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好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一)
“我都说了好几遍了!这个清明我不回来!你听不懂吗?!”公交车站上,刘思思突然拔高的声音引得旁边的人纷纷注目,“到底要我说几遍?!”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竖条纹的西装套装,脚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头发被梳成低马尾垂在背后。
红唇紧抿眉头紧簇,一脸极其不耐烦的样子。
“你当我在外面很容易嘛?我是为了谁才这么拼命的?家里哪样不是要花钱的?我若是只为了自己干嘛要一人打三份工?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几点才睡的?”许是说到了伤心处,她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你以为我想那么辛苦啊?”
哭了一会儿,手机又来了其他的电话,刘思思快速瞥了眼那号码,立刻止住哭,跟着又胡乱抹了把脸,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对着手机那头的人说了声“公司来电”,就切了电话。
四月的江南,天气逐渐转热,气温节节攀升,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只有彻骨的寒冷以及沉重的疲惫。
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二点半,刚开门没一分钟,鞋子还没来得及换,一只乳白短腿猫跟个小炮弹似的冲进她怀里,对着她的脸就是一顿狂舔。
“好啦好啦,”被它舌头上的倒刺舔得脸颊发烫发麻,刘思思笑着把它从身上抱在怀里,“我回来啦,麻球。”
猫咪喵呜一声,安静乖巧地趴在她肩膀,与她一同进屋。
每次不论她早或晚回到家,麻球总能在第一时间跳到她身上,给她来个大大的拥抱似的,热情而奔放,好似在对她说“欢迎回家”。
有时候她心情极度低落,它也会静静地在一旁陪伴着她,不说话也不闹腾,安静得不像话。
说来麻球还是前室友柳潇潇留下给她的,潇潇找了个对猫毛异常过敏的男朋友,对方很爱她,也愿意尝试接触麻球。
可还是会每次在接触了麻球后出现浑身发红出疹子的过敏现象,甚至好几次必须依靠药物才可以,也因此柳潇潇为了要不要带上麻球,一起搬去男朋友那边住的问题而左右为难。
刚好在这之前,刘思思经常在潇潇忙碌时照顾麻球,一来二往小家伙对她比对柳潇潇还要亲密。
在男朋友和猫之间,潇潇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并将猫转交给了她。
算来他俩生活在一起已经快两个年头了,麻球在很多时候成为她的依靠和安慰。
它的善解人意让刘思思一度以为它是不是人变的,不然怎么会知道她伤心难过,并像个人一样抱着她呢?怎么会在她深夜睡不着时会跳到她身上给她舔头发,好似在安抚她呢?
麻球这个名字是潇潇给取的,她一直没给换,主要还是怕有一天潇潇突然回头找她把麻球要回去。
老实讲她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接受麻球被索要回去的那一天,她可能会很痛苦很无助吧。
相处下来,她早已把麻球当作不可或缺的伙伴了。
“要是我也是只猫就好了,不用为了生活累成狗还吃力不讨好。”想到白天的种种,刘思思抚摸着低头吃罐头的麻球那圆圆的脑袋,自言自语。
(二)
清晨,刘思思被一阵尿意憋醒,抬头看了眼四周,发现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出来不一样的地方。
她准备掀开被子下床,却发现自己的手成了又短又小的——猫爪。
这是怎么回事?她眨了眨眼,又伸出另一只手来。
还是猫爪,有着粉嫩嫩的肉垫。
恐惧如潮水将她包围,转头她看到趴着躺在床上的那个自己。
大半个身子探出床外,身上的被子卷成一团,右手也垂在地上,要去拿什么的样子。
那个自己脸色苍白,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一看就是刚经历完一场极大的痛苦。
刘思思想起来了,凌晨三点左右,她被一阵剧烈的胃痛惊醒,本想打开抽屉拿出止痛药来的,却因为那股痛太过剧烈,让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麻球发现了她的异样,跳上来不停地舔她,好像那样做就能帮她减轻痛苦一样。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她跟麻球互换了身体?
这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生成,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一边是痛到昏过去的自己的躯体,一边是变成猫的她,那么谁来发现此刻的他们?
想到这儿,刘思思冲出卧室跑进厨房,又奋力跳上洗手台,沿着洗手台跳到窗户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窗户,隔着防盗窗对外喊叫。
这里是八楼,以前从来不觉得有何不妥的她,此刻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好像随时就能掉下去似的。
好不容易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她一遍遍凄厉地叫唤着。
然而这叫声对人来说,只是猫发情期的嚎叫而已,没人会注意到她。
刘思思趴在防盗窗上默默流泪。
悲哀的情绪排山倒海地冲击过来,她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措的自己被吞噬倾覆。
她甚至能预想见未来的某一天,别人发现她是因为她的尸体发臭腐烂了的缘故。
她年纪轻轻,却要以这种凄惨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间。
她还来不及同她的家人好好道别;她还来不及鼓励那个在上高三的弟弟好好学习好好考试,争取靠进一所好大学;她还没来得及把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她那命苦的母亲……
原来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那些来不及的事有那么多,怎么在她还是人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些?
客厅的门突然被敲响,那么的急促而用力,也拉回了她焦躁不安的心神。
像是在黑暗里看到了曙光,刘思思从窗台上一跃而下,直奔客厅的玄关。
她听到了柳潇潇的喊声,还有她母亲马芬的呼唤……竟然连弟弟刘晓海也来了!
(三)
她以爪子急切地扒着门,将铜门扒出响声来,然而比起外头的声音,在家这边的还是太细微了,完全被外面的盖过去。
刘思思心急如焚,又不得章法,最后想到用身子狠狠撞向门。
空——空——
一声声沉闷的响声引来了在外面的人的注意力,柳潇潇焦急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传到里边。
“麻球!麻球是你对吗?是的话你应我一声!”
刘思思用尽全身的力气喵喵直喊,好半天才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门声。
“麻球!”被柳潇潇抱住,她透过对方的肩膀看到了面前的年轻保安。
挣脱了一阵才挣脱出来,就听到卧室里传来母亲马芬焦急的呼唤。
“思思,思思啊你怎么了?思思你别吓妈妈啊!”
刘思思二话不说冲进卧室,跳上床头柜当着马芬的面在打开的抽屉里扒拉了一阵。
马芬不解地盯着她,一人一猫没有共同语言,完全没法理解对方的意思。
刘思思急了,一边用力扒拉着那小小的药瓶,一边喵喵喵地直叫。
还是刘晓海率先反应了过来,打了120后又背起床上的自己,嘱咐马芬把抽屉里的药瓶全部带上,和年轻保安两个人将昏迷不醒的自己弄到一楼。
救护车很快来到,她被柳潇潇抱在怀里一同坐上了救护车。
其实原本身为猫咪的她是不被允许进入救护车的,柳潇潇说多亏了她才能发现异样,又多次跟救护人员攀谈,对方才答应放她进去。
车子一路来到市人民医院,刘思思看到她的身体被抬上了病床,由几个医护人员推着进了急救室。
马芬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垂泪,她很少见到母亲哭,哪怕是父亲去世的那天,母亲都是极力忍住的。
弟弟刘晓海抱着马芬,任由她在他肩膀上哭个够,他自己也是两眼红红,鼻尖红红的。
刘思思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仔细辨认了才知道他在向上天祈求。
祈求她这个姐姐能平安无事。
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她一直以为弟弟得到母亲太多的宠爱,对她这个亲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并且找她找得勤往往是因为他需要生活费的时候。
所以在心里,她对这个弟弟其实是无感,甚至有些讨厌的。
当然她也从来不觉得弟弟会喜欢她这个姐姐。
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她想象的那般无情。
可能人站在别的角度才能看到事情的另一面。
(四)
这天,刘思思想了很多的事,大部分是她小时候的。
在她五岁那年,弟弟刘晓海刚出生两个月,她在夜里发起了高烧,是马芬将嗷嗷待哺的弟弟交给腿脚不便的父亲刘刚,背起她大半夜的去县城医院挂点滴。
在她九岁时因贪玩摔断了腿,也是马芬背着她楼上楼下地跑,直到她完全愈合。并且那段时间,一向调皮的刘晓海懂得把好吃的好玩的分享给她,好几次她强要他手里的东西,他也会在沉默一会儿后给她。
还有她十七岁高考失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也不喝,整个人消沉颓废到不行,马芬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甚至面对她的无理取闹也只是默默忍受着,把饭菜端到她门口。
原来在她的记忆里,她并不是被忽略无视的那个,只是在与弟弟的争宠过程中,她只看到了自己没有拥有的,忽略掉那些她拥有过的。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出,她听到柳潇潇咋咋唬唬的声音,然后她被抱起与柳潇潇面对面。
“麻球,你在哭吗?想不到你跟思思关系这么好,看来她待你真的很好啊……”柳潇潇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其实这次来,我是想把你带回去的,而且我男朋友也同意了,但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是不是把你留给思思会更好?”
“好像比起我,她跟需要你哎。”
刘思思没有回答,因为她即使回答了对方也听不懂。
她舔了舔柳潇潇的手背,以此来安慰她。
急救室的门被打开,马芬、刘晓海和柳潇潇一同迎了上去,刘思思被抱在柳潇潇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她也很担心躺在里面的自己到底怎样。
“还好,只是阑尾炎而已,割了就好了。”
医生的话让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刘思思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不幸中的万幸,比起失去一条命,这一千多块钱的手术费真的不算什么。
她转头,看到母亲马芬和弟弟刘晓海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哪怕眼泪划过脸庞,也依旧掩饰不住那股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喜悦之情。
(五)
她的身体被推进了普通病房,马芬和刘晓海轮流照顾昏迷不醒的躯体。
也许是结果平安,身体也就放松下来了,而这一放松,成为麻球的刘思思突然想起她还有很紧急的事情没有解决。
她连忙挣脱来柳潇潇的怀抱,不论潇潇在身后怎么呼唤她,她仍旧头也不回地离开。
三楼女厕,刘思思蹲在马桶边沿,尾巴翘得高高的。
身为一只猫,这种方便的姿势真的是太羞耻了!
隔间的门突然被打开,露出柳潇潇震惊到难以言喻的表情。
“麻球!你竟然会自己上厕所!你咋那么聪明呢!”
回去的路上,柳潇潇一直跟她男朋友讲麻球上厕所这件事,仿佛对她来讲,那是多么值得跟人分享。
天知道刘思思那股想死的心情,如果不是突发意外,她也不想被人围观上厕所啊。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透过柳潇潇打给男朋友的电话才知道柳潇潇与马芬他们一起来的原委。
清明节前一天她在电话里说了不回家的话之后,马芬就决定和刘晓海两个人上来看她,恰好在小区门口跟柳潇潇碰到。
因为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柳潇潇很快就认出马芬来,得知他们母子俩是来找刘思思,便带着他们一同来找她。
刘思思躺在柳潇潇的臂弯,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路灯,心里感慨命运的巧合。
她暗自祈祷着,若能变回来,她一定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将家人拒于千里之外了,而是重新开始认识他们。
弟弟刘晓海……刘思思心里难过。
她真的没资格让他称呼她一声姐,从小到大,她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关心过他,照顾过他,好几次还趁着马芬不注意时欺负他,责打他。
若能转变回来,她一定会加倍地对弟弟好。
可是……能转变回来吗?
她迟疑着,痛苦着。
倘若一直转不回来怎么办?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让原本扒在窗户上的刘思思摔进柳潇潇的怀里,有种灵魂被剥离的痛让她感到恶心想吐,她听到柳潇潇喊麻球的惊呼,可她没有一点力气可以去回应对方。
一股强大的力道将她拖进深渊。
等刘思思再次醒来,入目处是白茫茫的天花板,再往下是一袋盐水,一根长长的直通到她血管的橡胶管子。
我这是……变回来了?
刘思思有点不敢相信,举起另一只打吊针的手在脸上狠狠捏了把——
很痛,很真实的感觉。
病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她转过头,目光恰好对上刚从外面拎着早点回来的弟弟刘晓海的。
她看到这个刚成年的白净男孩眼圈一红,紧跟着像个孩子似的奔过来,把早点放在病床旁边的柜子上,弯腰紧紧拥住她。
低低的抽泣声从他口里溢出,分不清是哪种情绪,刘思思也不愿去分析,因为她感到她的眼睛也很热很难受,她的心底更是无比的庆幸和喜乐。
(六)
“麻球,快来吃罐头啦~”刘思思拿着个刚开的罐头蹲在地上对正在晒太阳的猫咪喊。
只听见喵呜一声,麻球从猫爬架上跳下来,朝她冲过去。
麻球并没有直接吃罐头,而是先围着刘思思的脚转圈圈,又吧唧一声肚皮朝天地躺在地上,等着被撸了几分钟后才起来吃罐头。
刘思思盯着麻球圆滚滚的小脑袋,脸上洋溢着平和以及满足。
距离她出院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了,这段时间她还是会从睡梦中惊醒,看看自己有没有变身成麻球,确认没有才继续睡过去。
那段奇妙的经历她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只在小说或者漫画里才会出现的情景,她一度怀疑是否是她做了个奇怪的梦而已。
只不过是不是梦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现在的她与母亲还有弟弟的关系已经不再是剑拔弩张的。
在电话里,她甚至可以和弟弟开玩笑,那是她以前不曾想到过的。
而最重要的,是她与自己和解了。
这是她意料之外的惊喜收获。
转头看了眼桌上的日历,今天刚好是弟弟高考的最后一天。
这三天她一直逼着自己不去联系刘晓海,为的就是不让他在考试前有压力。
她只对他说过一句话,尽力了,努力了就不后悔了。
而这句话,恰好也是她对她自己说的。
如今的她还是打着三份工,可是比起从前的焦虑,现在的她更多了些许从容不迫。
哪怕困难依然出现在她生活当中,她也有了可以直面的勇气。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那是李芬的号码,刘思思刚接起来,就听见弟弟刘晓海的声音,“姐,你在干嘛?”
刘晓海的嗓音轻快而愉悦,完全没有那种从考场上出来后的失意不安。
“我在撸猫,你考完了?”
“嗯。”
刘思思勾起嘴角,靠着墙坐在地上,“看来考的不错。”
“不论是不是不错,我尽力了努力了就好了,不是吗?”
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刘思思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是的,不后悔。”
“姐,暑假的时候我想去你那儿打工,你方便吗?”
“哎?”刘思思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先锻炼一下自己,反正暑假有三个月呢,与其浪费不如干点有意义的事。”
听完,刘思思眉眼弯弯,“好呀,姐姐这儿刚好有空的房间,你过来吧。”
“好嘞~!”
挂完电话,她看到麻球不知什么时候吃完了罐头,正仰着小脑袋盯着她看。
她弯下腰一把将麻球抱在怀里,脸埋进它后背吸了几口,嘴角是抑制不住的欣慰的笑意。
“麻球,晚上给你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