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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善哉

2018-04-24  本文已影响248人  十七楼的安素

@杭州茅家埠

夫妇善哉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来杭州的八成游客都集中到西湖去了,反倒是旁边的南山北山,远远比西湖景区清净闲散。冬季一过,满山绿意,深浅不一,光是走在参天古木下的行道上,便让人产生不虚此行的感觉。

时候已经是四月初,早两个礼拜友香就说要来杭州踏青,但是明石一直在出差。第一次她提出来的时候他说下周,到了下周他又在外地回不来,友香抱怨说:“这周推到下周,转眼春天就过了,然后夏天也过了,秋天冬天也是如此——现在正是新茶季,错过又要等一年。”

好不容易等到这周,他们匆匆定了车票,发现山上的住宿可选择的已经不多了。山上可玩的景点很多,之前他们只去过灵隐,此次也就胡乱定了一个灵隐旁边的毛家埠。实际到了才发现,毛家埠也是近年来热门的民宿集中地,走去灵隐大概一刻钟。

友香是要去灵隐旁边的三天竺法镜寺。法镜寺是一处尼姑庵,去年盂兰盆节她在此处为刚刚去世的“一位朋友”上兰盆供,她还记得那天天气闷热,在大殿里听尼姑们念经,不一会儿腿上就被不知名的蚊蜢叮出许多红包出来。不久尼姑们起来,排队绕佛坛三周,俗家弟子跟在队伍末尾,一位尼姑嫌她不懂规矩,挡了路,对她横眼。

尽管如此,她仍然对这里产生了一种依恋。仿佛自己的一部分,好好地被收放在了这里。青山不改,绿水悠悠,几百年后,几千年后,三天竺仍然是这个样子吧。五百年前张岱在《西湖梦寻》里写过法镜寺后门的三生石,也还在那里。看似默默无声,跟不上潮流,但有着异样顽强的生命力,只要静静地待在那里就好了。

明石呼吸着好久没有闻到过的潮湿空气,感到自己的鼻炎也好了大半。他当然明白友香这短短半年来为什么频繁跑到三天竺来。

明石对他们的恩怨情仇不置可否。关于她这位前男友的悲惨故事,听过也就只是唏嘘几声,他不做评论就是对死者的敬意,谁会跟一个死去的人争风吃醋呢?

更何况,在他这个年纪,正是集中精力做事业的时候。情情爱爱本来就是男人人生的点缀,并不比打游戏和赚钱更有趣。

沿天竺路一路上行到了法喜寺,吃完素斋,下起一场雨。两人在朱黄飞檐下等雨停。

夫妇善哉

他们两人都到了接近知天命的年纪。十年的婚姻,可圈可点的日子数起来也能插满一本相簿,比起世上其他夫妇,两人都自信婚姻质量可以排在前百分之三十。

都说女人比男人早熟,纵观整个人生,恐怕都是如此的情况。她们比男人更早进入青春期,也更早进入衰退期。而友香正处在由盛及衰的转折点。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友香就回想起生平唯一一次夜观昙花开放的情景。那时还在大学,宿舍门卫大叔竟是个风雅之人,一盆昙花养了好几年。这个夏夜,女孩们已经早早洗了澡,换上睡衣,此时听楼道有人叫,便结伴去看昙花。

那盆昙花已经被骄傲地搬出来,放在宿舍大门前的空地上。白色的大朵花瓣在月光下颤巍巍地伸展开来,最外面一层的细小花瓣丝,如同少女优雅的乳发,精心保护着这朵洁白的脸庞。

走过的人都赞叹不已,好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昙花开放。那还是没有数码相机的年代,友香抓着傻瓜相机开了闪光灯拍下昙花。后来洗出来的照片上,因为曝光过度,一片黑暗的背景之中只有那朵昙花出尘地白。

后来做了摄影师之后,友香翻到这张照片,总是想,这朵花是多么羞涩,多么傲娇,它的一生能开几次花呢?珍贵的花开,却遇上了她这样拿傻瓜相机的人,真是暴殄天物。所以世事总是这样,一次最美的花开,却不一定碰得上真正的赏花人,真是寂寞。

女人常被比作花,除了她们美丽的姿容迷惑人心之外,恐怕还有她们青春的败谢也有着落花一般的触目惊心的缘故。

这种生理上的年龄危机,加上故人的逝去,将她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可以说是一个中年反叛期。如同困兽的最后之斗,她生出一种渴望,那就是将自己原原本本裸露在空气里,找一个强大的对手,比如时间,跟它对决,看看谁能获胜。是不是一切都没有意义,是不是再鲜烈的生存之姿都会因人的惰性被时间抹消?这是她的斗志背后的恐惧。她现在还不想承认这一点。

夫妇善哉

她感到人生苦短,时不待我,必须要好好珍惜才行,本来她在一家杂志社做摄影师多年,也果断辞了职。以往糊里糊涂去用自己的才华完成各种无所谓的任务,实在是浪费。

在杂志社工作了这么多年,友香多少有点名气,特别擅长人物摄影,因此自立门户以后,也不时有人介绍来工作,或是全家福,或是婴儿照之类的,她每月给自己定下标准,赚到一万就不接了,其余时间用来钻研她自己一时不会产生利润的爱好。她给自己拟定了长期课题和短期课题,明石看她写在一个笔记本上,《江南二十四时》大概是其中一个短期课题,她在上面标注的时间是“两年”。

明石一开始担心她太闲了恐怕会变成一个怨妇,看见妻子有自己的事做当然很好,但不久他发现了另一个不妙的苗头。

没多久她找来一个小徒弟小林,是一个大学二年级的男孩,听说是网上认识,想跟她学摄影。明石下班回家,常看见两人在工作室里并头看电脑上的样片,讨论的大多是“这边侧光打得不好”“人物不在状态,眼神空洞”之类的,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

但是有一天,他偶尔打开她的工作文件夹,发现里面有一个文件夹名字是“小林练手”,里面全是她的肖像照,各种姿态,各种表情,这些照片揭示了一个明石不认识——或者说从未注意到——或者说已经遗忘的友香。虽然稚嫩,却有着年轻人独特的热情和单纯。

男人最擅长的是解决问题。明石在他们公司就以铁腕著称。他果断采取了措施,某天小林再来的时候,他就板下脸跟他说,要跟他谈谈。然后他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训斥小林,叫他不要心怀邪念,破坏别人的家庭,不然有他好看。小林涨红了脸,以后再也没有出现。

明石为自己成功化解了一场危机沾沾自喜,没想到这么容易。到底还是小孩,吓吓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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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渐渐歇了。两人沿着天竺路往回走。树木叶子上还有滴滴答答的雨水往下落。真是江南好风景。不过,每每在四月渐深的绿意中,她会想起一句诗:“可怜永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一厢情愿地认定这诗里的女子必定身处绿意盎然的江南,永定河边的白骨,只有在绿草的掩映下才会白得刺眼。白骨无知,怎么知道那春闺的人每日晨起的春愁就是为了它呢?

此时明石快步往前走,嘴里叫着:“快点快点,脚全湿了!”

他总是在这种时候戳破她的幻想,令她产生一种“早知如此,不要跟他一起出来了,真是煞风景”的想法。这点纤细的伤感,带着生命深处的神秘,本来她想跟他分享,此时也完全没有心情了。

天渐渐暗下来,他们坐山间巴士回去。一对学生情侣坐在他们正对面。两人分享着一只耳机闭上眼睛在打盹,女孩的头靠在男孩的肩头上。橘黄的灯光照出他们年轻的脸。两人的身体随着巴士的颠簸摇晃。

友香很想掏出相机来拍下这一画面。她在心里对他们叫着:你们都不知道这一刻多么珍贵啊,让我帮你们留下来吧,你们不知道往后的人生是多么残酷,你们可能不久就走散了,或者就算你们一直在彼此身边,也可能永远不能再找回这一刻的感觉,时间过去就是过去了,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了。

她热泪盈眶,转头看着外面渐渐黑下来的茶田和乡间别墅亮起来的灯光。曾几何时,她和明石也再也找不回以往的热情了。婚姻就是一种带着正义的面孔扼杀热情的制度吧,它甚至可以把做爱变成一种完全生理性的行为。这几年她甚至弄清楚了自己的荷尔蒙释放周期,于是床笫之事也变成了一种完全的生理驱动行为。明石看起来也是如此。这不是跟排毒一模一样吗?

她知道明石赶走小林的事。但这个更像是捍卫私有财产。小林这个年纪的男孩,有着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同时也像小鹿一样容易受惊。当然这是因为他的人格尚未定型的缘故,他还处在脑子里满是先人的谎言的年纪。等到命运展示给他看丑陋的一面,他或许会很快堕落下去,或许会像明石一样,不看不问不听,只活在世界的表面。

友香看过一个TED演讲,讲到婚外情,说很多人提起他们的经历时用了“自我觉醒”这个词。小林是不清楚他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的。因此她也只能如同那朵昙花,盛开了一个小时,就悄悄合上。

但是,如同世界上那些强力的君主常常会兴文字狱,人们往往倾向于以为看不见的事情就不存在。实际上人脑就是一个有力的反证。比如明石看不见友香脑子里在想什么,也就意味着他是无法阻止她继续想起别人,或者在梦中和他们相会的。这或许也是一种生之徒劳?

到了民宿,明石说累了,倒在床上小歇。友香忽然怜惜起他来,伸手温柔地摸摸他的脸。他睁开眼睛,不自信地问:“你爱我吗?”

她照例嗯了两声,并不说话,自己先闭上眼睛。

明石看她渐渐沉入梦境,感到了看不见的虚空和它的强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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