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画皮美人
“9024......哈哈哈哈哈哈”独珠子的笑声被夹着雪渣和碎石的寒风扬动起来。
陈予玲能感受到一阵饱满一阵稀薄的空气在自己两个鼻孔里乱钻,冷热交替,好像来自两个不同时空的钢钻子,来回戳得她眉心发胀。她没顾得上去理会,为什么寒冷稀薄的空气里还夹杂着一阵一阵的热浪,扰乱了她好不容易才适应高寒的感官,她憋着眼泪,只听见独珠子那尖溜溜的笑声在不同温度的风里拐着弯儿变了调,拖成长长尾巴飞舞,忽然就戛然而止了。就好像打鸣的公鸡猛地被人掐住了脖子。
陈予玲立刻抬起头来,发现风雪里独珠子的身影忽然找不到了,他就在几米远的地方瞬秒消失,随着他阴阳怪气的笑声一起,连同他身上忘界人的气息,还有那副白骨雕刻浓浓的艳香。陈予玲转了个圈,把鼻子皱起来,每个鼻孔张得可以塞下两个花生米了,方圆五里,没有一点味道。
陈予玲慌张得又转了个圈儿,被雨童一把薅住后领子:“别转圈儿了,9024米,这儿就是9024米,你听他笑得张狂,他是到顶了。”
“这儿就是9024米?”
“这座迎泽峰脾气古怪得很!”雨童踢了踢脚下的冰块儿:“它按自己的喜好,给来这里的每个忘界人设定了不同的高度呢,法术越高的人,迎泽峰给的高度就越高。独珠子的9024米,那就是迎泽峰给他的高度,我看我也差不多快到了。你么,还不知道要爬到哪里去了……”
雨童说得满脸涕泪,每吐一个字都伴着一个寒颤,陈予玲听着,感觉就像在听外婆那部卡壳的古董留声机。另外,她还能感觉到雨童在后面用小拳头不断推打她的背,催着她赶紧往前走,只是那小拳头每推打一下也伴着一个寒颤,被她敏感的经脉仔细的捕捉到,就像商场里那些奇怪的电动按摩器。陈予玲满眼风雪,恍然感叹,自己离开那个舒适的世界很久远了,而偶尔吹来的热浪带有熟悉的气味,更让她如梦如幻摸不着头脑。她的肩背顺着雨童拳头的力道,往后有节奏的倚靠,她的感官在炎热与寒冷,艰辛与舒适中交错。
这样好像也没过多久,猛的一下,陈予玲往后借力的那刻,雨童的小拳头没有按着节奏迎上来。陈予玲差点一脚踩空往后仰过去。她抬头看眼前那依然高耸的山峰,点点头自言说:“哎妈呀,小姐姐也到顶了。”
雨童似乎是被那一阵狂暴的风雪带走的,她一消失,风雪也跟着消失了。明晃晃的太阳蹭蹭就从云后面爬了出来,空气顿时凝固住了。陈予玲这才发现自己行走在两个世界里。有时候她的左脚踩着没膝的积雪,眯缝的视界里晃荡着冰清的光线,同时她的右脚踩着细碎的砂砾,手指划过滚烫的蚁穴。她的身边堆积着白雪,也生长着多汁的绒叶,远处断裂的冰川嘎嘎作响,也伴着蹿跳的长耳鼠在吱吱鸣叫。
“我怎么又回到扬漫的沙漠了?”陈予玲往右挪挪身体,立刻就沐浴在沙漠炙热的空气里。她都没听清楚自己骂了句什么,就把身上裹着的厚重皮毛一把扯开,撕了个精光。“不至于是冻死前的幻觉吧?”她冒出这个想法,立刻又被另一个想法掩盖:“也不至于是想男人想疯了嘛?”
她赤裸着身体,冷热交替间行走着,脚趾缝里时不时冒出缀满各色魔菌的苔藓,或者踢到一颗胖嘟嘟的血苁蓉。她很想顺着那颗被自己踢得鼓溜溜转的血苁蓉,投入到热烈的沙漠里,可是刚跑两步,血苁蓉钻进沙里,自己又转回雪山上。这是个看不见的迷宫,它或许连接着沙漠,但却始终把人困在山上。
这状况搞得陈予玲有点心慌了,她再往更高的地方攀爬,甚至看见白昼的光感在天空中同时出现,四季的星象交杂流转,有一瞬自己手掌缩小得像婴儿,有一瞬自己又气喘的像槁木。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感受并非幻觉。以至于她疲累的忽然起了念头,想顺着槁木的呼吸,停止自己的生命,但澎湃的活力又莫名升起,像猛拳击入自己的胸膛。这个看不见的迷宫还连接着错乱的时间呀,但却始终把人困在当下。
陈予玲觉得自己应该集中精神在严寒的空间和活力的当下,她才重新望得见垂直高耸的迎泽峰,峰上那块神谕看起来更大一些了,应该是自己离它近了很多,似乎马上就要到顶了。
神谕晶莹剔透的身体里有一块儿空洞,陈予玲收起眼肌,瞳孔像花瓣一样舒张时,近在咫尺的神谕可以看得很清楚。它身体里那块儿空洞,应该就是神谕之碎曾经内嵌的地方。阳光在神谕之上聚成粗细不一的条状光束,像许多把清透锋利的长剑,轻巧的从神谕顶端插入进去,再被揉杂成水雾般的白色光粒,不断从神谕中蒸腾出来。而神谕之碎那块儿空洞里折射出来阳光却不太一样,它不像周围的光线那样变得温柔散漫,而是刚毅铺张的感觉。它穿透周围的白色光粒,像把折扇般撒下来,刚好覆盖住陈予玲脚下的这片区域。
“神谕呀,”陈予玲摊开手掌,张大指尖的每一个毛孔,细细抚摸空气里似有似无的阳光,心里被撩得发怵:“那扰乱时空的强大能量从神谕传来。”她忽然领悟到迎泽峰的魅力,双脚越发快速的翻转起来,那块儿冒着白烟的像刚出笼的水晶包一样的神谕在召唤着她。
托置神谕的迎泽峰用三百多米高的绝壁迎接她,还在她脚前放置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墨绿黑的光聚在蚯蚓大小的谷底,展示着裂缝不可探知的深度。
横跨裂缝有一座直角的冰桥,那一端厚实这一段细薄,像个坚硬的扳手挂在冰岩之间。冰桥的这一头搭一块儿裸岩上,刚好存在于神谕之碎反射而来的光束之间。它像是奇幻世界中的真实存在,陡险却踏实。
陈予玲光着身子快步朝那冰桥走过去,刚到桥头,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法术味道,夹渣着粉黛的气味从桥那边飘过来。晃眼一扫,余光处有双惊恐的大眼睛,斜着瞟看自己。这目光和气息没什么危险,但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嫉妒感,不知为什么,让陈予玲觉得想穿内裤遮一遮。
她慢慢吸口凉气,把它熨热推到小肚子上,然后拿左手抓把白雪,又顺右手在旁边的热沙堆里扯了两丛干草,把雪和干草揉在一堆,捏了个歪歪扭扭的丁字裤形状,绑到两股之间。她甩甩头发朝冰桥对岸望过去,那稀薄的短发已经结成冰片儿了,嘎嘎作响。
冰桥那边的丹凤眼,泛着紫色光,紫色的瞳孔几乎占尽了眼白的位置。“这是美瞳还是什么?”陈予玲心里嘀咕着:“怎么看怎么不像正常的人眼。”
不仅是眼睛不像人,那张承载眼睛的脸盘子也不像人,像朦胧雪雾中飘出的狐仙,精致的皮肤流光溢彩。仔细看看,除了那双眼睛,鼻子嘴巴脸颊怎么长得那么像二厨呢。至于她的神态,陈予玲不觉得仙,更愿意用贼滑的蛇来形容,说不准她背后还藏着个蝎子精男人。
“嘿,美女,干嘛呢?”陈予玲忍不住朝她喊。
吓得那紫眼美女浑身一抖,哐啷一声从屁兜里抖出一面镜子。紫眼美女不说话,慌乱撩起袖子,弯腰把镜子捡起来。她看起来越来越害怕,手和脚晃悠起来,但是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踮起脚尖把镜子架到一块儿高高的岩石上,稍微调整角度。神谕之碎穿透而来的阳光敲打那面镜子,被反射到冰桥上。冰桥整个中段瞬间幻变成温热的黄沙,风一吹,这些温热的黄沙飘散在巨大的裂谷里。
陈予玲吹口热气喊话:“美女,你这是不让我过桥呐?”
美女不理她,身姿也像响尾蛇,屁股一摆就缩到岩石背后不见了。
光脚丫子在冰面上走起来就跟摸不着方向的泥鳅一样滑溜,不过陈予玲可以把脚趾头抠起来,用点力气就变成冰耙,能钉挂住冰面。只是这样她的步伐看起来就很奇怪了。由于重心前倾,她的小腿肌绷成了两个小榔头,屁股后面撅出个马鞍形状。走一步往冰桥上砸一耙子。
断桥的冰在冷热交替的空气里挣扎着,这边不断结起冰花,像浪一样往前推,那边立刻又化成细流,滴滴答答往深谷落。陈予玲两脚耙子交叉挂抠,把自己倒挂在断桥端,伸长手去接住那些低落的细水。她心里默念着:“冰崖的移冰川抬雪峰,统统不会,快快借我一招冻死你吧!”
她手臂里流淌的血液立刻开始凝结成小冰刀,嘶嘶划过皮下的肌肉,从手心里蹿出来,砸到她手心里流过的细水。雪白的细水被染成粉红色,翻转成冰花,顺着冰桥的方向盛开蔓延。但沙漠来的阳光太艳丽了,冰花始终无法将断桥连接起来。她在这里耗了半个钟头,累得浑身热雾腾腾。别说腰有多酸,腿有多疼,光是那嵌入冰块儿的脚趾头已经冻得坚脆,撇一下就会断掉。
她倒挂着瘫软下身子,松掉屁股和小腿的肌肉,双臂也耷拉下去,像个胶皮水袋一样无助的挂在断桥端晃荡。冰水滴到前胸上,流过腋窝和手臂,顺着指尖滴向万丈深渊。沙漠的阳光有节奏的脸上跳跃,光影时而清白时而浓黄,熏得她快睁不开眼睛。天地倒置,她歇够了,就歪歪头看看这个颠倒的世界。
换个角度,她看着镜子反射来的阳光,想起自己屁股上的那条藤草内裤来,用手指比量一下,刚好合适。
把内裤拆下来可以拧成一条长长的麻绳,系上圆形的结头,对准断桥的对岸,她往上抛出结头。结头画个弧线,穿过阳光反射的间隙,稳稳挂住了。她终于可以放松插在冰里的脚趾头,轻轻一荡悠,脑袋里出现在半死树下看过的古老图案,感觉自己变成了雪猿,在深邃的冰川之上晃荡而过。只不过她不如那画面里的雪猿轻巧,整个身体砰一声砸到对岸。
晶亮的三角大冰块儿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无数条大大小小的冰隙在桥头的冰块儿间延展开,在绝壁之下形成巨大的空间。
陈予玲荡过冰桥,纵身一跃,顺着一条平滑的冰道,就滑进了这片迷宫。迷宫里冷冽却不干燥,呼吸起来神清气爽。迷宫四壁冰雪纯白,光线明媚。地面铺满了温热柔软的黄沙,厚厚得像踩闪耀的金砂丘上。头顶天然而成的拱梁交错,拱梁间挂着无数短小彩虹。彩虹间偶尔能看见一些小镜子,把穿过神谕之碎的阳光带进洞穴里,阳光照过的地方就有沙漠的温热。
“原来胡茶找了个舒适的宫殿住下呀,比起沙漠里的神殿也不差。”陈予玲忍不住点头,自言自语的赞叹起来。
“你来啦,”有人温柔的呼唤她:“陈予玲。”
陈予玲顺着声音看过去,是消失很久的姨母,站在远处的冰隙里,露出半个身体若隐若现。但或许是鼻子冻坏了吧,陈予玲从她身上闻不到忘界人的气味,那里法术的味道也特别的薄弱。
陈予玲使劲抽抽鼻子:“姨母?你……”
“你回去吧,这里没有什么解药”那人打断了陈予玲的话。
“喔?没有解药?那你……”
“你回去吧,”那人重复道:“我就在这儿住下了。”
“你要在这儿住下?”陈予玲在那人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紫光。
“你回去吧,”那人再重复道:“你也看到这里多美,它是冰崖族用法术和神谕之光打造的宫殿。”
“是么?你喜欢安适的宫殿胜过天根湖的权力?”
“唔嗯,你也看到这里有多美,这世界上什么都不能打动我,除了美。”
“那么你根本就不是姨母,你是刚刚那个拿镜子的女人吧?你紫色的美瞳带得太奇怪挡都挡不住。”
陈予玲脚跟一蹬朝那个女人扑过去。
紫眼女人“哎呀呀”叫起来:“人家没带美瞳,人家喜欢这个颜色的眼睛,人家美美美!”一边喊着她又掏出小镜子,往陈予玲头顶一照。
陈予玲先是被那三声人家激得浑身蹿起鸡皮疙瘩,接着又发现自己头顶的冰钟乳已经变成一堆黄沙,伴着砰咚巨响砸下来,把自己半个身体埋在了沙堆里。腾起的黄沙在洞穴里漫溢开,陈予玲气管被呛得像把老枪咔咔响。等尘沙落定时,她才敢揉揉眼睛,使劲搅搅大腿和腰身,把自己从沙堆里拔出来。那黄沙撩过大腿的感觉炙热强烈,陈予玲爬出来,又忍不住闭上眼把自己扔回沙堆上打起滚来,让细沙温柔的滚动,按摩按摩全身。
“干嘛呢做春梦么?”陈予玲头顶上突然传来雨童的声音,还有“吱吱吱”老鼠一样的尖笑声。她睁开眼睛一看,原本变成黄沙的那块儿冰钟乳,还留着一块儿厚厚的钟乳根。雨童和独珠子都被扎扎实实的冻在上面,像两只琥珀里的虫子被紧紧裹在一起。雨童身体长一些露了半截身子在外面,独珠子只露了个僵硬的肩膀和没有脖子的脑袋,他的脸紧紧贴着雨童挺傲的胸部,忍不住往里摇晃着钻。
“哎我下来要宰了这个老怪物!”雨童一边对着陈予玲嚎叫着,一边拿手撑开独珠子的脸:“你快把这大冰块儿劈开!”
“有缘哪,埋了我的黄沙,原来是冻了你们的冰块儿。是被那紫眼妖精冻起来的?”陈予玲眯起眼睛笑。
“这里时空是混乱颠倒的,我们刚还踩在黄沙上,那个女人移了一下镜子,脚下的黄沙就腾起来,我们被上下对冲的力量掀翻了脚,眼前天地颠倒。这个老怪物胆儿龊的很,吓得变了孙子,把我当他奶奶抱得死紧。这时黄沙立刻就变成了倒挂的冰钟乳。你要是不打这儿过,我俩不知要在这里冻上多少年了。”
“有缘哪,”陈予玲眯着眼点点头,随意寻摸了一块儿蓝色的镜子,两三步登上去用小指头轻轻拨弄一下。这块儿镜子中央尽然嵌着晶蓝色的石头,“是细碎的海之底”陈予玲还没来得及细想,镜子已经把阳光打到那块儿钟乳根上。
冰块儿砰一声炸成了黄沙,冰洞里忽然混沌一片天旋地转起来。他们不得不四肢并用,先是像小仓鼠一样在冰壁上奋力跑得滑溜溜转,混沌里又免不了撞来撞去,三个人又变成了被搅拌的肉球。颠倒了几十圈儿,终于停顿下来,三人扑通通落地。
“咿呀......通过海之底的阳光,力气真大!”雨童用舌头在嘴里搅了一大坨沙子,“呸”吐出来:“古望族的小贵族们要到神谕折射的阳光里进行成人礼,为的就是在混乱的时空里体会生命的意义。可是这冰洞里的阳光浴可不好玩儿,尘土飞扬的迷了眼睛。”
“时空可以颠倒。难怪二奶奶说,一条时间线上的生生不息,哪里是永生。像流沙族的壶弦琴弹唱的,”陈予玲欣喜的抹了抹满脸沙子:“每颗尘埃都可以是随歌起舞的生命,无所不在才是永生!”
“无所不在的激荡、无所不在的欢乐、无所不在的芳香……他们集聚在我的作品故事里,就是我和那些死者的永生。”独珠子心疼的拾起摔碎一地的骨头:“陈小姐你那永生大法,对我们刀客来说真是一文不值。”
“你也不必捡了,全是碎骨头,你这宝贝作品已经散架了。”
“这么丰满的人生难得一遇呀,”独珠子心碎的捡起一个碎骨头,放在手臂上来回摩擦:“这个女人的骨头要是散架了,我倒是怕你把我大卸八块呢。”他把这半块儿盆骨杵到陈予玲眼前:“我刚刚听见你叫那个紫眼睛的女人姨母?认识那个女人?你要是答应放了我,我就告诉你来龙去脉。”
陈予玲隐隐觉得不安。
独珠子又补充道:“首先你要相信,除了雕刻骨头,给她一个完美而平静的生后故事,我什么也没有做。一路上你也看到,我已竭尽全力保护她的完整。”
陈予玲接过独珠子递过来的盆骨,用手轻轻摸了摸。
“她是一个瘦高的女人,几个月前到了密林里,也是喊打喊杀的威胁我,让我带她到迎泽峰找的胡茶。胡茶见了她,他俩过去有交情。”
陈予玲坐实了心中的不安:“死了,那就是姨母。”
“她问胡茶要解药,”独珠子拿灯泡一样的眼睛照着陈予玲,仔细读她的唇语,更加仔细的察言观色,见她并没震怒就接着说:“可是能解天根湖水毒的汤药,自然比天根湖水还毒,那什么才能解那汤药的毒呢?”他往天上指了指:“进入神谕吧。”
“那么总是解得了,姨母怎么就死了呢?”
“你的姨母也是压注解得了,嘻嘻嘻,”独珠子忍不住笑了两声:“胡茶劝她不要喝那个汤药,胡茶的姘头,就是那个紫眼睛的丑八怪,就怂恿她喝那个汤药。啧啧啧,我就知道那个丑八怪,见不得比她漂亮的女人,可是这世界上哪里还有比她丑的女人呢?”
“那个汤药太厉害?”
“可厉害哪!流沙族有歌词,比湖大是海,荒海胜过天根湖。说的其实是毒性,嘻嘻嘻。”
“我要解的走神泉水,那泉水......”
“沙漠神殿的泉水就是天根湖水,”独珠子打断陈予玲:“不可与荒海并论,龙血谷外荒海倒灌时,如硫酸清洗大地,草木皆腐,兽畜皆亡,人心石化,连永生者!”独珠子咽口唾沫,提高嗓门像海豚嚎起来:“都逃不掉。胡茶有个玻璃与海之底混烧的药罐,几乎见底,里面剩点儿荒海水。你的姨母豪气呀,勺起一碗就干了。”
“干了又怎样,立刻去到神谕里。”
“还没走到就死了。”
“离神谕只几百米。”
“三步即亡。”独珠子心里琢磨琢磨,忍不住夸赞起来:“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她的骨吗?荒海水释放恐惧,会让肌骨化为粉末,人心化为冷石。她对恐惧毫无抵抗力,骨肉还未完全粉化,心神就已经变成了石头,留下一堆轻脆而半透明的骨头,包裹在完好的皮囊里,像玉一样美呀……”
“啊?”陈予玲没听独珠子唠叨别的,她皱紧眉头自言自语:“难怪姨母一直不愿找胡茶解毒。这可怎么办?”
“难道你也是来求解湖水毒的?”独珠子鼓了鼓眼睛:“嗯……你很漂亮,那个丑八怪又得高兴了。”
“那个紫眼女人?”
“你知道胡茶不见客吧?你在这千沟万壑的冰窟窿里,是抓不到那个兔崽子的。但是那个紫眼女人一定会见你,并送你一碗荒海水。”
“为什么?”
“她丑得很呀!漂亮的女人死了,她就扒下她的皮,抽下一根莲花手帕上的丝线,把皮缝起来穿在身上,她就变成漂亮女人的模样。”独珠子顿了顿,又反问一遍:“你,你们,是否会放了我?”
雨童满脸堆笑的凑到独珠子眼前:“只要那紫眼女人来了,就放你。”
“那简单呀,嘻嘻嘻,”独珠子立刻揉揉嗓子,转着圈儿朝四方各喊一句:“丁嫂子!出来呀别怕,这两个漂亮女人是来求荒海水的呀!”
在好几个三面冰壁的挤压之角,都藏着石头凿的窗户,小得只能伸进女人的纤细手臂,如果不是其中一个嘎嘣脆响,很难被人注意到。
独珠子背后有扇窗户嘎嘣脆响,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只像玉兰花般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那只手先往下伸,在外面壁脚处来回摸,摸到一根长长的铁棍子,又举起来往高空探,指着一个方向晃荡。她紫色的目光也从里面斜探出来,动作和神情都显得有些吃力。
雨童凑过去看,立刻把她吓得往后一缩,铁棍子哐啷掉到地上。
“你想戳什么?”雨童探头问,看见一张跟姨母一样的脸。
“你背面大石左上角,数过去第四个镜子,戳那面镜子,往斜上调整45度角,”她眯起眼睛打量雨童:“长得真好看。”
雨童拾起铁棍子照做。
镜子啪嗒弹转,阳光被反射到一面巨大的冰壁上。砰一声冰壁崩散成黄沙,扬沙落定后,满眼热带的艳烈花植,在前面铺展开一条路。
“欢迎到胡茶的药房!进来。”丁嫂子轻扭腰身,在那花路的尽头招手。
这花房里被千万条沙漠的阳光照射着,温暖无比。可惜它的地面不是柔软的黄沙,而是适合花卉生长的碎石戈壁,中间还夹杂着奇形怪状的仙人球。陈予玲和雨童走在上面被扎得满脚血,腿上也插满尖刺像四只蹦跳的刺猬。
走近了,丁嫂子才诡秘的提起裙摆,她脚下穿了双深灰色的牛皮靴子,微微撅着樱桃色的小嘴说:“踩坏多少草药不说。就是脚和腿,也挺修长白嫩,你们还是注意点自己的皮肉,我说不准全要用的呢。”接着她搓着手迫不及待望向墙角的玻璃坛子,用鼻子指指上面的小碗:“那就是荒海水,自己舀来喝嘛!”
陈予玲不理,慢慢拔自己腿脚上的刺:“雨童祭司,请你帮我抓住她。”
不等陈予玲说完,雨童已经撩起长发,朝丁嫂子卷过去,缠住她的脖子。丁嫂子惊慌的挣扎,憋着嗓子喊起来:“喝荒海水呀!喝荒海水呀!”
“荒海水我肯定要喝的,”陈予玲走过去拿起那小碗,轻轻打开玻璃坛子,一股迷人的味道扑出来,香得太过分反而让人觉得讨厌,说不清是香还是臭,就在人的一念之间而已:“只我一个人喝。”
“我可没说过要喝。”雨童朝陈予玲飞了个媚眼,又扶着腮帮子对丁嫂子笑起来,真是迷人到比那荒海水的味道还让人难受:“我在这儿等着,丁嫂子。她要是喝死了,我就把你的皮扒下来,你可教教我怎么穿。”
“哎哟哟,她死定了,我这就给你呗。”丁嫂子闭着眼睛憋起气,反手在腰背上使劲抽,长长的丝线被她抽出来扔到地上,自己缠起结来,变回一张绣着莲花的丝帕,莹莹微光。而丁嫂子从那张松散的姨母人皮里往地下缩,立刻金蝉脱壳逃了出来,鼓溜溜顺着斜坡乱滚。她边滚边喊:“丑丑丑,别看我,先别看我。”喊叫间,她似乎又从兜里掏了张皮出来,把地上的手帕扯抽成丝线。
就像看着个大皮球在房间里窜来窜去,陈予玲和雨童看不清楚,丁嫂子动作很熟练,来回滚了几圈已经又换好了另一张皮,拍拍身上的灰,扭着腰身站了起来:“那皮,你拿走吧,她死定了。”
“她死定了,你也死定了。她要是喝死了,我就把你所有的皮都扒光。”雨童漫不经心的理自己头发,把挂在自己头发上的姨母人皮捋下来,丢到一边:“女人衣服不嫌多,我看你有多少张皮可以扒。”
“哎呀,姑奶奶,我就这张皮啦。这张皮是我收集好几个女人的皮拼凑的,好不容易才拼凑得像我原本的模样!”丁嫂子渐渐开始涕泪俱下。
“你本来是长得像这个模样?”陈予玲走过去仔细看:“你认识琉璃族的二厨吗?她也长得像这个模样。还有,你这画皮技能,掺杂着妖莲族的障眼法,你那双紫色眼睛,”陈予玲忽然伸手抓住丁嫂子的后脖子,用两指撑开她的眼皮来看:“还真不是美瞳,也是障眼法。你的莲花丝帕,我们二厨也有一张。”
“喔喔喔,”丁嫂子掰开陈予玲的手,神情略带雀跃的拍着自己胸脯:“你说的那可能是我女儿了。”
“是么?”
“她有莲花丝帕,那是妖莲族人才有的东西。”丁嫂子扬起眉角想了想:“啧啧,人丁单薄。他们总是说,障眼的把戏也就只是把戏,忘界跨了,各族衰败,谁还有心思看戏,出去可别说自己是妖莲族人!人心散了就族崩人去吧。我前夫是个老头子,可能是妖莲族仅剩的族脉。我冲着他那些神奇的把戏跟了他。可结婚没多久他就老死了。我是个普通人,不知道修炼忘界法术要毁容的呀,一个劲儿的瞎练。”她不停用手指抹泪,生怕伤了自己脸皮:“那障眼法原本多么好玩,想变仙女就成仙女,可惜练得自己只剩一副疼痛的肌骨。我连走路都不稳,”她说着就走两步扭了扭腰身,原来不是因为妩媚,是撑不直腿骨的原因:“我养不动女儿,只好悄悄把她扔到狐林口,躲在木涎花丛里,看着琉璃族人把她领回去。”
“我要是不死,就带你去看你女儿。”陈予玲听着这故事有点难受。
“那你还是死吧,”丁嫂子甩了把眼泪转瞬就咧嘴嘻笑:“你的皮好看。我在这儿每天吃着胡茶的药,浑身不疼哪儿也不去。何况山下那密林子里,还住着我现在的丈夫蘑菇丁,我和他也有一个女儿。”
“哎呀,蘑菇丁的女儿!枉我认识你两个女儿。”陈予玲勺起一碗荒海水闻了闻,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味道都交杂在里面:“我要是死了,你就陪葬吧,也不用到处寻摸人皮了。要是还活着,你还可以等来下一个人。透悟神谕的,求药讨生的,死在迎泽峰的人不少。”
说完,陈予玲屏住气,一口把荒海水灌到喉咙里。
丁嫂子愣了一秒,用来盘算划不划算。
“咿呀,试试露语草!”,下秒她就大喊着扑向阳光里的砾石堆,在那背阴面掏了把草,往陈予玲嘴里塞。“再来点玉藤、音麦花、吕疙瘩……都是胡茶平时爱用的。”丁嫂子惊慌的塞了好几种草药在陈予玲喉咙里堵着。
陈予玲觉得自己还没被毒死就会先被这胡乱方子卡死。她胸口窒息,条件反射往外抵气作呕,荒海水却被带的翻腾起来,还没有达到胃部,就已经渗透往全身,仿佛有许多小人驾驶着超音速的飞船在她身体里蹿,他们把世间最复杂完整的味道喷洒到陈予玲每一根神经上,让她在几秒内倍尝人世百味,这味道里的苦楚那么可怕。难以承受的恐惧开始在她身体里蔓延,这些恐惧铺天盖地,打消一切欲望,激起她身体里满载欲望的天根湖水,蒸腾而出,从她的毛孔落荒而逃。她每一个毛孔都变成细小的喷泉。
“哎妈呀这汗出的!快死了吧!”丁嫂子慌乱的摆起脑袋,把陈予玲推到雨童身上:“扛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