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至的空房间 2.2
文/宅小匿
2.2、虽然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时苏已经预想了一个比较年轻的心理专家形象,但她毕竟不是七天这样初出社会的学生,没有去网络搜索他的视频或者截图,她更加愿意给予自己观察的空间。于是在靠着咖啡馆立柜的木座椅中,苏没有认出灰色条纹衫、身形偏瘦甚至有点营养不良、或许因为高度微微驼背的夏忆羽,但是夏却在走进咖啡馆扫视了一圈客座区后径直走到了她的对面坐下。
“夏医生?”
“我是夏忆羽。苏小姐你好。”他礼貌的伸出手与她轻轻碰了一下。音色比电话中更低沉了几分。
他没有出太多的考题,也没有循规蹈矩的让苏复述一遍自己的履历,甚至没怎么询问在J&G的工作性质,仿佛一切都不怎么关心似的。
他问了苏几本书,都是心理学上的权威宝典,得到苏的肯定答复后他自揶,“权威的东西不一定是最好的却是世人无法摈弃的,精华在其中糟粕也在其中”。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看过么?”
“只一本——《自卑与超越》。”苏老实交代,“感觉空而乏,据说与同时代的弗洛伊德齐名,我猜他的造诣不尽于这一本中。”夏有点被她说动,扬了扬嘴角。“听过武志红么?”
“知道这个人,看过他的巨婴国。很多观点相悖。”夏终于抬起视线仔细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信仰么?”
苏认真沉思了一会儿,“《厚黑学》算么?”
“信仰?当然不算了。”苏只能弱弱“哦”一声,“那应该没有了。”她很想问对方,做心理咨询师也是需要信仰的么?虽然大学时候应用心理学导师曾经提到过这个观点,拥有信仰的人更容易在这个学科里走得远一些。当时的苏就不甚解其意。
“SPSS有了解么?”苏摇了摇头,“毕业后再也没有碰过了。”
告别之前夏莫名的问了苏一个问题,似乎是他本身的困扰,“你会怎么样试图与一个严重创伤后交流障碍反应迟钝又伴有严重自杀倾向的人交流呢?”老实说题干有些长,苏听得不甚了了但既然未来老板开口问了总不好避而不答,“我大概会直接单刀直入吧,既然都无法避免撕开伤口了。”
苏是后来才从工作室另外一个实习生虎斑的口中得知夏原本在医学院念的是神经外科,虎斑与夏算是出自同门的师兄妹,虎斑会有意无意在背后维护夏,尤其是面对七天口无遮拦的诋毁。夏不知何故会突然转向心理学,从虎斑的表述中夏在学院时期并非一个低调、忍让的人,为了实验资源不惜与昔日同门大打出手,心理系是一个比较羸弱的科系但是在夏的那一届却大放光彩。
正式入职的那天苏才见到了虎斑,意外的是与电话中甜美活泼的女声相比她本身的长相有些迟钝,身材与脸蛋都属于圆润型,眼眸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疾病导致有些斜视,事实上交谈中根本无法与她对视。她还习惯含着胸偏着头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但是声音一出口依然是活跃而可爱的。苏一直可惜她没有选择播音学,浪费了一副好嗓音。
来了没几天夏就丢了一包资料给苏,让苏阅读中遇到什么障碍就随时问虎斑,苏翻了两眼是一个躁郁症伴随间歇性失忆者的病例档案基本就没放在心上,可是隔了一天夏就走过来说下午要去拜访一个人苏随行。苏以为要去探访就是这个病患手忙脚乱的开始补资料,虎斑在一旁闲闲地瞟着她。
“以前的助手也经常一起出去拜访么?”苏莫名感觉虎斑的视线有一丝不友善于是扭头望向了她。“不大会。上一个助理是学护理的,只有去医院的时候她会顺便去拜访老同事。”苏不大理解虎斑的敌意是来自哪里,直到她喃喃自语了一句,“所有的档案我都读得很熟了,夏医生也从来不带我出去。”苏笑着摇了摇头,小丫头这是吃醋了呢。
夏的座驾是一部厚实的SUV,他遥控启动了车子以后径直往副驾驶车门走去,苏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稍稍停足了一夏怀有一丝疑虑,直到他握住车门把手准备开门才回过头来询问的看了她一眼。苏暗自吸了口气走上前坐上了驾驶座。
夏设置导航后开始从手提包里翻出期刊杂志看了起来,苏内心斗争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沉默的一路开车。导航最终的目的地是一所医学研究院,开始播报终点附近停车场的时候夏才从杂志上抬起了头,“麻烦你开了一路了,一会要去拜访的是我一个老教授,有点事情想事先考虑下所以不大方便开车,辛苦你了。”
苏忍了一会没忍住,“夏医生,你也不怕我不会开车啊。”
“不会啊,我看过你的简历,你有驾照,C1的。上车的时候你也没说你不会开。”苏只好咽了口唾沫,貌似心悦诚服的点了下头。
拜访的这位老教授白发苍苍,走路的时候倒很有精气神。在走廊相遇的时候老教授一脸的愁云惨雾,随意的说了一句,“你来啦”。于是夏也轻描淡写的介绍了苏,“这位是工作室新来的助手,小苏。这位是洪卫彬教授。”
苏拜访结束后才想起来特意去搜索了这位洪教授的信息,发现他本人其实只有五十岁出头,中科院荣誉教授,只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苏和老教授坐下后就开始讨论一个叫做何梓冰的精神病患。此人最近在疗养院已经多次尝试自杀,并由于护理人员的制止行为导致了防御性的恶性伤人事件,目前已经采取了禁锢看护大量注射镇定剂,但是身体机能也出现了紊乱。
“本身是没有暴力倾向的。”夏的说法很坚定。洪老一脸惆怅,“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担心是药物的问题,要么她的身体已经适应了,你再去看看?我问过了最近也没有人来看望过她。”
看到夏无动于衷似乎试图要蒙混过去,语气更强硬了一些说,“你再想一想吧,现在转移到你手上,药物这一块我就不多做考虑了。主要是她的精神状态,”洪老扭捏了一番坐姿像是有难言之隐,叹了口气道,“部队那头的人很关注,仔细一点不要落人口实。”
走出研究院苏就忍不住问这个何梓冰什么来头,夏一边揉着太阳穴颇为头疼的说,“是个军烈士家属,因为病情反复不定家里人不肯领回去看护。本来还算太平,这几天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大闹起来,疗养院的护理反应很大,一直靠镇定剂身体肯定吃不消。”
还没来得及查阅一番这位神圣何梓冰的档案之前苏就随夏一道去疗养院探望本尊了。夏对这位病人可能是打从心底里的排斥,连做一趟日常评估都不愿意单独面对。
她长得十分的娇小,刘胡兰式的短发,容色苍白枯槁脸上都干裂起皮了,但依然看得出原本的底子应该不错。岁数显然不大,灰色病号服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双腕之间绑着束缚带,能活动的范围相当小。她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的,一只鼻孔里插着鼻饲管还残留着一段土黄色液体。
空旷的诊断室中夏坐在高背倚上呈三十度夹角与轮椅上的何梓冰面对面。苏坐在夏的背后书写桌的一端。
轮椅背后站着人高马大的女护工,何梓冰抿紧着嘴唇,视线向下,纹丝不动,就像砌在椅子上的雕塑。偶尔眨一下眼睛,睫毛很长。
夏仍由空气沉默了一会儿才朝着护工看了几眼,然后挥了下手臂示意女护工暂时离开房间。轮椅被推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护工与病患之间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友善,因此夏意识到或许何梓冰不愿意在护工面前与自己交谈。他做出了妥协,面对眼前病人的妥协。但是护工倔强的站在原地没有走。
“没关系。”夏只好开口劝退。
“夏医生……”女护工看了一眼乖巧平静地坐在轮椅中甚至绑了束缚带的女病人,神色有一点复杂,似乎在考量自己说出来的话必须具有足够的分量才可能说服医生,“她行动不方便,上厕所都需要帮忙的。”
夏带了一丝愠怒,“有需要我会喊你。而且我助手也在,没什么问题。”护工只好退了出去。
听到背后的门锁芯发出咯嘚的声音何梓冰才缓缓地抬起了视线。她的目光很平静,苏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如此毫无波澜的目光了,连去年在藏区看喇嘛辩经的时候也没有见过拥有这样宁静目光的人。
夏轻微地调整坐姿,让自己看起来展现出交谈的欲望。然而就算此刻坐在他背后的苏也能感受到全身上下他对这场谈话的困乏。“我和钱主任聊过,你打伤了好几个护理人员,这样子是不行的。打算什么时候出院呀?”
何梓冰咯咯笑了一声。凭空听到她的笑声确实有点诡异。“夏医生,我是不会出院的。让我死了吧。”
苏开着录音笔所以努力不发出异响,一边煞有介事的在写字本上做着笔记,听到她末了那句话不由得笔头一顿,她想抬起目光看一眼说话的女病患,是不是还像刚才那样平静。可是突然感受到对方投注过来的视线——何梓冰在看着她,苏退缩了,于是装作继续写笔记。
“这个是谁呀?”
夏也顺着何梓冰的目光转过头来,冲着苏说道,“工作室新的助理。”
“新的,那以前那个呢?”
夏显然不耐烦了,但还是忍着性子回答她,“辞职了。回家去生宝宝了。”
“宝宝。新的宝宝。”何梓冰喃喃自语的重复着。
“我们不是说好的嘛,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写下来,或者用录音笔录下来都可以,为什么一点都没有照着我说的做呢?”夏努力把谈话拉扯回自己主场的一方来。
何梓冰忽然用一种很颓废的嗓音说,“你们留着我也没有用啊!我不会告诉你们的,不会让你们知道我把小熊和贝贝藏在哪里的!嘿嘿,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惹!”
夏一手撑住额头,看起来很疲惫,“何姐啊,我们已经聊过很久了,我知道小熊和贝贝在哪里,我只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那里,但是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的话没关系,以后再慢慢聊。现在你先好好的吃药好好的写字,不可以打人!我再说一遍,不可以,打人。”最后一句话夏是一字一顿说的。
“我没有打人。我从来不打小熊和贝贝的,他们再调皮把我气得五脏六腑都疼起来我也不舍得打他们,他们那么可爱……”
“我知道,我知道。”夏立刻伸出双手腾空的向下压了几下,很不想让她在同一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
何梓冰忽然浑身躁动般扭了起来,“痒。”夏漠然审视的观察着她。“夏医生,后背突然好痒,让你的助理帮我抓一抓。可不可以?”夏原本交握的双手一下子松开,像忍耐着怒气般按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夏医生。”苏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夏的身后半步的距离默默的站定,清晰简洁的表现出她是愿意的,只要他答应。于是夏点了点头。一边继续与何梓冰保持着对话,“何姐,最近头疼的毛病好点了没有?”
“不疼了。就是容易嘴干。晚上的时候护工不肯给水喝,主要是怕我上厕所麻烦。”何梓冰说完身子往前凑了一点让苏好够到她的背,但是在苏抓了几下后她猛然用力往后一靠,轮椅是最单薄的那种,在她的力量下几乎翻倒下去。苏下意识的用双手抱住何梓冰的身体怕她摔倒。
与此同时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一把抓住苏的肩膀就把她往后拖。苏被他拽过去的时候正好把轮椅也扶稳了。
“对不起啊。”何梓冰可怜兮兮的浅笑着,看起来不像故意的。苏事实上也只是被吓到了,她暗自嘘了几口气。抬头看夏的时候发现他整个人都紧绷着,气息也是相当急促。
“那个护工很凶。”何梓冰为了缓和造成的气氛径自开口道,“我觉得她是生理期不调,建议她去看看老中医。”然后自顾自哈哈大笑,笑得非常开心。
夏叫回了人高马大的护理员,何梓冰被推出去的时候苏注意到她因为刚才一番动作露出来的一片后颈处有凹凸不平的伤痕,像是被灼烧过似的。
“神经病!”
“啊?”苏吓了一跳惊诧地抬头去看正在收包的夏。夏松了松领口,“不好意思。我对纯粹需要药物镇压的病人很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