懒耍滑的该罚就罚,但是人情道义也不能不顾。老四的药不能停,当年一帮姐妹如今只剩下我和她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朝天阁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养着。”
“是,要不江湖上都说您仗义呢。”杨婆子满脸恭敬的答应着。
七姐说完走了,杨婆子亦步亦趋紧跟在后面也走了,只有西屋里呜呜的哭声时断时续传出来,衬得漆黑的院子格外瘆人。
冬芽使劲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重新坐到木盆边摸黑继续洗衣服。
荷花终于回来了,听见哗哗的水声才发现冬芽还在洗衣服,她粗声大嗓地问:“你怎么还没洗完?”
冬芽回嘴:“只有我一个人当然洗不完。”
“你可别想扯上我,我下午是给相见欢跑腿去了,要是没有我荷花咱朝天阁的生意都给耽误了,这才是正经事,杨嬷嬷也知道的。再说你帮我洗两件衣服怎么了,等我以后搬到前院去,我就跟七姐说让你给我当丫鬟,不让你在这小破院子里洗衣服……”
冬芽忽然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一边使劲搓衣服一边闷闷的问:“你就那么想去前院儿?刚才就有个前院的被五花大绑扔进刑房里去。”
荷花侧弯下腰试图看冬芽的脸,可惜冬芽埋头洗衣,黑暗中她只看得见她的头顶:“我知道,是虞美人。她想和人私奔被七姐抓回来了。你知道她想和谁私奔吗?”
冬芽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她。
“给朝天阁赶大车的。嗤!”
荷花的“嗤”带着力度穿破空气钻进冬芽的耳朵里。
冬芽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继续洗衣服,这让荷花觉得没意思极了。她直起腰边走边说:“人要往高处走。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最后一个字没说完人已经进屋并且“砰”的一声关上门。
荷花走了,四姑娘出来要帮冬芽,冬芽连忙把她推回去。四姑娘是个只剩下半条命的人,她脸皮还没厚到让濒死的人替自己受累。
送回四姑娘后冬芽更加没命的搓洗着,仿佛在和自己赌气似的,直到十根手指断了般刺痛,直到两条胳膊打颤,直到眼睛睁不开一头扎进洗衣盆。
“啊!”
冬芽从洗衣盆里慌手慌脚挣扎着站起来,冰冷的水早已浸透了衣裤,顺着衣角裤脚往下流。
“冬芽?”四姑娘披着衣服推开房门,担心地问:“怎么了?”
湿淋淋的冬芽说:“没事。”
这时刑房里忽然传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仿佛什么东西撞击墙壁。
冬芽望着刑房的方向,眼里露出害怕。
四姑娘把自己的衣服披到冬芽身上,说:“你回我屋里,我过去看看。”
冬芽低着头浑身哆嗦着去了四姑娘的房间。四姑娘很快回来了,脚下踉跄,几乎连迈进门槛的力气都没有。
冬芽过去扶住她,两人轻手轻脚关上门、插上门栓,也不点灯,黑暗中互相搀扶着摸到床边一起躺下。冬芽像只小猫似的蜷在四姑娘腿边。
一大一小谁也不说话,可是她们却明白对方也和自己一样,知道或者猜到刑房里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冬芽轻声说:“我娘曾经想带我逃走,可惜大房派了好几个人里里外外看着。四姑娘,你也逃不了吗?”
“逃?我现在连多走两步路都做不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暗总是能让人放下白日里的各种伪装。四姑娘第一次在冬芽面前流了泪:“逃不了也不想逃,我早已生无可恋,早死、晚死、快死、慢死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
浑身累散架似的冬芽眼皮像是被黏住一样,怎么睁也睁不开,可她还有个一直不解的问题:“七姐为什么这么恨你?”冬芽慢慢的问。
话问出口却没等到四姑娘的答案冬芽已经坠入梦中,就连西侧屋子里的死人也不能阻止她入睡。
这个问题却让四姑娘却睡不着,她双眼直直的、没有焦距的望着黑暗中的屋顶,口中呓语似的慢慢说着:“她就是要亲手一点一点杀死我,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比我好、她比我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那不爱她的人都是有眼无珠……”
第二天清晨,四姑娘和冬芽在荷花的尖叫中惊醒。四姑娘把冬芽推出房间时在她耳边叮嘱:“什么都别说!”
杨婆子循声赶来,伸手给了荷花一个耳刮子:“闭嘴!”
荷花捂着脸不敢出声。
杨婆子打开刑房的门看了一眼又把门锁上,恨恨瞪着冬芽和荷花说:“谁敢往外说半个字,小心我把你们也关进去!”
荷花和冬芽拼命点头。
杨婆子走之后,荷花转身跑进四姑娘房间。她觉得四姑娘虽然半死不活但好歹是个大人。再顽皮恶劣的孩子害怕的时候也会下意识想要依赖大人。
荷花大概是一早起来边穿衣服边去看刑房里的虞美人,没想到竟看到那狰狞的一幕,吓得她衣服也忘了穿好直到现在衣襟还敞着。
四姑娘看她双手一直哆嗦,就招呼她过去床边,亲自帮她系扣子。
荷花还是个孩子,宽大的布衫里面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四姑娘一眼望过去刚好看见她心口正中间两颗紧挨着的豆粒大小的红痣。
四姑娘眼前一阵眩晕。
荷花见四姑娘神色不对,问道:“四姑娘你怎么了?”
四姑娘使劲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人稍微回过神来,她扯动嘴角艰难的笑了一下,说:“抱歉,忽然想起来一段往事。”
荷花嘴快,直愣愣的问道:“什么往事?”
四姑娘没回答她,只是说道:“荷花,我会看相。我能看出你今年没有八岁只有七岁。”
荷花一惊,抬头正看见四姑娘用从未见过的眼神打量她。
荷花忽然有些害怕,她低声央求道:“求四姑娘别告诉七姐。七姐要是知道我骗了她一定会打死我的。我其实……就是想早点长大……”。
四姑娘的手指有意无意轻轻拂过她心口上的红痣:“你是韩家坝的?你娘是不是裁缝,脚有点跛?”
荷花连连点头:“四姑娘怎么知道的?是冬芽说的吧。”
四姑娘的嘴角不听使唤的抽搐。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剧烈翻滚的心情,轻声说:“既然你求我,那我就不告诉任何人。”
四姑娘的声音也像她的嘴角一样微微发颤,但是荷花没发现,她高兴的跳了起来说:“谢谢四姑娘,你真是好人!”
这时醉花阴的大丫鬟找到后院,她今天身体不利索想把往外跑腿的差事交给荷花。荷花得着正当借口可以离开后院和死人,不用干活还能顺便偷东西吃,立刻兴高采烈的跟着跑了。
四姑娘看着荷花的背影发呆,直到眼角躺下一串泪。她缓缓躺倒,牙齿咬着被角发出压抑的、凄厉的笑:“报应,报应!这就是你的报应!”
杨婆子带人把刑房里的尸体运走,离开时顺手拉开四姑娘的房门,见她躺在床上捂着被子一动不动,这才嘴里嘀嘀咕咕的走了。
当天晚上,四姑娘忽然发了高烧,冬芽整夜守在床边伺候她。四姑娘烧糊涂的时候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睁着通红的眼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的说:“要怪就怪你自己,这是你的报应!报应!”
冬芽被她吓着了,高声喊荷花来帮忙。
两间屋子就隔着薄薄的一堵土墙,荷花就算再想装睡也架不住冬芽一个劲的喊,于是老大不情愿的爬起来帮忙。
四姑娘看见荷花后,盯着她的脸愣怔了片刻,然后忽然松开冬芽改扑向荷花。
冬芽被四姑娘突然转换目标弄懵了,荷花刚进屋更是来不及反应。就在两个人发愣之时四姑娘的指甲已经从荷花颈口一直挖到她的心口。
荷花又痛又怕跌坐在地上大声哭,冬芽及时反应过来赶紧拉开四姑娘。
四姑娘看着捂着脖子、指缝间尚在不断冒血的荷花,双眼一闭直挺挺向后栽倒过去。
荷花哭着跑去前院找人,冬芽让她把四姑娘的情况告诉杨嬷嬷,快些派人去请郎中。
荷花离开很久郎中却一直没来,直到天快亮了、朝天阁打烊的时候,唱弹词的大丫鬟彩屏才打着哈欠过来,塞给冬芽一块儿拇指大小的、黑乎乎的药膏,说是用水化了服下也行、用烟纸包了抽掉也行。然后又打着哈欠走了。
冬芽以前曾伺候大娘抽烟因此认识这黑乎乎的东西。她跑回后院,用指甲挑了一点拿温水给四姑娘服下。
中午,四姑娘的烧退了。冬芽用棒子面儿熬了一碗粥喂她,告诉她多亏了彩屏给她鸦片膏否则还退不了烧。
四姑娘好半晌才说:“那玩意儿是催命的,不是退烧的。”
冬芽说:“可您确实退烧了。”
四姑娘不说话了,她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若不是眼睛偶尔眨一下,冬芽有好几次都以为她是不是就那样睁着眼睛死了。
傍晚,七姐来到后院。杨婆子把四姑娘的房门打开后,七姐就静静的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好像有高兴好像有伤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想想往事。
四姑娘不用看也知道是老七来了。她记得她的脚步声,记得她走路时故意摇摆的腰肢和夸张挥动的手帕,记得她身上的熏香。
四姑娘躺在床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动,任凭两串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滚热。她对门外的七姐说:“我要走了。”
七姐不说话。
四姑娘继续说:“你自以为聪明,却不知自己爱错了人也恨错了人。”
七姐冷哼一声。
四姑娘知道老七看不见她的表情,她还是努力扯动嘴角想要笑一下:“人这一辈子,活的是自己,不是别人。可惜你每天照镜子却从来看不见自己只看得见别人。”
七姐狭长的眼镜猛地瞪圆了,高声责问杨婆子:“谁说她要死了?我看一时片刻还死不了。既然这么有精神今天的晚饭就省省吧。”说完扭身走了。
杨嬷嬷狠狠瞪了冬芽一眼:“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紧跟在七姐后面也走了。
后院再次只剩下冬芽和四姑娘。
四姑娘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把冬芽叫到床边严肃的看着她问:“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想去前院接客吗?”
冬芽想都不想就回答:“不想。”
四姑娘点点头,说:“我有个法子能让你不用到前院接客,说不定还能有一段机缘巧合,只是你要对不起两个人,你相信我吗?你愿意用我的法子吗?”
冬芽略一犹豫,说:“愿意。”
四姑娘一直看着冬芽,当然没放过她刚才一闪而过的犹豫。她说:“愿信我,你就有可能从这火坑里跳出去;不信我,我也不勉强。”
冬芽脸颊涨得通红,赶紧澄清:“我信四姑娘,我愿意。”
四姑娘于是从枕头下拿出不知何时准备的匕首和一盒朱砂,然后拍拍床沿儿。
冬芽小心的在床沿上坐下。
四姑娘解开冬芽的衣襟,在她的惊讶中用刀尖挑开她心口上两处皮肤,待血珠滚落之后把事先团好的、绿豆大小的朱砂粒埋进去,再把挑开的皮肤重新覆盖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四姑娘好像完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任务,身体和表情彻底放松下来。她艰难的喘了几口气,叮嘱冬芽:“记住,你是你娘经过韩家坝的时候有人送给她的,不是亲生的,所以她刚去世大房就要卖你。送孩子给你娘的人是个女的,没留姓名。”
冬芽与荷花同吃同卧,不止一次见过荷花心口上的两粒红痣,模模糊糊的想法不时从她脑中闪过可就是想不明白,此时听见四姑娘的叮嘱,她忽然想明白了。因为想明白所以心脏猛烈跳动,幅度大得仿佛要冲破胸腔跳出来。
她慌张的、结结巴巴的问:“四姑娘,这……是不是荷花……?”
四姑娘立刻打断她:“不管你猜到什么都别说出来。而我也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冬芽连续喘气,哑着嗓子低声说:“是,冬芽明白了。”
四姑娘心力彻底耗费尽,身体一软瘫倒在床上。她虚弱的对冬芽说:“以后如何就看你的造化了。出去吧,别再进来了。”
冬芽哭着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向四姑娘磕了三个头。
第二天,四姑娘的死讯传到前院,七姐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神情恍惚的来到后院,慢慢走进房门。
七姐盯着四姑娘的脸,发现她嘴角微微上翘带着诡异的微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明明就在昨天她还以为老四死不了还饿了她一顿。
老四活着的时候她总是想她为什么还不去死,如今老四终于死了,可为什么她却双眼酸涩?
七姐用手抹了一把脸,意外发现满手眼泪。
“我怎么哭了?你死了我该高兴才对。你死了,从此再也不用听见你的名字;你死了,从此再也没人让我做梦都难受。”七姐笑着说。
可是眼泪就是眼泪,一颗接一颗止不住往下掉。
七姐狠狠的擦了擦眼泪:“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要么你从一开始就别和我争,既然争了就不应该指望我手下留情。朝天阁从来就不是善男信女的福地,只有最强的人才有资格活到最后。”
说完转身上前把手里的帕子盖到四姑娘脸上。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屋子里又黑又湿,院子里却亮堂,阳光刺得她眼疼。
杨婆子领着另外两个粗使婆子站在门口,冬芽和荷花站在院子中间。七姐对杨婆子挥挥手:“抬走吧,注意看看她留下什么没有。”
杨婆子带人进屋去了,七姐问冬芽:“老四生前是你给她熬药?”
冬芽点头。
七姐问:“她死前说什么了吗?”
冬芽摇头;“四姑娘不爱说话,她只喜欢看书。”
七姐停了一会儿,不知道在心里想什么,又问:“她说没说过那些书怎么处理?”
冬芽摇头说:“没说过。”
七姐看看冬芽又看看荷花。眼前好像忽然回到十五年前,九岁七姑娘和十一岁的四姑娘一起洗衣服,一起起卧。她喜欢往前院凑热闹,四姑娘则喜欢看书。四姑娘被卖出来时身上带着一套花笺词,每日里干完活就坐着看书。
再后来她们一起去前院接客。明明自己长得最娇艳,可是男人们总是喜欢点四姑娘的牌子。
四姑娘的屋子不是妓院而是书斋,四姑娘本人既懂得历史时政也能吟诗作对,再粗鲁的男人到了她面前也要装出几分儒雅,再吝啬的男人到了她面前也要充充阔气,妈妈总说四姑娘是朝天阁的脸面,就连他也……
粗使婆子用被褥裹着僵硬的四姑娘从七姐身旁经过,四姑娘的头发从被褥里掉出来,一路晃晃悠悠穿过角门。
七姐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束头发,直到它消失在角门外才猛然回过神。她垂下眼睑盯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向冬芽和脖子上缠着白布的荷花。
她觉得眼前的冬芽比之前顺眼了许多,于是说到:“既然四姑娘生前是你照顾的,你又认字,这些书就都给你了吧。”
荷花的双眼立刻圆了。
冬芽则把头低下,说:“其实我也不认字。”
七姐说:“不认字?很好!”
这时杨婆子手里捏着一个信封从屋里出来,递给七姐:“在她枕头底下找到的。”
七姐看着信封上“老七亲启”四个字,犹豫了一下,拆开。
“老七,当年妈妈让我把你的孩子溺死,可我实在不忍心,就把她送给路过韩家坝的一个妇人了。”
七姐的手指开始不听使唤的颤抖。信纸从她手上滑落,晃晃悠悠飘向地面,她的身体软绵绵委顿下去,和信纸一起跌坐在地。
众人赶紧围上去。
七姐手指着角门的方向不停流泪,她大张着嘴却一声也发不出,也不知她到底是要哭还是要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