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玄月明夜
曾在几十层的高楼上向下俯视,人如蚁行、车如蜗牛,有一种出世的感觉。在三丈红尘以下,是世俗的温情和安稳,痴迷和绝望,三丈红尘的分界线上,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不负如来不负卿”, 再向上,就超越世间,心如止水,进入冷境。“朝朝花迁落,岁岁人移改。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寒山子眼中的桃花,自是与常人不同。寒山、拾得虽已出家,仍有人世的诗意相随,离凡尘并不遥远。释迦摩尼“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就离尘世相当高远了,奇怪的是离诗意还是如此之近。
与热心肠相对是冷心冷意,《红楼梦》中塑造了两个人物“冷郎君”柳湘莲和“金陵十二钗”之惜春。贾琏对尤二姐说,像柳湘莲 “这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冷心冷面是柳湘莲的标签,也是他的外衣,掩盖住内心的火热。柳湘莲深知世间的虚伪,渴望摆脱俗世羁绊却又无力摆脱,一如我们常人。当机缘到达,柳湘莲先期进入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茫之境。柳湘莲、惜春是主动割舍,贾宝玉是被动领悟。
佛教讲慈悲心,不拘于一家一族一国,而是对世人大众,佛教认为个人的情爱贪痴,皆是可抛弃的人生负累,是一种执着之苦。可是如果一个人痴欲爱恨皆抛,个人本质、特质的存在又体现在何处?
儒家讲“存天理,灭人欲”似乎与佛教讲的一样,但不是的,有重要差异,儒家的天理,是指一种它主张的“世间秩序”,是指为了国族利益和礼法秩序,压抑个人的爱欲,不是抛弃而是压抑。为了把自己打造成“有用之材”的手段。
《红楼梦》中的“冷心冷意”是一种决断,是抛弃,是归宿。故为族人侧目,视为异类。这也是佛教、儒家思想冲突之处。儒家认为你家国全抛,不就成废人了吗?另外还兴建庙宇,占据田地,不事稼穑,国家费大量金帛,养你何用?
无用不表示这个人就没有个人价值了,“有用、无用”只是世俗价值观的衡量,从另一维度来说,说不定这人即为龙象之材。《红楼梦》中对贾宝玉的毁誉二极的评价,“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就是不同价值观映照下的评语。曹雪芹事迹漫无所考,也是因为这人太“无用”之故。可是在文学史上,曹雪芹才是无法愈越的巅峰,存在感大于当世的帝皇。什么东西于个人是重要的,价值观不同,差异极大,现代文明社会是基于个人价值,每个人的爱欲需求,都应得到尊重,并非基于有用无用之说。
冷有时是绝望情绪带来的,鲁迅不愿自己的小说一冷到底,毫无希望的光亮,所以在夏瑜的坟头放置了无名的花圈,暗示有同志继续前行。人的修为愈高,对世间的认识愈出离。其为人倒是冷热可选,胡适属于热心人,“我的朋友胡适之”是许多人的口头语,李敖说胡适太热心于俗务,不专心于研究,浪费了他中国第一等的头脑,著作与思想不成比例。倒是一语中的。有一等一头脑的人,还是为人冷一些的好,腾出时间来专注于世间的尖端,不要浪费了。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圆满光华不磨镜,挂在青天是我心。”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人生之冷境,自有其无穷况味。
---------- 杨麦仓作于 2018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