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二零零一年的冬天

2017-06-10  本文已影响70人  人间观察员小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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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01年的冬天,是一个很冷很长的冬天。

天是白的,雪是白的。天是黑的,雪是白的。再或者,天是黑的,雪也是黑的。

我和阿婆蜷缩在地下室的小床上相拥取暖,蒙灰的小台灯散出弱弱的光,把阿婆困倦的脸照得无比清楚。我躺在阿婆的膝盖上,看着她微微翕动的嘴唇,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她好像在说,囡囡,婆婆要走了。

我马上坐起身,红着眼用手比划着,我说,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阿婆用她枯瘦的手臂拉过我,一点一点揩去我脸上滚下的眼泪。我的脸很烫,靠在阿婆冰冷的身体上更烫了。

过了一会儿,阿婆放开了我,她掀开湿冷的被子,颤巍巍地走下床,从我们唯一的一张桌子抽屉里拿出了一个铁盒子。

她坐回到床上,把我捂得严严实实的,嘴里碎碎念,好像在说,别冻着了,别冻着了。我把被子往她身上盖,把她也包起来,阿婆挤出一点微笑,没做什么动作。

她打开铁盒子,里面是一条红围巾,一个装着钱的塑料袋。她用瘦得像枯枝一样的手颤巍巍地把那条红围巾系在我的脖子上,一圈、两圈,然后在脖子右侧打了个结。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眼泪很烫,我的身体也很烫。于是我死死地抱住阿婆,我想把我的体温分给她一点。

阿婆把装着钱的塑料袋塞在我的毛衣背心的口袋里,用我们自己的手语告诉我,钱很重要,不要弄丢了。

我摇摇头,任性地把钱拿出来砸在地上,硬币与地面相撞,发出闷重的声响。

我紧紧地抱住阿婆,想拼命从她空空的骨架里获得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

阿婆推开我,把地上的钱捡起来,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做出了一个生气的表情,但是我分明看见了眼泪,正从她浑浊的眼睛汨汨地流出来。

她的眼神软下来,好像是没有力气了,她重新把钱塞在我的毛衣背心内口袋里。她用手示意我,她累了,她想睡觉。

我咬住嘴唇,把眼泪憋了回去,把被子往她身上盖,然后在她身边躺下,用手圈住她的腰。阿婆背对着我,我把头埋进红围巾里,闷声掉眼泪。

我能感觉到,阿婆的身体在颤动,像一张纸片一样翕动着。

外面应该在下雪吧,一片,两片,三片。


02

阿婆在那天夜里走了。

我醒来的时候,阿婆的身体已经冰凉凉的了。仿佛外面只是下了一场雪,阿婆却走了。

我不懂什么叫放声大哭,我只知道,那天我好像花光了一生的眼泪,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哭得像一只流浪狗。

我跑出地下室,挨家挨户地求邻居帮我安葬阿婆。

我跪在每一户人家的门口,给他们磕头。我甚至翻出了阿婆塞在我背心口袋里的钱,我用手比划着,我有钱,你们能不能帮我安葬一下阿婆。

比划着比划着,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哒,哒,哒。

空气还是死一样的安静。他们摇摇头,把我推出了家门。

门砰地一声合上的时候,我脚一软,倒在地上,额头很痛,膝盖也很疼。我躺在地上一点也不想起来,可是阿婆说过,要有礼貌,不能这样无赖。

阿婆最后还是被安葬了。

在我跌跌撞撞在大街上疯跑的时候,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拽住了我。

他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拼命地摇头,挣脱他的束缚,他还是死死地拽住我,最后把我带到了一个地方。

他站在那间充满了霉气、腐烂气息的地下室里,轻轻地推阿婆,阿婆一动也不动。然后我看见老头一点一点地崩溃了一样跪倒在地上,表情痛苦,眼泪从他黝黑的脸上滑下,和糟乱的长发黏糊在一起,他的嘴也念着什么,可是我听不见。

但是我好像懂了什么。

我去阿婆的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张黑白照片,我拿着照片给老头看,老头的眼睛里瞬间出现了一道光亮,而后开始一种默片般的声泪俱下。

没过多久,火葬的车子停在了门口,他们拿了一块白布盖在阿婆的身体上,把阿婆搬进了车里,老头塞给我一沓钱以后也跟着车子扬长而去。

我一个人站在昏暗的地下室,裹着那条厚厚的红围巾,不知道明天该去往哪里。

灵魂被偷走的人,就活得如行尸走肉一样。


03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大街上,在街角撞上了一个人。

他的棉衣里,有一点淡淡的花香。

还没等到我抬起头看他,我就被猝不及防的猛力推到马路一边,一个踉跄跌在路上。

那个男生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拍打着胸前的衣服,嫌恶的眼神比这个冬天还冷,像一把刀一样直愣愣地戳进我的自尊。

这时候旁边出来一个男孩子,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了些什么,我抬起头看他眼睛的时候,突然就红了眼圈。

我摇摇头示意我没事,他们俩就继续走了。

我目送着他们,那个扶起我的男孩子走路一瘸一拐,我竟然有点侥幸。原来,他也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

2001年,我失去了阿婆,彻底变成了一个孤儿。

仿佛是开始,仿佛是结束。

我被偷走了灵魂,却在心里悄悄地装了一场梦。


04

2001年的最后一个月,雪下得更大了,天更冷了。

我裹着阿婆织给我的红围巾坐上了去乡下的公车。阿婆被葬在乡下,老头带我去过一次。

雪花飘在头顶上化成了水,渗进了头发里。我跪在阿婆的墓前,静静地看着她的照片。我知道她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想说,阿婆,我很想你。阿婆,你说,为什么我们是被上帝抛弃的人啊,为什么啊。

阿婆没有回答我,她变成了一堵冰凉的墙,再也不会有温度。

我自顾自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扒拉着那些冻惨的荒草,捋掉它们身上盖着的被子。

距离阿婆的墓几十来米有一条河,我小心翼翼地蹲在河边,拿着一根草在水上漂。

漂着漂着,我冷不丁被脚下的冰一滑,掉进了河里。水可真冷啊,像针一样扎着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仿佛要给你扎出血来似的。

我在冰水里瑟瑟发抖,不停地拍打着,像一只掉进热水里的苍蝇一样,怎么样都挣脱不了。

我太冷了,冷得我有点困,我开始闭上了眼睛,脚下还能感觉到水流的动静,可是我睁不开眼睛去看了。

我觉得自己像一根芦苇叶,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

我好像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穿着一身白裙子,和那个跛脚的男孩坐在樱花树下。

那是樱花飞舞的春天,而不是大雪纷飞的冬天。我们像两个散落人间的天使一样,惺惺相惜。

他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两个字:长安。

我笑了笑,示意他不认得。

他也笑了笑,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那两个字。

长安。

他笑得那么好看,我好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可是我听不见,听不见。

我问自己,这是不是梦啊。

如果是梦的话,那不要醒过来了,醒过来就太难过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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